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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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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家大房的商议从来就是这般干脆利落,实在是他家就是周掌柜的一言堂,周掌柜在酒楼里说一不二惯了的,在家也是这个样子。好在他不是听不进良言的性子,若是家里其他人说的有道理他也不是个不改的。

既然已经商定好了,周掌柜便去料理退亲的事,他的手段从来雷厉风行,第二日便有媒婆上了张家的大门,这媒婆不是别人,正是给周张两家订亲的媒婆薛妈妈。

须知退亲也有退亲的规矩,自古结亲讲究的是父母之信媒妁之言,当然的退婚也需要父母和媒人来商定。当初周媺和张敬订婚是有婚书的,这份婚书由媒人薛妈妈写的,有一式两份,按下手印之后周张两家各一份。周媺家要退婚,自然是要周掌柜周太太找来当初与两人订亲的薛妈妈商议,之后再由薛妈妈带着周家的意思去找张家协商退亲之事。

于是张家一见薛妈妈上门,心里都是咯噔一下,知道只怕事情不能了结了!心中暗暗叫苦,要是别家遇到这样的事,谁不是先观望几日,看亲家能不能给出一个交代。若是可以,自然接着就是赔礼道歉,然后婚约依旧。若是给不出交代,这才有退婚的动作。却没想到周掌柜不仅做生意利落的很,就是儿女婚嫁之事也是这般。

张家自然不愿意退亲,但是自古以来若是一方铁了心要退亲从来是没有不成的,毕竟结亲是结两姓之好,若真是一方不愿意,那这亲事也没什么意思了。于是几次商议周家也没有松口后,张家终是同意了退亲。

薛妈妈又写一份解除婚约的婚书,也是按下手印两家各一份,然后两家把原来的婚书毁掉,这便是退亲完成了。只有一件事,因为是周媺家提出退亲的,所以当初张家的聘礼也要退回去。

解除了这婚约,周媺反而一身轻松了,她的同学们足够了解她,反而为她退亲而高兴。可是周家的叔叔婶婶可不这样觉得,周媺觉得这几日她都不愿回家了,只因婶婶们见她都是面上很是关心,其实眼里都是幸灾乐祸之色。

一回她还隔着花园月洞门听见三婶与二婶说起她的闲话。

“自己家的女儿是女儿,弟弟家的女儿就不是啦?这般利落地退亲,说出去是疼爱女儿呢,见不得媺姐儿受委屈。但是也没想过媺姐儿是家里女孩子的头一个,她退了亲,下头的女孩子跟着受难。若人家与咱家结亲,只要打探到咱们家的长孙女竟然是退过别人亲事的,难道不会打退堂鼓。哼,如今心气这般高,我倒要见他们大房将来给媺姐儿一个退过亲的女孩子找一个如何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周媺难道不气?只是她能如何,这时候冲出去不过是撕破脸罢了,可是还没分家的叔叔婶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日后还有好些日子磨呢!况且还有祖母,她哪里能容忍家里争吵——这只会增加大家要分家的心思!最后只怕反而会责罚自家。

和这样的‘家人’日日在一个屋檐下,虽然周媺因为周掌柜快刀斩乱麻一样的退亲中有了些轻松的解脱,但依旧欢乐不起来了。

就这般直到日子到了十月初,这月上旬就有一件紧要的事儿,这月的十月初一就是玉楼的生日。她这日子可不凑巧,正好是旬休后的一日——这一点宝茹与她是难姐难妹,宝茹是九月二十九生的,正好是旬休的前一日!若是干脆就在旬休那一日就好了,大家就能一同庆祝,不然就只能在学里中饭时将就着过一过罢了。

玉楼道:“不若咱们就借着给我做生日的名头庆一庆吧!就在旬休那一日,算是你们替我提前庆贺。这也不是为了我,我是想着最近因着媺姐的事儿大家都一同消沉了好多日子了,媺姐更是闷闷不乐的很。”

说到此处她还看了周媺一眼,周媺忽然觉得有些惭愧,学里的姐妹都在为她担心,她却让学里越来越沉默,只得带着歉意看了大家一眼。

玉楼的本意却不是要她愧疚,于是接着道:“这个庆贺就算是去去晦气!大家欢乐一日,只是尽情玩耍,这一回玩过后就都不许苦着脸了,前头的事儿全都得忘记才好!”

