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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语声落下后,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他与郦南溪年龄相仿,身着月白色宝相花刻丝锦袍,容貌隽秀举止温文。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少年朝郦南溪看了一眼,朝着梁氏唤了声“母亲”。
梁氏见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醒她接茶一事,心中愈发厌烦眼前这做了妇人打扮的小姑娘。偏偏众人面前她不好对他发火,不然定然让人看轻了他去,故而好生说道:“晖哥儿,这里没你的事。”
重廷晖还欲再言,便见那正捧着茶盏的女孩儿回过头朝他望过来。
重廷晖对她安抚的笑了笑,正欲再言,却听旁边忽地传来重重的“啪”的一声。
众人尽皆循声看过去,这才发现响声是卫国公敲击桌案所出。
他眸色冷厉面容沉肃,五指用力敲击身侧桌案。一下,一下。规律的啪啪声扰的人心里发慌。
重老太太微愠,却也不敢在他的面前发火,语气生硬的说道:“国公爷这是怎么回事?莫不是着急去做旁的事?”
“倒也不是。”重廷川淡淡一笑,“老太太您心知肚明,又何必来问我。”
“你母亲为你的事情操劳,累了那么多日精神不济也是有的。你又何必来催。”重老太太与梁氏说道:“孩子也是不易。昨儿折腾了一天,今日又赶了个早。”
言下之意,就是让梁氏尽快接了那杯茶。
梁氏怎是受人胁迫的性子?当即面色愈发黑沉了些,根本不曾接话,也不曾又何动作。
啪啪的敲击声忽地消失。
重廷川五指收拢,长腿一迈往前行去。
就在他将要与梁氏开口之时,旁边忽地有个少女快步行了过来。她将郦南溪手里的茶盏赶紧接了过来,端到了梁氏的跟前。
“母亲,您就喝了这茶吧。”少女对梁氏笑眯眯的说着,语气十分亲昵,“您若不喝的话,嫂嫂手臂累了,哥哥和祖母自然要心疼的。”
一句话,就将重廷川先前那般说成了是夫君怜惜娇妻,而抹去了他是与梁氏不和一事。而且她还顺便将那茶端到了梁氏的跟前,让大家也有了个台阶下。
世家贵族,终究是要顾及些脸面。
梁氏知晓再这样下去大家都不好看,且瞧见少女眼中的渴求之后,她到底是改了注意。
梁氏并未去接茶盏,而是就着女孩儿的手,直接弯了弯脖子,用嘴唇轻轻碰了下茶盏的边缘,权当是喝过茶了。而后与旁边的向妈妈说道:“给她吧。”
向妈妈就将一个红漆盒子捧到了郦南溪的跟前。
郦南溪朝身边的秋英微微颔首,秋英走上前去,接过了那个盒子。郦南溪躬身说道:“多谢太太。”
“是个懂礼的孩子。”重老太太侧身与重二太太说道:“合该这样。”
梁氏这就笑了。笑容十分浅淡。
郦南溪望向了那个少女。
这少女与她年岁差不多大。身着翠绿色镶银丝苏缎长裙,头梳双丫髻,上面插了两朵珠花。
对方朝着她笑了一下,就又回了原先的位置。
重老太太看了眼梁氏,见她不言不语且静坐不动,就朝重二太太使了个眼色。
重二太太走到了郦南溪的跟前,笑道:“来,二婶带你来认认人。免得到时候一家人面对面见到了还不认识,那可是麻烦。”语毕,就向郦南溪一一介绍起来。
梁氏既是不愿介绍众人与她认识,那她跟着重二太太认认人也不错。
郦南溪冲重廷川轻轻颔首,示意她没事让他无需担忧,这就跟了重二太太听她说的去了。
这些人郦南溪大都是第一次见。虽然当初庄氏将国公府的人向她梳理过一遍,但未见到人,终究只是个片面的了解,并不能有多深的印象。如今面对面的看上一次,到底是比之前能够多了解一些。
见过了家中女性长辈后,郦南溪已经收了好些样礼。而后重二太太就向她介绍起了家中的平辈与晚辈。
郦南溪对其中三个人印象极其深刻。
一个是重家的五爷重廷帆。
