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太阳照常升起

“小乙啊？如果有一个人，你不出手他一定会死，然而你出手，他大概率会因为你而死，你会怎么做呢？”

闻言钱小乙想到了始终卧病在床的老人，即使他还算细心的照顾着，如今的老人，只有面容上依稀可见的安详尚可作为人之为人的证明了。

最初时候，钱小乙还能用明大夫的方法为老人补充营养，以及完成简单地排尿等日常代谢。现在，老人只剩下了呼吸，那自然界的一点清气，就已经满足了老人仅剩的精神活动所需。

“想来你也知道，我其实还一直在研究着如何唤醒昏迷的人。当然不是因为你，而是为了我那可怜妹子在世时所爱的男人，苏家的昏睡家主，苏泷。可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呢？钱小乙，你应该考虑我研发的那剂猛药。活人吃了必死，死人吃了难腐，却不知半死之人吃了会如何？”

钱小乙感受着鲜血的流失，经历了许多次，他还是会感到眩晕，可是已经不会再形容成灵魂的抽离感了。

关于明大夫提到的虎狼之药，钱小乙早已知晓，最开始时候，明大夫是这样介绍的——它可能唤醒昏迷的人，也可能让一切终结。

平心而论，钱小乙想让老人服用，他印象中的老人饱经沧桑，可树皮一样的皮肤包括的，是如同松柏一样迎风傲立的肉与骨，可如今他为对方梳洗，干瘪瘫软，简直成了一堆烂肉。

“可这是我想让老人服用的理由吗？不，是我的私心。我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如泥沼一般。可只要老人还躺在那里，我就只能一点点沉沦。啊，就让他痛快的死。就和初见时那样，我们对生都没有要求。那就死吧，死是我们欢喜的归宿。要不就让他活过来，可以和我聊天。是他把我从水里捞出来。是我们一起离开了天涯，来到楚城做个打鱼人，一起面对糟透了的生活。他怎么可以独自安睡，留我一个人应付人间。啊，就让我一个人吧。在我身边的人活着会早死，想死的会半死不活。我想踏遍千山万水，最后回到我的红石镇。我该为死去的人立个碑。我可以这么做。一片坟场密密麻麻，墓碑上有名有姓，没有名字的我也要编一个名字。最后只剩下我自己，早早刨好坑，做好机关，躺进去，然后多出一块无名者的碑文——掘墓人。哦，可是老人的碑上该写什么样的名字？红石镇无非那几家。老人所处的世界就宽泛了……”

钱小乙回过神，向明大夫问道，“你希望老人来为苏家家主试药吗？”

明大夫已经忘了先前的问话，“哈？我虽然疯狂。但从来不做主拿人试药，死囚也会征询意见的。最多许下对方欢喜的承诺，横竖一死，他们乐于同意就好了。至于你哪位老人，我无心拿他试药，只是他撑不了多久的。有些人昏迷了，身体陷入了沉睡，好像是时间的暂停。可他的身体最开始是醒着的，我教了你方法，他没有醒，而且脏腑器官在缓慢衰竭。他的时间不多了，你没有太多的选择。至于苏家家主，那个男人不救也罢。”

钱小乙始终不能理解对方和苏家家主的关系，他有时候很热心，有时候又极度厌恶那个人。

当然，客观事实是，明大夫经常前往苏家，苏家人对他也十分尊敬。

钱小乙将药带了回来。

日头偏西，钱小乙为老人细心梳洗一番，换上了一套合身的华服，那是老人包袱里藏得最好的衣物，钱小乙只是请人改了改尺寸。

“你愿意让我来选择吗？我是相信你已经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收获了宁静的。可是，我有时候也想，你只是失去了意识。抽血的时候，我恍恍惚惚的，对外界没有感觉，可是我其实也没有看见任何新的世界。那只是一无所有。你发现自己跨了的时候就像驾舟东去，与仙人的驾鹤西归颇为呼应。可是我怎么敢让你离开呢？我是你救的，失去你对我是多大的打击。我以为你可以好起来的，我让你养着，你也装着一切好起来了。你看，我都准备和你仗剑江湖了。假的就是假的，曾经多么硬朗的一个人，怎么就可以虚弱到不能自理的地步呢？有一天我是否也会踏上你的老路？我不该听你劝成为打鱼人的，渔网网住了鱼，人间网住了我这个过客。还记得你总是吐槽我的过去吗？你总是自以为是，哦，那其实有你过去的追忆。只是我的过去比你幸福多了，你也是幸福的，却是因为看不分明。人心险恶。说来惭愧，我一直以为你最多是不如我的小户。你变成这样，是因为遇见比我略大的大户夺取了妻子。不对，是你的妻子跟别人跑了。可原来，你说她跟着被人时却收获了更多的幸福，甚至让你也快乐。所以后来呢？她还是被人夺走了吧？你和他都无能无力。你一定做了懦夫，而那个男人肯定更坚强，带着孩子去寻求公道。他一定也失败了，身死异乡。年幼的孩子沦落为奴隶，幸运些就是个自由的乞丐。某一天，孩子找到了回家的路。你在属于他的家里等到了属于自己的孩子。你一定不会告诉他真相。他也已经理清楚。游山玩水的富家子弟抢走了母亲，父亲带着他报仇。父亲被乱棍打死，母亲以死殉情。你对他算什么呢？夺走最后家园的仇人？不，一个可怜的人。因为你告诉他，你的妻子被人夺走了，你来此寻死。寻死？孩子想嘲讽你的无能。可他感到痛苦。如果父亲和你一样，他还有半个家，或许还有团圆的机会。哈，你是来见证死亡的吧？见证自己的孩子在重获自由之际以一种豪放的姿态被大江吞没。那天的江水甚是汹涌，你和他都预见了不详。你再次屈服于命运，而他驾着一叶扁舟，逆流而上，冲向死亡。错过了最佳死亡时机的人是不敢再死的，这是我们的本能懦弱。今天，太阳升起来了，我送你一程。”

钱小乙落下泪水，背着老人来到了杨守愚家，将老人放到改造的船上，让他孤零零地顺流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