其他人谁不赞成,都是不愿学里气氛这般低落的。

玉英是课长,想了想道:“若想尽情玩耍,外头不能去,不然也太放浪形骸了些,咱们各人家里也不行,有家人在总不好太放肆。不如和夫子说,和她借这学里一个院子用一用,咱们如何大胆传不到外头,而夫子也是不会管的。至于酒菜就从外头叫就是了,你们看如何?”

玉英口中的夫子自然是指的徐娘子,徐娘子是全然不同这时候的女子的,她豁达通明,从来不觉得女子该如何被束缚。虽然是一个人过日子,年纪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年轻了,但她依旧过得有滋有味,十分享受生活。

论及玩乐,只怕比宝茹她们加起来还要上心。这样一位夫子,问她借个院子聚会,她们就是翻了天了,只怕她也不会阻拦,不仅不会阻拦,只怕还怕她们在家人面前露馅,还帮着她们遮掩呢!

玉英这样一说,大家都觉得十分巧妙,于是一个个踊跃的很,都自告奋勇地要去与徐娘子说,最后还是宝茹去了——没有别的原因,她是徐娘子最喜欢的学生啊。就算徐娘子一时反常不想答应这事,要是宝茹出马,这事也一定能成的。

宝茹去与徐娘子说,其余人自然就开始筹划当日的种种细节,菜单酒水之类,玩什么游戏等等,什么时间汇合,这都是要计划的。这些东西玉英这几年都是做老了的,自然驾轻就熟,稍稍花了些心思,等到宝茹带着徐娘子同意的信儿回来时,所有事情就已经写好在纸笺上了。

等到旬休那日,宝茹自然依约而来。徐娘子的宅子,仆人都是认得她们这些小娘子的,都晓得她们今日借了主家的院子聚一聚,自然不会打扰她们。而宝茹也不需要别人领路——谁会在自己‘学校’里找不到路?径直去了约好的‘清欢小筑’,这是徐娘子宅子中的一处小小院落,虽然小巧,但却十分精致,景致秀雅,这还是徐娘子特意挑选了借给她们的呢!

宝茹到时还有几个不在,等到买酒买菜的丫鬟回来,大家一同布置席面时人就齐了。

“你们倒是来得巧呢!什么事儿都没了,就‘姗姗来迟’,可见的命好,是天生享受的命格呢!”

那几个也不辩解,这时候都去看桌子上有什么好吃的了——炸鹌鹑、风腌果子狸、野鸡瓜子、火腿炖肘子、烧野鸡、火腿鲜笋汤、酒酿清蒸鸭子、炖鸡蛋、腌的胭脂鹅脯、糟鹅掌鸭信、炸鸡骨、酱萝卜炸儿、清炒白菜心、素白萝卜丝、虎皮花生、奶油松瓤卷酥、枣泥馅山药糕等好多样吃食全都满当当地摆在大桌上,旁边还热着一锅绿畦香稻粳米饭。这时候正是午饭的点儿,大家可不是立刻饿了。

正打算入席,这时候素香和她的丫鬟却捧着酒上来了。素香笑着道:“这可是头等的惠泉酒,咱们一直只喝些蜜水一般的,这一回尝尝鲜!反正就是醉了,在这一处也不会出丑!”