他和重廷川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同是于姨娘所生。而且,重廷帆乃是平宁侯的庶长子,比重廷川大了三岁。只不过当初侯爷还有梁家人选择嗣子的时候,掠过了他去,同时选中了更为出众的重廷川。
第二个便是八姑娘重芳苓。
她便是之前从郦南溪手中接过茶盏硬是让梁氏喝了一口的少女。如郦南溪之前暗自猜测的那样,少女正是重大太太的亲生女儿。
郦南溪留意到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重家的九爷重廷晖。他是重芳苓的孪生弟弟,亦是重大太太亲生。
郦南溪是记得重廷晖的。
一个少年,在那样的情形下,依然不骄不躁温文尔雅,保持着世家子弟应有的风度,着实难得。
她当初在山明寺中听闻常福说她帮过九爷,她就曾经想过,常福的那个主子应当就是那位“九爷”的兄长。自从知晓重廷川的真实身份后,她便知道,自己终究是会见到常福口中的“九爷”。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那个温和的少年居然会在这样的场合里替她开口说话,甚至于不惜冲撞了他的母亲。
郦南溪想,这个家里除了重廷川外,也并非一无是处。终归还是有些值得人期待、能够感受到些许暖意的。
在家中待嫁的时候,依着习俗,郦南溪早就亲手绣了好些个香囊荷包,为的就是嫁过来后作为礼物送给重家的亲眷。
郦南溪如今是重廷晖的六嫂,且,她也年长了他好几个月。因此见礼的时候,她是要送重廷晖见面礼的。
郦南溪就拿出了自己原先准备好的与送给旁人差不多的荷包,也送给了重廷晖一个,笑着叫了他一声“九叔”,又轻轻说了声“谢谢”。
重廷晖虽然年岁比她小一点,却高她颇多。她需得抬头去看方才能够笑着对他。
重廷晖听了她那一声“谢谢”,不禁笑了。
他想要说本该是他谢她才是,可话到嘴边忽然想起来这个场合不适合说起这些。不然的话,倒是要给她惹来麻烦。
想到自己憋了那大半年都未能说出口的谢意,重廷晖眸色黯了黯,垂眼看了看她手中之物,探手小心翼翼的拿了过来,仔细的放在了手中,认真说道:“多谢。”
这两个字他说的很重,咬字十分清晰。
郦南溪莞尔,朝他微微颔首,这便随着重二太太去了下一人的跟前……
待到认亲结束后,重二太太又叮嘱了郦南溪几句,这便笑着回了位置,接过向妈妈捧过去的茶喝了两口。
梁氏这才终于开了口:“晚一些还有些人让你认识一下。你午膳的时候过来瞧瞧吧。”
郦南溪知晓,这应当就是要让她见一见平宁侯的那几位侍妾了。
妾侍并非府里真正的主子,这样正式认亲的场合,她们是没有资格参加的。若是平日里,新妇不见得就要见公公的妾侍。
但郦南溪的情形不同。
重廷川是庶子,他的生母便是妾侍。再怎么说,比较正式的相见一下也是应该。
郦南溪原本以为第一次和于姨娘的见面会是重廷川去安排。哪知道竟然是梁氏提了出来,不禁有些拿不准主意重廷川是个什么想法。
但对方既是说起了,她总得表个态才行。
郦南溪正要开口回答,重廷川已然抢在她前头提前拒了梁氏:“不必。等会儿我们还要进宫见过陛下和娘娘,午膳时候怕是赶不回来。姨娘她们,晚些再说罢。”
女眷里面就有人质疑:“即便是要进宫谢恩,想来两个时辰是尽够的。那么午膳时候不也赶回来了?”
重廷川懒得与她辩驳,只冷冷的扫了一眼过去。
郦南溪看了下重廷川的神色,想到刚才重廷川那番话,斟酌着说道:“娘娘许是会留饭……吧?”最后一个字,她却是对着重廷川说的。
只因她不晓得自己这个理由说的如何,得看看他怎么说。
谁料重廷川竟是很欣赏她随口想到的这个借口,唇边还带了淡淡的笑意。
他“嗯”了声,说道:“若是陛下和娘娘挽留,自是不能随意离去。”
梁氏冷冷的看着她们两个,“既是如此,不愿见就不必见了。”又对着众位亲眷,她的神色好歹和缓了些,“等下我设宴召请各位。”
郦南溪这便明白过来,重廷川特意的不让她今日午膳时候过来梁氏这边,想必是不愿让她在众人面前被立规矩。
可是谎言的话,岂不是很好揭穿?
