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无欲则刚
宋同宜现在只是偶尔会想起杨砳。
这样的时刻不多,比如大一军训时,她看着队列里一颗颗光秃秃的脑袋,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杨砳曾经那颗同样光明的脑袋;比如大二时在某位教授的讲座上,那位教授借着《大学》建议学校把“明德楼”改成“明明德楼”,前排那个打瞌睡的后脑勺在她脑海里和上语文课的杨砳的背影会渐渐重合;又比如大三时在她选修的足球课上,她一个球也踢不进,却误把球场上挥汗如雨带着球从她身边呼啸而过的少年错认成他。
还好这样的时刻越来越少。
距离并不产生美,距离让宋同宜遗忘。他们为数不多的交集仅限于每年寒暑假期间偶尔的楼下相遇,宋同宜会笑着同杨砳打个招呼。
大三那年暑假,有传言说这一片即将拆迁,这个传言由楼下陈大爷起头,然后在一众大妈的嘴里发扬光大、传播甚广。宋同宜觉得当个拆二代也不错,要是搬家的话连招呼也不用打了。等到她前几天放寒假再回去时,发现楼下挂起了“市保护建筑——老式苏联楼”的牌子,这牌子一挂彻底绝了居民们期待拆迁的心,于是宋同宜又和杨砳多打了几次招呼,一次比一次云淡风轻,她借此宣示自己的坦然。她觉得几年前赌气的自己实在有点儿幼稚,他们两个其实谁也没有承诺对方什么。
宋同宜回家后雷打不动的会约李颜君吃几顿饭,她每次都想问问李颜君和蓝毛最近怎么样,但李颜君大有一副你要是问蓝毛那我可就要聊杨砳的架势,宋同宜只好作罢,后来两个人都默契的不提,只是互相问问学习累不累,对方所在的城市气候好不好,以后有何打算之类的闲话。
今天宋同宜和李颜君照常闲话了一番,她们从奶茶店里出来,在漫天雪花里互道了再见。街道上满满都是过年的氛围,她踩着厚厚的雪花,伴随着喇叭里刘德华一遍又一遍的恭喜发财慢慢走回家。在熟悉的路口遇到了卖烤红薯的小贩,装着烤红薯的大铁桶破旧却厚实,她看了一会儿,没有买。
快要进楼道时,宋同宜听到楼下陈大爷和一群大妈闲扯,他们正感慨时光易逝,说隔壁的小砳好像昨天还只有一点点大,今天听他妈妈说都谈恋爱了。宋同宜拢了拢围巾,把手插进大衣口袋里,目不斜视地从他们中间经过,陈大爷叫住她:“一一啊,小砳都谈恋爱了,你有没有谈啊,你俩小时候总在一起玩儿。”
“没有呢。”宋同宜笑了笑。
陈大爷笑眯眯地冲她摆了摆手,“那要抓紧啦。年轻人就要抓紧机会赶紧谈恋爱。你爸妈在你这个年纪都快结婚了。”
宋同宜没再说什么,她回到家,老宋正在准备晚饭。老宋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把,问她:“和同学吃过了吗?”
“没有,只喝了奶茶。”
“饿了就先吃烤红薯,给你放在餐桌上了。”
“你买烤红薯啦?”
“不是我买的,刚才你妈在楼下遇到杨砳,杨砳给的,要我说啊,这个杨砳是比老杨强,没有老杨的那些臭毛病,眼高于顶的……”
宋同宜不想再听老宋絮叨,她拎着桌子上的烤红薯回到房间,从中间掰开咬了一口,不够甜,也凉了。她一边吃一边打开手机,手指在杨砳的头像上方悬着,终究没有打开他的朋友圈。她正发呆的时候,手机开始振动,有短信发来,杨砳祝她除夕快乐。她原封不动的把这四个字回给他。
当她咽下最后一口红薯,窗外突然嘣的一声,她的窗户好像取景框,烟花在这四方框里迅速的绽放,照亮了她的脸,她眨了眨眼就当按下快门,短短一瞬后烟花又草草寂灭。一声之后又是一声,数不清的色彩在她的取景框里竞相出现,紧接着鞭炮、烟花和小朋友的欢呼一齐响起来,在炮竹声偶尔的间隙里,她听到电视里的女主持人用十年如一日的腔调说着“爆竹声中一岁除”,后面的话再也听不清。
新年新气象,所有人都在拥抱新生活。
大年初七,宋同宜早早踏上了返校的列车,等到程乐游也返校,她拉着程乐游去了趟花市,在挨挨挤挤的人群里,她硬是左躲右闪,靠一身蛮力搬回两盆年桔和水仙,在宿舍里养着,说要庆祝新生活。
开学后,宋同宜再也没有想起过杨砳。她有太多事情要忙,保研夏令营、毕业论文、心理咨询中心的实习,还得抽出精力应付程乐游乐此不疲给她介绍的各色男性。
程乐游见宋同宜不为所动,深感挫败,她拉着宋同宜苦口婆心地劝:“宋同宜,生活是需要爱情调剂的,相信我,谈情说爱能缓解你所有疲劳,你这种人让我的保媒事业十分受阻。”