就是这两坛酒,仿佛打开了什么了不得的阀门——其实这已经是素香注意了的。因为惠泉酒是出了名的度数不高,好些文人墨客只当是蜜水一样喝,还有养身的功效呢!但是一班只喝过蜜水之类的女孩子突然喝起正经的酒液,哪怕是不醉人的,也该承受不住。

更何况她们还觉得十分好喝,毕竟惠泉酒是名酒,口感也不辛烈,倒是很适合她们的胃口,于是便是随便享用了,到了杯盘狼藉时,有几个小酒鬼已经话也说不清楚了。至于节制些的周媺和玉英也有些恍恍惚惚,只有宝茹是最清醒的,只因她以前本就喜欢喝一些葡萄酒、养生酒,这辈子带来了这习惯,姚太太许她喝酒后她就一直每日少少喝一些,一点子低度数的惠泉酒哪里能让她喝醉。

宝茹一人清醒着,但看其他人已经不像样子了,也不让丫鬟们来整理,就让大家随意一回。她自己虽然是清醒的,但也同大家一样找了个地方歪着,然后听这帮小醉鬼吹牛聊天——这也很欢乐。要是听到什么能拿来以后嘲笑她们一番的就再好不过了。

一开始说的的确都是些胡话,或是吹牛,或是揭短,宝茹一面偷笑一面记在心里,可是后头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先是玉楼幽幽道:“你们一个个都是不仗义的,除了我、宝茹、玉英外竟然都是订亲了——哦,不是的,周媺也与我们一般了。订亲有什么好的,竟都这般早。”

素香冷笑一声道:“订亲自然没什么好的,订亲之后就是结亲了,之后还能怎样?可是这世间又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我还想考科举做官,治理一方百姓,报效社稷呢!可是如何能呢?有本事你与父母说不愿订亲!”

素香说话声音倒是还算清明,但是宝茹敢肯定她肯定醉的不轻,只因这话里有那许多冷漠与愤恨,她是绝不会对学里的姊妹这般说话的,只怕她并不知刚才她是与谁说话呢!

“我与我娘说我不愿订亲,就是不想,我娘却说我还没开窍,这世上哪有少女不想嫁人的。但我是真的不想,这与我有没有开窍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我订亲了,数着日子就要嫁人。自此之后就生活在小小的后院,事事遵从丈夫,终日是些琐碎死寂。最后只得把目光放在儿女身上,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

大概是酒后吐真言,宝茹又听了许多这样冷漠又冷静的话,包括看上去乖巧的丽华和明明是青梅竹马结亲的爱姐。

宝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这班同学个个是穿越的,完完全全地像是跑错了片场,她们与这古代同自己一样是格格不入的。本来这时候十三岁的女孩子,对待婚姻应该是满怀憧憬——但她们都太敏感太清醒也太理智了。

所有的婚事都几乎不可能完满,她们清楚地知道将来她们的日子会是什么样子——于是再也没有美好的念想了。并且因为聪明,她们也不会想要去反抗,那只会遍体鳞伤。

于是就只有这满腔的愤懑了,在酩酊大醉里,因为清醒而痛苦。

第72章 赏梅会前

“这请帖好生精巧阔气!”

素香拿着一张古折形制的请帖啧啧称赞。这可不是她没见过世面, 这帖子用的是销金白罗纸, 自然是上上等的了。但是再如何也不过是一张纸罢了, 真叫人赞叹的是这纸上画着的绿萼寒梅图,不是写意的路子, 纯是工笔细描。虽然尺幅不大, 图形也不复杂, 可是这般做请帖也太费功夫了,毕竟这请帖可不是一张两张——只怕全湖州有头有脸人家的小姑娘都接到了。

自那一日众人酒后吐真言后已经是近一月了, 宝茹不知她们记不记得自己喝醉后说过的那些肺腑之言, 但是至少表面上看来是不记得的, 那么宝茹自然也不会去提起,只与大家一起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是——再说也不过徒增烦恼。

就在方才,徐娘子给每个女孩子发了一张请帖, 只道:“我少年时候的同学见近日城外梅园的梅花开了,想着也凑个雅兴, 就办个赏梅会。晓得我有几个女学生, 便多给了几张帖儿, 说是带小姑娘出门玩乐一番。我想着这也是好玩的,又能带你们见见场面,免得以后这场合有些缩手缩脚,说出去竟不像我的学生了,便应了下来。”