一出了重大太太的木棉苑,郦南溪就赶忙轻声问重廷川,“中午的时候,如何是好?”
认真说来,这是他们的婚礼。如今宾客赶来,他们不露面着实不好。如果被人晓得了她刚才是在说谎……岂不是更加难办?
看到她眼中的焦灼,重廷川不由低低的笑了。
此刻他正是要带着她在国公府内四处走走,认一下各处院子。丫鬟已经被他严令遣走,此刻旁边并无其他人在。
重廷川探手将小妻子的手握在了自己掌心里,牢牢抓紧,这才低笑着说道:“其实陛下早已遣了人来,说是有事与我相商,中午少不得要在宫里用膳。”
郦南溪这才晓得自己先前那个理由竟然是蒙对了,心里不由得一阵放松。但,紧接着她又想到了旁的。
“陛下既是早有旨意,为何你不早点说明?”
思及刚才她苦思冥想借口时候的样子,重廷川只觉得乖巧又有趣,恨不得刚才那般的时光再倒流一次,让他再看一次她受难为时候的小模样。
只是这样的话,他是不能与她说的,不然她铁定又要恼了他。于是气定神闲的道:“之前还未来得及开口,你就将我想要说得话讲了出来,又何须我再多说?”
郦南溪差一点就信了他。可是看到他眉梢眼角遮掩不去的笑意后,她就知道实情定然不完全是这样,就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她觉得自己这一下怒意够盛气势够足了。可瞧在他的眼中,只觉得自己的女孩儿当真是娇俏美丽,就连没有好眼色的时候,都是极其顺眼的。
重廷川被她这几次三番勾得心痒难耐,就探手揽住了她纤细的腰,又用手在她腰侧捏了捏,“等下入了宫,应是有不少好吃的。我和皇后娘娘说了声,拜托她让御膳房的多准备些江南小菜。你记得多吃些。”
郦南溪被他不老实的手给捏的心里发慌,一边去拨开他不停的在她腰畔揉捏的大手,一边低声道:“你注意一下,好多人呢。”
即便丫鬟被他都遣走了没有人跟着贴身伺候,可路上来来往往的丫鬟婆子也不少。
他怎么就也不注意点影响?
谁知男人非但没有收手,还反而在她腰间不轻不重的捏了一把。
“怕什么?这本就是我们的府邸。”重廷川低笑,“谁敢胡乱说一个字,我就将人打了撵出去。你且放心好了。”
郦南溪总算是知道他那臭脾气的名声怎么来的了。这人根本是一言不合就动武的。
唯独对她不是。
不对。
自打成亲以后,他对她,好似也是一言不合就“动武”?
不由自主想到了些旖旎的景象,郦南溪的脸上顿时火辣辣的发热。
重廷川瞧见她这羞窘模样,顿时心里像是燃了一把火。他正要倾身在她耳边低语,却听不远处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重廷川冷眼看了过去,见是重廷晖,顿时冷厉的神色柔和了稍许。
“廷晖?你怎么来了?”他问道。
重廷晖没料到自己紧追过来居然看到了重廷川和郦南溪言语亲昵的一幕。虽然不知道两个人在说什么话,但是那亲近的样子却是显而易见的。
重廷晖朝着郦南溪望了一眼,这才转向重廷川,说道:“早先得了帮助,终归是要道一声谢谢才是。只不过一直未曾有机会,这便拖到了现在。”
他这样一说,郦南溪和重廷川俱都知晓,他这是想要因了庄子上发生的事情向郦南溪道谢。
重廷川薄唇紧抿不吭声。不过,搂在郦南溪腰畔的手倒是慢慢松开了。
——他的女孩儿害羞的模样太过美丽。他不想让其他男人看到这一幕。
郦南溪见他肯松手,着实松了口气,与重廷晖笑道:“无妨。当时不过举手之劳,九爷不必放在心上。”
重廷晖忙道:“不必叫我‘九爷’。不若唤我名字就好。”
郦南溪如今是他的嫂嫂,按理来说,唤一声名字倒是也不为过。
郦南溪本就不是愿意和旁人在这些旁枝末节上过多计较的性子。对方喜欢什么说法,她照做就是了。左右不过一句话的事情。
于是郦南溪笑道:“廷晖。”
重廷川侧首看了她一眼。
郦南溪浑然不觉。
不过重廷晖倒是发现了。
他见重廷川神色间似是不悦,就笑着说道:“这样甚好。我今日还需得向先生请教课业,不若下次再道谢罢。”
语毕,他朝着重廷川欠了下.身,神色恭敬的道:“哥哥,我先去了。”
重廷川语气清冷的“嗯”了下,重廷晖这便急急而去。
待到少年走的足够远确定他听不到这边的谈话声了,重廷川方才一把拉过郦南溪的手,脚步沉沉的往前走着,问道:“为何答应他?”