宋同宜冲她翻了个白眼,“我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程乐游:“虽然都说你是仙女,但你也不必真的修仙啊。”
宋同宜:“你懂个屁,这叫无欲则刚。”
后来,在宋同宜的刚强下,她成功保研、毕业论文拿了优秀、心理咨询中心的实习也顺风顺水。只不过程乐游在爱情的滋润下也取得了和她同样的成就。
学校新盖的宿舍大楼在他们即将毕业时落成,毕业那天拍完毕业照,辅导员同意她们提前把行李放进新宿舍里,宋同宜和程乐游终于如愿过上二人世界。她们搬行李的时候,程乐游宁愿帮宋同宜搬书都不愿意帮她搬那盆水仙,借口是水仙有毒,宋同宜只好自己扛着水仙上五楼,蹭了一身土,最后累成一滩烂泥倒在各自的床上时,宋同宜破天荒的发了一条朋友圈,祝自己毕业快乐,配图是她穿着学士服的照片,和同学在评论里互道后会有期。
宋同宜和程乐游暑假没有回家,而是马不停蹄地帮梁老师做起了新项目——研究女性在社会化过程中的认同感、自我概念、情绪和健康状况的变化。在听完一场女性主义疗法的讲座后,梁老师给她们留了任务——对讲座上提及的案例写一份详尽的案例分析。
她们两个坐在楼下的花坛里发愁这作业要怎么写,梁老师讲座上提到的案例其实是她玛丽苏幻想世界中梦想的生活:一个女人嫁给了多金的丈夫,拥有一幢巨大的房子和花不完的钱。就像童话故事里公主和王子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但公主在某一天铁了心的要离婚,没有外遇、没有争吵、也没有婆媳矛盾,甚至宁愿净身出户都要离婚。
“你说这不就是梦想中的生活吗?”程乐游拎着一本书翻来翻去,不知从哪一页看起好。
宋同宜拿着一本《家庭、私有制和国家起源》试图从中寻找灵感,“我觉得也是,成天给钱,还不在你眼前晃。我妈最烦我爸在她跟前晃。”
她的视线落在书里那句“婚姻保证每个男人都能拥有属于他的奴隶”上,觉得这话太过刚硬,“她在婚姻里应该不至于成为奴隶的角色,这多自由啊,拿着钱干点儿什么不行。”
程乐游把书盖在脸上,“我要能遇到这种人,高兴还来不及。钱给够就行。”
“嗯,不过不能要信用卡,信用卡只能购物,以后不好跑,最好直接要现金。”宋同宜有一搭没一搭的附和她。
宋同宜还是如期完成了那篇报告,她最终认同了那位女士的行为,并援引了五种不同类型的女性主义观点论证那位女士的行为是当前社会文化背景下的对自我认同感的探索和调整。
梁老师说她理论搞得不错。
当宋同宜在台上做论文报告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她结束报告后下台打开手机,发现是杨砳给她的朋友圈点了赞,留言祝她毕业快乐,她在评论里回复他:“谢谢,你也是。”连标点符号都不少一个。
宋同宜的研究生生活在九月如期开启。刚开学,梁老师就给她发来了暑期收集的庞杂的数据,她无从下手,根本不知如何处理,程乐游早就跑的不见人影,她去问师姐,师姐建议她去学一门编程语言或者找会编程的帮忙。自己掌握技术比求别人强,她在图书馆泡了两天,面对python依旧是一头雾水。她最后找来软件学院的课表,决定去蹭两节课听一听。
她抱着求知若渴的心态坐在第一排,等老师讲完开场白后就开始后悔,头发花白的教授扶着厚重的眼镜,照例夸奖了一番同学们的优秀,最后话头一转,说自己是不会教这么优秀的同学具体的技术的,教授捏着那本python教科书甩了甩,又说按照他们的智商这种程度的书完全可以自学,他们要讨论的是更本原的问题。
于是第一节课,他们就讨论起了强人工智能有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宋同宜叹了口气。
她忘了自己坐第一排,这幅样子被老师尽收眼底。
老教授笑眯眯的指着她,“这位同学,不如说说你的看法。”
宋同宜只好站起来,硬着头皮说:“我觉得……强ai值得怀疑。”
“为什么?”
“因为中文屋实验,塞尔只用一个思想实验就证明了图灵测试的效度是有问题的。即使通过图灵测试也不能证明机器可以拥有像人类一样的智力,模拟并不是真正的理解。人类想要赋予计算机理解符号意义的能力在我看来更像是人类对自身智力的过分自信……”
她现在庆幸塞尔是个哲学家,她和杨云渚的哲学对谈现在看来还是有些用处。
“我不同意。”
宋同宜的话音刚落,背后另一道声音响起来。
宋同宜听到这声音没有回头,她怕她一回头,那个人就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