徐娘子说的轻巧,但众人一看这请帖就知这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梅花会’‘菊花会’之类,盖因着主办的人不同凡响, 真是湖州城里头一等的贵妇。这场赏梅会也不是事先没得风声的,早先说这几位贵妇人要办这赏梅会时大家就讨论过一番,只不过也就是讨论罢了,毕竟从它的档次来看,宝茹她们应该是没得可能了——要么是官家女子,要么是湖州大族家的女子,就是商家出身,那也必然是那些头面上的人家才有可能。

不想今日就收到这请帖了,只能说不愧是徐娘子了,她的少年时代确实是湖州地面上的贵女了,交往的自然是差不多人家的女孩子。虽然徐家如今已经败落了,但当时那些女孩子间的情谊还是在的,徐娘子不会去求她们什么事,可是这样赏梅会的交际依旧很寻常。

宝茹其实对这赏梅会兴趣一般,其他人也是差不多。也不是大家不兴奋,这时候女孩子消遣不多,这个会那个宴的就是大家经常的活动了,这回的赏梅会比大家平常参加的格调要高得多,大家还是颇有兴致的。

只不过这兴致也就是‘见世面’的兴致,比起其他参加这赏梅会的女孩子可就差得远了,只因这赏梅会还有个作用——那就是相亲!

宝茹把手上的请帖随手夹在课本里,这才道:“怎得这般高兴?素香我还好想一些,毕竟这赏梅会也是打着诗会的招牌操办的,赏梅作诗罢了,这是素香最爱。那其他人呢?你们可大多订亲了,又不是爱赏梅,爱作诗的,怎的也这般高兴?”

白好娘拿请帖轻轻拍了宝茹的头道:“这世间难道就只有嫁人这一件事了?什么事儿都要有这个奔头才显得有乐趣。像徐娘子说的,咱们这也算是去见世面的,冬日无聊,好容易有个看新鲜的消遣呢!”

其他人也对好娘的话赞同点头,只有玉楼苦着个脸道:“我本来还高兴去玩儿呢,怎得还要作诗?这帖子上也没写明,是什么道理嘛!不懂这些办赏花会的,总是作诗作诗的,那是能吃还是能喝?若真是一个个旷世才女便罢了,可是却不是这样,一场下来也只几个能看的,可真要说什么才气灵气,我是看不出的。”

爱姐听了玉楼的抱怨扑哧一笑,道:“听听,这话说的多刻薄!竟是把她打过照面的女孩子的诗才都贬了一遍了。”

宝茹也跟着笑了笑,才中肯道:“虽说有些以偏概全了,但也不是没道理,这世上有多少才女?那话本子里常常才子佳人的,才女竟成了随处可见的了,但就我所见大多不过是大家客气吹捧罢了。作的那些诗我们见过不少,扪心自问那又是什么难得的佳句美章么?”

说到此处宝茹不由自嘲道:“我常想自己不是个在诗词上有天赋的,后来练习得多了倒觉得倒是不难了,竟是随手也能写出诗词,而且是一个韵也不错的——以前我是如何都不能想我有今日的。只是还是匠气太重,堆砌词句而已,可是见别个的才知大家都是如此,人世间哪有那许多李太白苏子瞻。”

大家听到宝茹这般说自己,都不甚赞同,最有发言权的素香开口道:“你哪有你说的那般不堪!诗词写到如今,哪一样不是被前人写尽了,咱们再动笔总归是老调重弹,翻不出新意来,最多在用字上斟酌,这般谁能不匠气?去岁江南名士出的诗集难道不堆砌辞藻?”

