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第73章酆都
千城在地府的轮回台醒来时,浑身酸痛,天雷的余威犹在,令她时不时地还要抖上一抖。
轮回台极大,千城垂下眸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魂体,神色暗了暗。
“还是死了啊。”千城呢喃道。
不知师父如何了,云门山又如何了。不过,她转念一想,如今那些都和她无关了,她该去转世了。
她看着周围的幽冥鬼火,蓦地想起了一件事。
“鬼差大哥,我想去酆都一趟,可能通融一二?”千城问向轮回台边的鬼差。
那鬼差看她一眼,并不为难,向着一条去路努了努嘴,道:“沿着那条路走上一刻就到了。鬼界最多只能逗留一日,错过了时辰就不能转世了,明日日落前记着去过奈何桥。”
千城道了谢,匆匆去了酆都。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袖口,那里揣着一枚相思签,上面写着两行小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千城的娘在酆都经营着一家酒坊,确实如青玄所说,日子过得还不错。
看到千城,她又惊又喜,但下一刻她看到女儿的魂体,意识到自己的女儿是死后轮回来的地府,不禁又难过起来,拉着她的手止不住地落下泪来。
“娘,我没事,我是自己想清楚了才来轮回的,走得很快,一点都不痛。”千城哄着母亲,没有多说自己的遭遇。
“对了娘,我找到爹了,他也转世过了。”千城取出父亲的那枚相思签递给母亲,将蜀山上的事情告知于她。出乎千城的意料,母亲听完很平静,只是叹了叹气。
“娘,你不怨他吗?”千城问她。
“我若是怨他,何苦还要等他?又何苦生下你来?他不来赴约,自然是来不了了。我活着的时候也猜到一二,只是不敢去坐实自己的猜测罢了。我不寻他,就还能当他仍活在世上某处。”
千城万万没想到母亲竟想得如此通透。她的父母心意相通,只是她幼年并不知情。
“他现在转世了,娘,你可以去人间寻他。”
千城的娘摇了摇头:“娘走不出酆都了,也不想走出去。走出这里,就要把你爹忘了,娘舍不得。娘偷偷地跟鬼差查问过了,娘和你爹只有这一世缘分,若是转了世,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酆都无草无木,不见天日,就为了一段记忆,值得吗?”
她娘笑了笑,道:“哪有什么值不值得。娘在这里过得很好,也很满足,就够了。孩子,你和娘不一样,这里没有值得你留下的理由,你可不要误了过桥的时辰啊。”
面对她的叮嘱,千城犹疑了。
她和师父,还有下一世吗?若是没有,她可会像娘一样因为贪恋过往而放弃未来,选择留在酆都一辈子呢?
师父曾经说过,与她有前世的情缘,如此想来,想必下一世还能见得到师父吧。
千城忖了忖,下定了决心。
千城没有想到,她和师父的再会来得如此之快。
当她走到奈何桥边时,看到桥头站着一个与鬼界的氛围格格不入的熟悉身影。
青玄一身白衣,仙气缥缈,他在桥头站得笔直,打量着每一个过桥的鬼魂。看到千城,他的身形微微一顿,随即大步向她走来。
“师父,你怎么在这儿?”千城有些不可置信。
青玄并不应声,他看着千城,眼中似有火光,火光中是不管不顾的决然和迫切。他走到千城身边,一手握上千城的臂膀,一手匆匆一抬施了个诀将两人的身形隐去了。
千城被他带着连连退了几步,直退到了三生石边。
不待千城开口询问,青玄紧紧抓着她的双臂,低头吻了上来。
他吻得又狠又急,不容抗拒,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泅渡上岸,急着要从对方的口中攫取全部的空气一般。
千城只觉得自己脑中似有烟花炸开,便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她曾经在诛邪台的山脚下亲过青玄,但那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啄,和青玄的这个吻截然不同。
青玄的吻如同攻城略地,要将她整个人都拆骨入腹。
千城被他吻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的脑中一团浆糊,只觉得浑身都使不上力。
青玄腾出一只手来,将她瘫软的身子拦腰抱住,让她与自己贴得更紧了些。
他们像一对生离死别的恋人般,在三生石边忘乎所以地拥吻。路边川流不息,熙熙攘攘,却全然与他们无关。
过了许久,青玄才放开了她,他握着她的双肩,微蹙着眉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
然后,他抬头看了眼天边的落日,道:“走吧,别误了时辰。”
