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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茶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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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末上的一场雨来的凶骤,滂沱雨点“啪啦啦”击打着瓦檐与石道,即使闭着门窗,依然能清晰户外持续的迅风陵雨落响。

滂霈洪而人声歇,在独间内几近闻不见茶坊里的人喧,唯聆哗哗的雨响。角案的风炉上“咕噜咕噜”煮着水,沸涨的水泡在玲珑的琉琳壶里翻腾几周,叫一只修长的手连把提了起来。

天气炎热,慕凌提走茶壶,令人将风炉暂挪了出去。他斟热汤时觉察云珞的心不在焉,于是浅浅弯了弯唇角道:“是不是在筹划何时动身折返祁都?”

云珞回神望向他,缓缓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还有往去荆州的线路,若从祁都重程,则又需下绕过登、泽两都,不若琼州更毗直道。”

而慕凌道:“眼下我们恐怕出不去,琼州外被罩了一层单封印结禁。”

云珞惊道:“单封印?封在此中么?”

慕凌颔首道:“封在了琼州内,不是人间的结禁法,不知何破。我和旭承已经试过,单靠硬力没办法破解,我们被禁在了琼州城中。”

云珞的心猛地一紧,立马虑到根除祁都异患的解药还在自己身上,如果他们现在真的被困禁在琼州,祁都众多被吸取了元气的百姓可怎么等得?

她的思绪转得太快,慕凌的后话还没有说出来,就见云珞变了容色,他紧跟着道:“安心,他魔力不够,只施得下单面禁制的封控结界,我们暂时虽确实出不去,但外面的人可以进来。他的结禁针对的只是我们几个人,我晌午前已经把消息给陈缙传过去了,他动作快的话,明后日就能赶过来。”他微顿,继道:“藏在祁都的那几个赤煞堂喽啰早前便被旭承押住了,被吸过精气的百姓现在皆只是惫虚,状况稍严重的,我都在进无妄境前为他们封了心脉。祁都里还有胡大夫与砚先生在,你放心。”

慕凌从来不是个言语赘嗦的人,当他意识到为不叫云珞担心竟然说出了这样冗长的一段话,内心先是一震,而后不禁地升起另一种很难形喻的感受。

原来他早做了此般周全的安排,幸而他已做了此般周全的安排。云珞终于松下了长久以来压迫着自己的心情,此时云凰和旭承提着四个食盒回来了,摆放碗碟时云珞将这事告诉了她,云凰大喜道:“真的?!那我们就可以不用着急回祁都了!”

云珞疑惑笑道:“怎么不用着急回祁都就这么高兴?”

云凰兴奋道:“因为我方才下去的时候听见他们说八月十二的时候要举行花灯会!就是仲秋节的前三天,一直连办到八月十五!”

云珞失笑道:“你啊……”同时她眸中也燃起了盎然的光彩。

云凰摇她胳膊,哄道:“好不好?好不好嘛?就是两天之后,咱们只看一天、只看一天就好。耽搁不了多久的——大不了咱们之后再补回来,我保证后边都不睡懒觉,也不让阿琛睡懒觉!每天都清早就启程!”

旭承第一个“扑哧”笑了出来,云珞和慕凌也不由地同笑起来,云凰瘪嘴作了个可怜的表情,又摇了摇她。

她们没有在民间参与过这样的节日,云珞心中也是欢悦和渴望的,她回拉云凰的手,笑颜连道了三遍:“好,好,好。”

当前的事事都有了着落,四人愉快地开始吃饭。

慕凌统共叫了六人的食份,送来的餐饭四个人吃不完,就将其中几个菜提前打包了起来。琼州这边的菜式与他们常食的不太一样,厨家做饭时喜种种调料都往菜里加进一点,汇成五味大全式,几人吃不惯,用了些便纷纷停了筷子。

这一阵的雨势没有方才的急猛了,旭承唤人将残羹撤了下去,收拾好正案,将交床、具列、茶器等从角桌搬了过来。

角案的熟盂旁摆着一个小巧的银熏,云珞见慕凌执香箸往内夹入了一块香饼,不知燃的是什么香,当幽气上袅时,嗅觉十分清甜。

闭间里有些闷,云珞去推开了半扇南窗。霖滴在檐盖下形成一串一串晶莹的珠帘,断续而连续,房屋斜西方隐约透出几缕穿云的薄光,是继晴的先兆。云珞俯观垂降的清露打拍在被洗的光洁青润的石板道片上,砸成、溅起颗颗、束束的崩碎水花。

云珞掩窗回身时,云凰与旭承正在专心致志看慕凌炙茶。瓷皿中一块未用的茶饼,慕凌以竹夹抬持,将其置于文火上烤炙,屡翻动而使炎凉均。

待茶饼表面烤出突起的小疙瘩,不再冒湿气、而散发清香时止。随后将烤好的茶饼迅速用纸包严封香,在等待之凉却的期间,慕凌抬眸笑望三人,“谁想试试碾茶?”