素香说的也是真的,但宝茹只能笑着摇头。说真的,她早先就不觉得自己能在诗词上有什么作为,一个现代来的女孩子,对这些古时的遣词用句本就不如真正的古代女孩子来得自如,而且她也不是个天赋异禀的——她甚至怀疑自己能不能真的随便别人限韵,然后作出诗来,毕竟在一个现代人眼里写古诗作古词是很‘高端’的事,平常人就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真学起来倒还好,毕竟在这儿作诗的机会多了,等到熟悉到一定程度竟能随手涂抹诗句了,而且不自觉地照着韵来的,自己也没注意,但就是没错——当然,这些诗词的质量就不能追究了。

而宝茹还有一个优势,她比别的女孩子知道许多信息,包括这个时代已经被蝴蝶掉的朝代的诗词,虽然宝茹已经不记得什么了,最多就是几句名句罢了。但是那些熏陶是存在的,差不多的意思她总是不自觉地用到自己作品里——上回徐娘子还赞她‘偶有妙思妙句,颇得白石之精巧’。

但是宝茹自己清楚自己不过是占了时代的便宜,自己的斤两如何怎会不知道,所以平常大多是不会提及自己的诗词的。

宝茹并学里的女孩子不如何看重这赏梅会,但却不代表家里人不重视。没定亲的自然想着女儿若真是好运,能合了哪家公子或是夫人的青眼,这可不就是一门好亲么。若是订了亲的就想着女儿能多结识几个小娘子,不说如何交好,总归能混个眼熟就是了,这也是人脉,或许将来求人办事就能有个由头。

可别小看这些由头和可有可无的眼熟,两家相交,或是求人,其中要是没个缘故,你就大剌剌地上门,那么你就是带着再贵重的礼物,讲究的人家也不会见你。

这般,家里人如何会不重视。宝茹不知同学家是何样的光景,反正姚太太倒很是上心,要不是时间来不及,她还要与宝茹做新衣服新首饰呢!

姚太太一面检视宝茹的首饰箱一面道:“幸而入冬后见她身量差不多不会长太多了,给她做了几身大衣裳,都还没上过身,不然可不知如何找补了。”

她这话是说与廖婆子的,正说话间如意打开门帘子,是宝茹进了正房。她身后还跟着小吉祥和菡萏木樨,她们各抱着一个大包袱。

宝茹坐在桌边喝了口茶道:“娘让找的今年新做的大衣裳都找出来了,只有那件大毛的没拿,毕竟还算不得深冬,穿那个可不是会让人耻笑?”

姚太太本就是想让宝茹穿那大毛衣裳,显得富丽堂皇么。但宝茹这般说她便在心中一想,的确还不到穿大毛衣裳的时候,那些参加赏梅会的人家又不是没得见识,只怕反而会耻笑。于是姚太太点了点头,算是赞同了宝茹。

三个丫鬟把包袱打开,里头有三套衣裙,不只是袄儿和裙子,另外腰带、纽扣等也是一应俱全。其中有一套落花流水纹改机方领袄儿,配水红妆缎裙子。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一套月白串枝山茶花罗立领衣,配着翠兰遍地金裙子。

这些衣裳都是造价不菲的,原来宝茹还觉得衣物所费终归有限,哪像首饰之类,一件就是大价儿,直到这一回,她满了十三岁,身量长开了,姚太太与她做衣服她才觉得自打嘴巴。这些衣服或是缂丝的,或是妆花——还有最贵的刺绣的。若是那等衣服满绣的,还要定做呢,等到几个月后绣娘才能绣得完。这种衣裳的作价全看绣娘的手艺,几十两到几百两都是有的。

好在姚家还没那般奢侈,顶多就是拿顶好的料子来就是了,只是这般也奢侈地让宝茹咋舌。在她生辰时姚太太一气给她做了许多衣服,总好有近百两的账了。这些钱已经是许多湖州中等之家全部的积蓄了吧。但是姚太太和姚员外主张一定要做,姚员外还嫌不够,说是今岁赚着钱了,还要添呢!只是宝茹再不肯的,这才作罢。

宝茹只拿了衣裳来与姚太太看,但没拿斗篷或是大氅,既然不穿毛衣裳了,斗篷和大氅也就没得必要了。

只是姚太太却皱了眉头,道:“衣裳也还罢了,斗篷却要带的,今年新做的羽毛缎子的斗篷就正好,不定要穿。只让丫鬟拿包袱包着带去就是了,看别人披不披斗篷,若是人家都是有的,你却没有,岂不是难堪!”

