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西亭城
项晚尘侧眼瞟了瞟脖子上的刀,面不改色,道:“天下事关乎天下人的生死存亡,公子要问天下事,自要拿命来问。”
靳无双笑了笑,示意程扬把剑收起来,然后他问项晚尘:“先生这是要告诉我,天机不可泄露吗?”
这是一句十分万能的卦辞,却也充斥着忽悠的气息。
“聪明人说聪明话。”项晚尘的脸上露出了有些无赖的笑容,“卦不走空,小人便为公子多说两句。”
靳无双看着他的笑容,突然觉得有些熟悉,他抱着双臂,饶有兴趣的听了起来。
“公子胸有大志,虚怀若谷,但心有魔障,由来已久。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公子若是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日后难免遭人牵制,会有一难。”
项晚尘的神色突然变得出奇的认真。
靳无双也认真地听完他的话,忖了良久,方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他走出几步,项晚尘才听到他的声音传来:“先生的话,我记下了。”
靳无双走后,项晚尘的日子过得并不好。
靳无双光芒万丈的发言,将项晚尘启发成了一个有责任心和羞耻感的人。
因为这份责任心和羞耻感,他每天都备受煎熬。
以至于他喝酒都觉得味同嚼蜡了。
在这味同嚼蜡的日子里,灵云寺来了一个妇人。
一个从凉州逃难来的妇人。
去年凉州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叛乱,朝廷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才镇压下去。她的丈夫和小儿子死在了那场叛乱中,她就一个人坐着牛车来灵云寺找她的大儿子。她的大儿子两年前从灵云寺给她寄过一封家书,后来就再也没有了音信。
她举目无亲,每日都跪在灵云寺外,终于让寺里的僧人动了容,发动了整个寺庙帮她找儿子。
然后她就在寺里住下了。
她的寻子之旅中,项晚尘发挥了一些好的作用。
因为项晚尘发现,这个妇人,长得和他死去多年的娘,有三分相像,问了几句话下来,发现两人竟是同一个郡的老乡。
女人来的时候得了病,但她没钱看病,就硬熬着。项晚尘找了个大夫给她瞧了瞧,每天给她煎一碗药。
但是,好景不长,没过几天,她的儿子找到了。
他儿子是个逃兵,逃到灵云寺的时候断了条腿,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给家里写了封信,说自己在灵云寺安顿下来,让家人不要担心,算是给家里留个念想。
灵云寺离他凉州的老家有一千多里路,他万万想不到,他娘居然会千里迢迢赶到这里来找他。
妇人得到这个消息的当天,病情就急转直下了。
项晚尘把她接到了自己家中住着,但她不肯吃药。
“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但公子不要再为我花钱了。”
“你安心养病,不用担心开支,我有谋生之道,一个人很宽裕的。”
妇人摇了摇头:“公子让我自生自灭吧。我丈夫儿子都不在了,我还活着干什么呢?”
“你若愿意,就在这里跟我做个伴也行。”
妇人摇了摇头:“我要死了,也要化作厉鬼,让刘鹏远和他的手下日夜不能安眠。”
项晚尘有些惊讶:“你为何这么恨刘鹏远?”
“他屠西亭满城,杀我丈夫儿子,我死也不会让他安生。”
“西亭满城?”西亭是项晚尘的老家,他已背井离乡多年,鲜少再听到家乡的消息。
“我是逃出来的,西亭城,已经没有活着的人了。”
“什么?”