云凰立即举手报名,旭承跃跃欲试,悄悄瞟了一眼公子的容色神态,也马上举了手。云凰转头望云珞,她仿佛还没有想好,但下一刻被云凰拉着她的手同举了起来,云凰嬉道:“我们都想!”

慕凌移置碾具于正中,道:“碾以银为上,熟铁次之。淘炼槌磨所成,隙穴无藏黑屑,则不害茶色。”他拿起槽中滚轮,予三人视:“槽欲深而峻,则底有准而茶常聚;轮欲锐而薄,则运边中而槽不戛。这间茶坊选用的碾具,就算优宜。”

净纸密裹的茶饼用锤具捶碎,而后将茶碎放入茶碾,推动两边的执柄,使碾轮周边游出横向齿槽轧碎饼茶。慕凌做完一次的示范后,便将执柄交给余下的三人,使他们可以一一地做尝试。

“碾必力而速,不欲久,恐铁之害色。”

慕凌在旁讲解,云凰、云珞、旭承依次地拿碾轮快速地做了亲试。旭承自来饮粗茶,没有亲自做过,而云凰和云珞虽与知末学过制茶,但往往没有如这般细致,以是三人都十分新奇有致。

现碾的茶末呈为白色,慕凌将碾成粉末状的末茶过罗筛,剔除未碾碎的粗梗、碎片,然后放入竹盒之内。

澄水浇入水方,置瓢、杓其上,旭承将风炉重新抬进,固鍑于架,注水于鍑,投炭于炉。当水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时,慕凌揽袖从盐盒中取出少许食盐投入沸水之中。

当鍑边如涌泉连珠之时,慕凌从鍑中出水一瓢,于此同时以竹夹绕沸水中心环绕搅动,并趁时将备好之末茶按与水量相应的比例投入沸水之中。

水三沸时,势若奔涛,鍑中茶之浮沫溢出,于之时慕凌将其之二沸水浇点入茶汤。去除黑沫,止沸育华,保持水面上的茶花不被溅出。他道:“此为育华。”

三双眼目不转睛,皆暗叹。当水再开时,茶之沫饽渐生于水面之上,如雪似花,茶香满室。

沫如撒落杯盘的冷香花瓣,饽如花沫累迭的金白积雪。鍑中出茶四碗,每碗中沫饽均匀,完成分茶。

云珞捧碗,满嗅之茗鲜馥烈,小口啜饮,饮茶之鲜醇与英华。唇齿中尽携浓烈芳香,茗中热气缭袅升起,她在这须臾间抬首,见他饮蔎时低垂的眉睫与扶在碗缘的白皙手指。

上蒸的花乳暖气清清,氤氲入她的睫目,让她忽而心生恍惚,视眼前人物多宛似天阁卷画,而不觉在人间。慕凌饮毕转目的刹间,她又迅疾将望他的眸光收了下去。

户外的雨帘小了下来,她回神欲接着品茶时,余光却瞥见云凰捧着茶碗笑眯了眼睛在旁瞅着她,就仿佛发现了她方才偷视慕凌的一幕、窥明了她的小心思一般的窃乐。

云珞赧怀,连忙地给云凰使眼色教她不要外露出来,云凰亦兴冲冲地给她回递表情。不料旭承一直盯瞧了她们挤眉弄眼半晌,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们是在传表些什么?怎么不讲出来?”