宝茹自然是点头应承了,毕竟这样出门也不只穿一身衣服就是了,还要带一身,防着有什么意外要换衣,既然如此,再带一件斗篷也就不过是顺手的事儿了。

最后两人商议着选了那一套墨绿蜂梅纹织金妆花绸立领袄儿,配着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的,毕竟是赏梅会,这衣裳还算应景,再另外随便择了一套备用就是。

选好了衣裳,姚太太让她换上看看,然后又给她挑首饰。这一回姚员外几年前买的那只璎珞可算是派上用场了,每年都去炸一炸,但却没用过几回,这回总算不用白放着积灰了。

至于准备的其他首饰,簪儿、钿儿、掩鬓、鬓钗、小插、啄针、步摇,这是头上的装饰,又有耳环、手镯、戒指、禁步、玎珰、坠领、三事儿之类,是其他处要用的。这些首饰,都是用金、银、玉、珠、宝精心打造而成,端的是金碧辉煌,体面非常。

只是宝茹绝不可能全都挂在身上,只是挑了几件最为富丽名贵的,这样既不显得寒酸,又不至于太过‘暴发户’以至于‘村气’。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到了赏梅会那一日,虽说是冬日里头,但天光不错,宝茹更确定用不着那件斗篷了,只让小吉祥把那收在包袱的最底下,这才出门。

这回出门宝茹不只带了小吉祥,菡萏和木樨也是同去,她们两个也已经九岁上下了,小丫鬟八.九岁时就是正经使唤的时候了。可不是宝茹以前与姚太太搪塞的‘一团孩子气’之类可以躲得开的了,如今她们正经在宝茹屋子里做事。虽然贴身跟随的事儿还轮不着她们,但譬如这回,出门场面大,不能只带一个丫鬟的时候,她们就自然能去了。

主仆四人上了马车,就往城外梅园而去。今日的梅园赏梅会也算盛大了,宝茹在街面上都能看出一些痕迹。因这一路正是往梅园而去的,所以看得分明,比平日不知多了多少车马。

香车大轿,前面有壮仆喝道,后头有小厮跟随,另外还跟着些小车和小轿,这是丫鬟婆子乘坐的。偶尔有一二年轻公子骑马出行,后头还跟着小厮。宝茹家的平顶小马车在这其中倒是彻底淹没了,不像是和他们一样参加赏梅会的,倒像是个路人,只不过恰好走了这条道儿罢了。

周围还有许多行人驻足观看,那些有见识的,只从车马样式,一些隐秘处的徽记,就能知道这是谁家的女眷,或是谁家的公子——但无论是谁家的,都是这湖州城里的体面人家,一时之选。这些评论引得听话的众人啧啧称奇。

宝茹倒是很想掀开车窗帘子看一看外头的热闹,但是也知今日不比寻常,好多人专门在看热闹,就想看一看车轿里的大家闺秀、名门贵妇是个什么模样。其中还有好多泼皮无赖,若是看到了哪家的女眷,不知会编排出多少闲言碎语,宝茹可不想惹这麻烦。

宝茹无法,只好与丫鬟们说些闲话。好在梅园虽在城外,但并不远离,稍稍消磨了一番时光,就听车夫告知已经到了。

只是宝茹并不急着下车,徐娘子叮嘱过女孩子们若是来了就在马车上等着——徐娘子认得学生们的马车,只等她来找就是了。只因她还要带着女孩子们拜访一些旧人,若是走散了再找,那可就不容易了。毕竟梅园很大,到时候只怕就要等到大家聚集作诗时才能汇合了。

这时候周围已经没得闲杂人等了,都是参加赏梅会的女眷公子们进进出出。于是宝茹便撩起了车窗帘子,不住张望。

那些大家公子出行简单,往往就是一匹马,一两个小厮就是了,宝茹也懒得看,倒是女眷们的排场看得宝茹津津有味。呼奴使婢,丫鬟婆子们在后拥簇着,只这架势就是千金小姐的样子了。