郦南溪压根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便问:“六爷指的是?”
重廷川听了她的这句“六爷”,再想到她眉眼弯弯的说那一声“廷晖”时候的模样,心里莫名的有些不是滋味,不由眉梢一挑望向她。
郦南溪多多少少也知道点他的脾气。一看他这模样,就晓得肯定是自己刚刚那五个字里也出了岔子。
想到之前和重廷晖的谈话,再仔细琢磨了下那五个字,她有些明白过来。有些不敢置信的问道:“莫不是你果然不喜我叫你‘六爷’?”
重廷川神色和缓了些,高扬的眉梢也微微放下了点。
郦南溪问道:“那你喜欢我叫你甚么?莫不是,‘廷川’?”
她也是想到了刚才重廷晖的那句话后才想到了这个称呼。
重廷川原本高兴了一瞬,而后意识到她是怎么想到了这么叫他的,顿时喜悦被冲淡了大半。
“再说罢。”他嗓音有些干涩的说道。
郦南溪不知他原本都高兴了,怎么又忽然不高兴起来。心道男人果然是善变的,于是就将此事暂且搁下不提。
木棉苑内,待到丫鬟们将宾客送往待客的花厅后,向妈妈赶忙将屋里伺候的人尽数遣了出去,又去看神色不佳的梁氏。
梁氏初时还未开口,待到向妈妈一再追问,梁氏方才将自己先前的顾虑说了出来。
“我总觉得,重六对那个郦七很不一般。”梁氏的语气满含着担忧,“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莫不是当初我失策了?”
向妈妈没料到梁氏之前一直面色沉郁是因了这件事情。听闻之后,她倒是笑了,“太太,您怎的忽然不明白了?”
梁氏脸色黑沉的望着她。
向妈妈笑容未变,低声道:“国公爷清淡了那么多年,忽然娶妻洞房,疼惜小妻子些也是应当。再说了,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好,现在在一起的时候越多,到时候太太的打算岂不是更能成事?”
听了向妈妈这番话,想到那元帕上的殷红血迹,梁氏又安心了下来。
是了,即便他们两人现在关系好又如何?没有嫡子,即便再位高权重,也是有所顾忌。到时候两人间难免要生嫌隙。
思及此,梁氏的脸色终是和缓了下来,还露出了一点点的笑意。
趁着郦七现在身子还未长成,他尽管和她瞎闹去就是。现在两个人越是如胶似漆的天天在一起晚晚在一起,到时候那小姑娘有孕的机会就越小。
到时候他们那边还不得闹成一团?
……
郦南溪和重廷川在国公府里小小的逛了一会儿便回了石竹苑。
一来,是因为郦南溪昨夜被折腾的不行,又睡得太少了些,精神有些不济。如果走太长的路,怕她会吃不消。
二来,也快要到了说好的入宫时辰。如果再晚些回去的话,怕是要赶不及进宫去了。
进宫之后,两人依着礼数向帝后二人行礼。而后帝后二人对他们谆谆教诲一番。待到礼毕,洪熙帝就将重廷川叫到了御书房议事。而郦南溪则留在了皇后这里陪皇后说话。
待到在宫里用过午膳后,夫妻二人便一同归了家。
刚刚进大门不久,就有公公从宫中而来,向国公府众人宣读圣旨。赐郦南溪国公夫人一品诰命。
国公府上下尽皆欢喜。
重廷川这便要送公公出门去。因为来人是跟在皇上身边十几年的,重廷川知晓皇上遣了这位公公过来宣读圣旨,意在显示对郦南溪嫁过来一事的重视。他就亲自送了公公一趟。
郦南溪就先独自往石竹苑而去。
走至半途的时候,郦南溪原本再拐一个弯方才能够去到通往石竹苑的路。谁料还没来得及转弯,只走到那墙角处的时候,便被旁边的连声轻唤给吸引了注意力。
“奶奶。六奶奶,夫人。”
那人变幻着称呼不时的叫着,声音弱弱的,带着无法遮掩的胆怯。但是,没一声声都在昭显着她在唤的分明就是郦南溪。
郦南溪脚步一顿,终是停了下来,转而朝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
只见不远处的墙边,有个中年的妇人正立在那里。
那妇人身量中等,五官深邃容颜甚好。此刻她正朝郦南溪这边看着,神色焦急且期盼。