“师父……”千城仍未能回过味来,她看着青玄,面上染着红晕,眼中仍有些大梦初醒的懵懂。
“别担心,我会找到你的。快去吧。”言罢,他松开了手,看向了人潮涌动的奈何桥。
奈何桥上响起了鬼差的催促声,错过了今日的时辰便入不了轮回了。
千城只得将满腔疑问咽入腹中,匆匆上桥去找孟婆讨要孟婆汤。
她喝过汤,在桥上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青玄,只见青玄仍神色深深地望着她,看到千城回过头来看他,他眸色一亮,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他这一笑,让千城心中一动,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
不待她细想,鬼差一把将她推入了轮回。
同顺五年,江北镇的李员外家诞下了一名女婴,取名李文君。
李员外经营着沿江一带的铁盐生意,是江北镇是排得上名号的商贾。但他家中往上数三代都没有一个读书人,因此常被人在背后嘲笑胸无点墨。
于是,李员外下定了决心,在家里开了私塾请了先生,把他的一众子女通通送进私塾去读书。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李员外的儿子虽不中用,小女儿李文君却天分极高。十二岁时她随哥哥们去参加庠学举办的春日宴,被庠学里的男孩子们揶揄女子读书,莫不是妄想考取功名。李文君提笔写下一首惊才艳艳的《左丘赋》,其中最后两句“塞下百草夜引弓,流星白羽没石中。长缨入月啸云龙,莫问左丘是雌雄。”更是让在坐一众士子赞不绝口,由衷喟叹,为她巾帼不让须眉的志气所折服。
自此,李文君在江北一带得了个“女秀才”的名号。
人人都知,李家出了个诗才横溢的女娃娃。
随着李文君的才名一起远播的,还有她的美貌。
李文君的生母早逝,却是当地有名的美人。李文君生的像母亲,长到十五岁时,已经出落得光彩照人,窈窕娉婷。
说亲的人几乎把李家的门槛踏平了。
李员外每日迎来送往,求亲的人中除了江北当地的乡绅和望族,甚至还有州府的官员,李员外却迟迟不肯松口。
在他眼里,这个女儿是个宝贝,他不出手,就能待价而沽。
是以,李文君的婚事前前后后议了一年,才定了下来。
李员外将她许给了护左都水使,当朝三品官员,掌管着整个淮江流域的行船和漕运,都水使十分欣赏李文君,不仅愿意给她这个商家女一个侧室的位置,还将淮江上的官盐生意悉数交给了李员外的长子,让李家一跃成为了江北镇数一数二的巨贾之家。
美中不足的是,都水使今年已经四十有三,论年纪,可以做李文君的父亲了。
李文君在父亲面前跪了下来,道:“文君一心向学,无意嫁娶。虽生非男儿,不能入朝为官,却也盼着满腹诗书能有所用,愿在书院中供个闲职,做个先生,余生能与诗书相伴,望父亲成全。”
言罢,她重重地磕头在地。
李员外听了她的话,气得拂袖怒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能终身不嫁?都水使可是手握实权的三品大臣,你嫁过去吃穿不愁,还闹什么闹?”
李文君抬起头,眸色烈烈地看向父亲,问道:“父亲让文君和兄长们一起读圣人书,学圣人道,难道就是为了让文君去侍奉一个和您一样岁数的权贵吗?”
她这句话激怒了李员外,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外人:“你知道请先生开私塾一年要花掉多少银子吗?若不是生在李家,不要说读书,你身上穿的这些,用的这些,都不会有!”
李文君收了声,垂下了眼眸,过了一阵,她才声音寂寂地道:“父亲这些话,可曾与大哥说过?”
提到她大哥,李员外被戳到了痛处,皱了皱眉,道:“你大哥的事,不用你管。你安安心心出嫁就是。”
“大哥在外面欠下的赌债,要债的都讨上门来了,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文君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大哥的那些事,文君如何不知?”
她说的平静,眼中却难掩哀色。李员外看到她如此神色,心中软了一软,道:“文君,为父这六个子女中,属你是最懂事的……”
“是因为女儿懂事,所以就理应被当作牺牲品吗?”她抬眼看向父亲,一双清澈动人的美目中隐有泪光。
李员外怔了怔,叹了口气:“唉,待你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明白为父的难处了。”
言罢,他缓缓拍了拍李文君的肩膀,转身负手垂头而去。
徒留李文君跪在原地,她望着父亲离去的方向,缓缓流下了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