“去年大旱,整个郡都交不上税粮,中州来的郡守让大家把自家的粮食都交上去,入冬了朝廷会开粮仓给大家。结果没多久,他就高升回帝都去了。入了冬,大家没有粮食,就去抢官府的粮仓,算是把冬天熬过去了。等到开了春,刘鹏远就带着兵来了。冯将军你知道吧?冯昊将军。”
项晚尘点了点头,冯昊正是凉州叛军的头子。
“冯将军在军营里当过好多年幕僚,会打仗,他带着一些人,在凉州几个郡之间游走,凉州地大,虽然刘鹏远人多,却也没占什么便宜。刘鹏远打不过冯将军,就下令攻下冯将军的老家西亭,西亭哪有什么人,没几天就城破了,破了城他放出消息,说,如果冯将军带着叛军归降,就屠了西亭城,然后一路往西边打,打一路屠一路。”
“我们开始不相信。毕竟这么多年了,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到了第七天,城门真的关上了,中州军在城里四处砍杀,男女老少无一幸免。”
“我丈夫,是个木匠,给人做棺材的。他手很巧,以前为了背着我藏酒,在墙上做了一个窄窄的暗门,我长得小巧,就躲在那个暗门里,躲了十几天,没被他们发现。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中州军已经去下一座城了。整个西亭城里一片死寂,到处都是血腥味。我丈夫就死在屋里,头掉了一半下来。家里值钱的器物早已不知所踪。我儿子,在茶馆里给人端茶的,死的时候都没有闭上眼睛。”她说着,低低呜咽了起来。
项晚尘不敢相信:“冯昊是自己归降的?”这和他听到的版本相差太多了。按照朝廷所说,刘鹏远剿灭冯党,全歼叛党,未废一兵一卒。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未废一兵一卒。
“不然呢?就凭刘鹏远,怎么可能抓得到他?”妇人恨恨地道。
“刘鹏远为了自己的功绩,封闭了屠城的消息,有人敢说,全家鸡犬不留。我一路逃来,只想再见我儿子一面,如今既然他也不在了,我在人世间也没什么好牵挂了。公子若是怜悯我,就让我早些解脱吧。这人世间,我也不想再走第二遭了。”
项晚尘怔怔的,过了许久,才呢喃道:“他这样做,是要遭天谴的。”
他突然想起了那夜火光四起的南阳城。
原来,他的家乡,也和南阳一样,早已不复存在了。
“天谴?苍天要是有眼,为什么要放任刘鹏远这样的畜生在世间作恶!”她哭着哭着,又咒骂了起来。
第二天,妇人就死在了项晚尘屋里。他置了一口薄棺,将她埋了。
从坟上回来,项晚尘有些恍惚。
小舟到了秋收的季节,十里稻香夹杂着蛙声,城里城外一片祥和喜庆,仿佛是个没有战乱的盛世。
他走过田埂,跟一个垂髫小儿撞在了一起。那小儿看到又瘦又高的项晚尘,抬头和他道了个歉,便和三两伙伴追追闹闹的跑远了。
项晚尘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若是九州各地,都像小舟一样,该多好啊。
那样的话,他现在也在田里,帮着父母秋收喂马吧。
但他已经没有了父母。
他曾经感受过一种此生再也不想经历的绝望。那时母亲的血,淌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但母亲的身体,却慢慢的凉了下去。
好像整个世界都离他越来越远。
在这个年代,不只是他,很多人都体会过这种绝望。
项晚尘看着那些打闹的孩童,一个念头蹦进了他的脑海里。
或许,这些孩子,不用再体会这种绝望。
有些苦难,到我们这一代,就该结束了。
夕阳西下,小舟城郊,酒肆。
项晚尘是这间酒肆的常客,掌柜的姓周,和他已经是称兄道弟的关系。
“哟,来的正好,新出窖的桃溪酒,我在烧锅上这么多年,没酿过这么好的酒。快尝尝看!”掌柜将一壶酒摆在他面前。
项晚尘笑了笑,道:“有口福了,今天是个好日子啊。”整了整衣摆,在案边好整以暇的坐下,他推开那只酒壶,对掌柜高声道,“既然是好酒,这样喝着不舒服。老周,给我拿一整坛来,再取一只水碗!”
言罢,他十分豪气的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掌柜的瞧了瞧他,没瞧出什么来,打趣道:“项老弟,有喜事的是你啊!行,酒管够,喝醉了就在我这里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