这个时候,有小丫鬟在旁轻声说道:“奶奶,那是于姨娘。”
其实,无需小丫鬟在旁提醒,郦南溪仔细看着她的五官,亦是能够从中分辨出一些痕迹来进而明白她的身份。
郦南溪朝着远处望了望。
重廷川还未回来。想必是和那位公公又多说了几句话,耽搁了些时候。
她见于姨娘朝着这边走过来,便好生说道:“六爷还没过来,许是得晚一些方才能够见到。”
“不是。不是。”于姨娘急急的摆着手,“我不是想要见他的。我是特意来见六奶奶的。”
郦南溪没有听重廷川提起过他的生母。
其实,认真说来,重廷川基本上在她面前从来都不提起国公府的任何人、任何事。
郦南溪知道重廷川在这里过的并不舒心。听他话语里透出的意思,对他来说反倒是行军打仗更有趣。而他在北疆也是过的更开心些。
如今听闻于姨娘过来见她……
不得不说,郦南溪还是十分意外的。
因着如今日头正盛,郦南溪就请了于姨娘到旁边的一棵梧桐树下站着说话。
这梧桐树应当很有些年头了。树冠很大,茂密的枝丫伸展开,在地面上投了大量阴影,凉爽而又惬意。
不过,正是走到了树荫底下,没有了刺眼阳光的照射,郦南溪方才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如今是在暑天里,天气很热。
旁人都恨不得只着一件轻薄的纱裙就好,于姨娘却还穿了身豆绿色云纹妆花褙子。而且,穿的这样多,也不见她出汗或者是燥热。
郦南溪赶忙问道:“您……是不是病了?”
于姨娘正忙不迭的从自己拿着的小包袱里往外掏东西。没料到郦南溪忽然开口问她,不由得动作停顿了下。
待到发现郦南溪是在关心她后,于姨娘赶忙摆手说道:“不妨事,不妨事。我这不过是小病,熬一熬就好了。”说着,她又低下头去,从包袱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了一小摞东西。
竟然是好几双鞋垫。
郦南溪接过了鞋垫,很是仔细的看了看。
鞋垫的阵脚很是细密。用了许多层布,压得实实的。每一双鞋垫上都绣了并蒂莲。莲花栩栩如生,两支依偎在一起,亲密无间。
“这是……”
“这个,是我自己做的。”于姨娘很是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道:“只是不知国公爷穿多大的鞋子,不知奶奶穿多大的鞋子。就问了问人,然后估摸着来。也不知当不当用。”
而后,她又小心翼翼的问郦南溪:“不知道奶奶穿多大的鞋子?可否给我看一看?若是不合适,我再给您重新做了来。还有,国公爷的鞋子多大?若是不合适、若是不合适……”
片刻后,于姨娘似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低眉顺目的看着地面,轻声说道:“国公爷身边的人守得很牢,我打听不出。若是不合适,还得劳烦奶奶帮忙与我说一说了。”
郦南溪顿时明白过来。于姨娘做这个,恐怕是想来庆祝他们成亲的。
可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重廷川那般霸道的性子,生母居然是这样小心谨慎的人。
甚至可以说有点怯懦。
郦南溪说道:“您怎么不亲自问他?等下他就会路过这里,我和他说一声就好。”
谁知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于姨娘大惊失色。
“千万别。”于姨娘赶忙摆手,“千万别让他过来。若是太太知道了,少不得又要针对他了。”
简短的两句话,隐约让郦南溪琢磨到了点意思。故而她宽慰道:“这里是国公府,太太又怎能管得到国公爷什么?您尽管放心就是。”
谁知于姨娘并不肯听她的。
连连摇头后,于姨娘说道:“我悄悄来见奶奶,就是想拜托奶奶,权当这个是您府上的人做的就好。送给国公爷……也算是个念想。只不让他知道是我做的就行。”
“是您做的,便是您做的。怎能说是我带来的?”