这番样子出来就没得一个人敢小瞧了去——宝茹记起不知在何处看到的一句话‘有些美女是天生的,有些美女是后天的’。这并不是说整容之类,而是说那些千金小姐,使用最好的保养品,最好的化妆品,昂贵的化妆师,还有高级发廊里做头发,大牌的衣服包包。这样金钱堆出来,就是底子再差也养出了个美人了。

而这时候的千金小姐也是一般的,众人奉承照顾,从来只用最好的,如此这般自然就有了一种独属于她们的骄矜之气——或许会觉得这样的女孩子不会亲民,但是每个人还是会打心眼里更尊敬她们,总觉得在她们面前若是太随意了就是不尊重。

当然,这回的赏梅会除了这般贵重人家的小姐,自然也有稍微平常一些的。那些小官和散官家的女孩子,还有一些本地有名的士绅之家——其中也有安贫乐道的,也有耕读之家的。总之不会特别宽裕,所以也就不会有那般排场了。

宝茹眼见得一顶平头小轿抬过来,里头就只有一个十四五的女孩子和一个差不多大的小丫鬟抱着一只小包袱。宝茹一眼就认出那轿子定是租的,家用的车轿与外头车马行里租的还是有很多不同的。这样一看,哪里还不知这女孩子家境。

不过宝茹并不会像这时候的大多数的人一般看轻了这女孩子,反而心里被这女孩子的风采吸引。这女孩子生得其实只是中等偏上,梳着溜油儿光的圆鬟髻,穿着大红素面缎子袄儿,白绫子裙儿,这打扮也寻常的很,甚至在今日这场合可以说是不好了。但最惹人注意的是她身上有一种浓浓的书卷气。宝茹敢断言,她一定出身于诗书传世之家,家里的父兄都是读书人,她自己也是从小被书香笔墨熏大的。

宝茹目光不由地随着这女孩往梅园正门而去,却看见那女孩子与另一个女孩子对了个正着,与这女孩子的朴素相比,另一个女孩子就未免太富丽了些。虽没夸张到穿着大毛衣裳,或者皮袍,但是领口袖口却出着小毛的毛锋。衣服面子是孔雀纹的,刺绣上去,足够精致,也足够富丽了。至于首饰之类,宝茹倒是觉得她会和姚太太很有话说,竟是各样首饰都带了,金银满身,整个人都刺眼的很。

要宝茹来说,这未免太过了些。真正的有底蕴的人家都不会这样,那些千金贵女要么气势撑得住这许多首饰,要么只择几样佩戴,但每一件都必然是珍品,比得别人一身的那种。若是让人心中打分,只怕都会愿意与先头那个朴素些的女孩子相交,而不是后头这个了。

不过若是让那些妇人想,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就宝茹的感觉,不说国力,只说这时候的社会氛围,倒是与晚明时期,或者工业革命后的欧洲有些接近。总而言之就是商业兴起,这个时代越发向钱看了,许多人家已经不论士农工商,只论钱财了,只想自家媳妇是个带财的,其余的都是靠后。

以宝茹的立场来看她还是喜欢这个时代多过真正历史上的同时期的,毕竟她家就是经商的么,商人地位提高她自然是有利的。况且重商总比抑商来得好吧,虽然宝茹说不清其中的社会原理,但是历史就是这样说的,宝茹自然也就这样想了。

不过在这样的社会中自然也会有些不好的,一切以利为先,若是有钱自然众人追捧,若是无钱,就算你如何人才出众也没人理会。还有其他许多问题,这都是历史上出现过的,现代也常见的问题,倒是不必多说。

宝茹正在胡思乱想之间,就听到有人敲了敲自己的马车,宝茹掀开车帘子一看,果然是徐娘子一行人。除了徐娘子和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外,爱姐、玉英、好娘、丽华也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可见徐娘子是挨个来找她们出来的。

爱姐笑嘻嘻地看了一眼宝茹的打扮,道:“今日穿得富贵,好在搭配的好倒是显得贵而不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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