“不成。”于姨娘连连摇头,“我答应了太太,自此不再去打扰他的。不成。我做这个,也是怕被人瞧出来是我的针线。放在鞋子里头,应当就没人看见了。”
说罢,她低着头,把那摞鞋垫又往郦南溪跟前推了推,不等郦南溪再开口相劝,福了福身子,说了句“就拜托奶奶了”,这便摇摇晃晃的一步步走远。
郦南溪之前看她就觉得她身子不好,后来听她说是“小病”,就半信半疑。如今见她走路这般摇晃,不由得更是担心起来,赶忙扬声将秋英叫了过来,吩咐她照顾着于姨娘回玉兰苑去。
待到重廷川回来后,郦南溪就将屋子里的人都遣了出去,拿出那一摞鞋垫,与他说起来这件事。
她本以为重廷川会感动,或者欣喜。谁料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就自顾自去洗漱了,并未有半点的神色波动。
郦南溪知道重廷川看着神色清冷,实则并非冷漠之人。看他已经洗完了脸,就过去拿了干净布巾递给他。
“六爷好似并不高兴?不知是因了什么缘故?”
于姨娘毕竟是重廷川的生母。她并不想在这个事情上一知半解,不然的话,往后的事情怕是更不好处理。
重廷川拿着布巾在脸上猛一通乱擦。待到用完,他拿着布巾往水盆里狠狠一掷。而后双手撑在水盆两侧的桌面上,神色沉郁眼神冷漠。
“你不用管她。”重廷川语气冷冽的说道:“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那年,他举步维艰。封为世子,却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父亲过世。嫡母有孕。
二房的人对侯府虎视眈眈。
他不过十岁。
即便有了父亲留下的人帮忙,即便他心智超出同龄人许多,但他也有疲惫的时候、也有需要关怀的时候。
嫡母厌恶他,他就想悄悄去寻生母。
但,每次他去寻于姨娘,她都避而不见。
——世子爷是太太的儿子。
——世子爷还是回太太那里去吧。
——世子爷不该来我这里。
……
重廷川闭上眼,深深呼吸着,借以平息心中的诸多情绪。
待到睁开眼,他转眸望过去,看到的便是自己小妻子那担忧的眼神。
重廷川不禁笑了,抬手轻轻捏了下她小巧的下巴,“怎么了?莫不是看我刚才不理你,生我气了?”
郦南溪听了后又好气又好笑。
这人莫不是连担心或是生气都分不出来?也不知他那个大将军是怎么做到的。
“是是是。我生气了。国公爷不理我,我气得很。”郦南溪说道:“只不过不知道国公爷想要如何哄我呢?”
旁人叫一声“国公爷”,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感觉,只认为那不过是个称呼罢了。
若是旁人连声叫着,他或许还会觉得呱噪,觉得厌烦,恨不得对方瞬间闭了嘴再不能言。
可是,如今被自家小妻子这么一叫,这么个平淡无奇的称呼居然也显现出了十足的韵味来。
重廷川一把将郦南溪搂在怀里,轻揉了下她小巧的耳垂,低笑道:“你说我要怎么哄你,我就怎么哄你。”
这个时候门外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郭妈妈的声音传了出来,“奶奶,冰镇甜汤已经准备好了,要不要拿来用一些?”
听闻郭妈妈叫了,郦南溪赶忙说了句“等下”,挣扎着想要从男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不用了,我并未生气,六爷不必哄我什么。”
若是平常白日里的话,重廷川看她有事,或者是看她想吃汤了,或许就也放她一马让她离去。
但是现在不同。
刚刚他被过去的冰冷记忆所折磨,心里万分的痛苦,尤其需要她的相伴。因此,看到自家小妻子在怀里不住挣扎后,他下意识的就将她抱了起来。
而后,他走到椅子上落了座,又将她放在了他的腿上坐好。
郦南溪一看他这架势就知他短时间内不准备让她离去了,不由哭笑不得,戳着他硬邦邦的胸肌质问他:“六爷这是准备做什么?”
她那一戳戳的自己犹不觉得。他却被她给闹得心里火烧火燎。
重廷川一把将她闹事的手腕擒住,而后看着她困惑不解的样子,苦苦思索了半晌,终是寻到了个可以多说一会儿的话题来。
“这声‘六爷’叫的不好。不妨你想想该叫个什么。想的好了,我便放你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