两人神情顿时一尬,匆忙地正了容色,云凰望旭承身前小半碗的茶汤道:“瞧你茶都没喝完还关心别的,快把你茶喝了。”

旭承望她身前的茶汤,下意识地想道:“你的还不是没有喝完”,但转瞬又想她是女孩子,要让让她。于是没反驳,趁热把香茗饮了,才又道:“我喝完了。”

云凰也在后一刻喝掉了茶,乐陶陶道:“我也喝完了。”

众人都搁了碗,云珞与慕凌相视一笑。

这个季节的雨水来去都快,此时轩窗外的淋漓风雨已经变成了绵绵淅沥,逢坊中人声渐起,云凰就提议下去看一看。

旭承前去启了门,他与云凰走在前,慕凌同云珞行在后。出了客间,慕凌对前来理室的小厮道了句:“及时洁器。”小厮会意点头,便端盘入内去收整。

他们来到二楼的眺望区处,见底下哄哄围着一圈人,听音广在论叹,而不知是发生了什么,便打算着下去瞧一瞧。

还是云凰和旭承兴冲冲地跑到了前去,后面两人不徐不疾缓步跟着行去,快至道梯,他们侧后直冲横撞地跑过来一个垂髫儿童。

左右人拥拥,没有可以挪闪的地方,眼看小儿就要撞着云珞,慕凌伸手一揽,侧步将她带到了身前。

儿童穿过云珞跑下楼梯,而云珞依在慕凌咫距,近得下脸庞都几乎可以贴在了他的肩襟上。茶之清甘,竹之沁馨,悠和地交织在他的衣中、身周,使得云珞一挨近他,就完全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感觉到有一刻她的衿裾拂过他的袂摆,他像是仓皇地握住了袪袖下的拳。在她将快偎至他肩头时,他无意识地屏停了呼吸。

身侧似乎有人向他们瞧过来,更使得云珞脸红耳热。害怕更引人注意,她忙后退几步,快速看了慕凌一眼,又连忙地垂下眼帘,道了声:“谢谢。”

而慕凌面上神色自如,若无其事地道:“不必挂齿。”

旭承和云凰已然钻进了人堆的里层,转头发现他们还在楼上没有下来,边挥着手边呼唤他们到这边来。

慕凌和云珞困难地穿入人群中,听见前围人们啧啧的称赞声,待进到云凰旭承的身边时,终于可以看见里面的是什么了,是一副仕女簪花图。类同的仕女画不鲜,但其罕在于,这是张绢画。

良好的生绢本就难得,而在绢本上书画对作画者的工笔考验性极高。作精不易,要在绢绸上展现事物神采更不易;物稍容,人则更难。然他们眼前的这幅仕女簪花图,竟是使人觉得此等的尽美尽善。

人群中“国手”、“圣笔”云云词层见叠出,案上之画也确实全然不虚生花妙笔、出神入化之赞。云珞久久惊叹于其构局笔触,睹的时候越长,愈发深感之中人物破画欲来的生动。她转看慕凌,发现他的视线亦为之捕捉,持久不动。

画的主人是位知命老人,他傲立于广群之中,右手展图,左手抚须,虽予众观睹,但并不许人靠近碰触。

围观众询问他的身份职址,才得知他原不是楚国人,而是虞国云游来的画师。欲往泽都,途径琼州遇骤雨,才有缘入了茶楼,恰逢知友交谈甚欢,抚掌大笑拿出了毕生绝作。

老画师意兴高涨地给群人介绍起他创造佳作时的因缘邂逅,对丹青感兴趣的人很多,听他故事的人也很多。他道述的眉飞色舞,众人品听的如痴如醉,以是虽雨停散去了一些人,但茶坊中人潮不息。以老画师的桌子为中心,围绕着三四圈茶桌坐着的都是被他吸引来的听客。

观听的四人坐在第二圈的茶座上,聆老画师讲创作时的件件历程:寻觅灵感的艰辛、布局构图的困难、选取人物的坎坷、未闻名前的贫苦……讲到后来,老画师竟当场教授起了绢画的作画方式。

如何制胶液、如何刷合绢布、如何绘描草图、如何控笔、如何托色、如何双笔交晕点染……

旁观人多是听个模样,慕凌却真的叫旭承找来了宣纸与画笔,在纸上学着老画师教的技巧试着勾画图像。云珞、云凰受氛围感染,也拿了纸来涂涂画画,但没试多久,皆皆被自己笔下歪扭的画图羞得不再画了。

这一叙授直授到了日暮时分,茶坊里人走走散散,老画师也收起了画卷、工具准备离开。他临走前慕凌拿着纸稿上前去请教,老画师嘲他技术时,也就兴提点了他几句。

在老画师讲画时茶坊中还到来了一伙唱诗班,这时衬着日落前的霞光,兴致勃勃在堂中唱起了诗歌。

“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茶馆在这一日赚的比平常翻了好几翻,见唱诗班的童子们唱起歌,不但不嫌,还到坊前帮忙吆喝叫人来听。

君琛与知末就是此时来到,他们虽很早收到了云珞的灵鹤,但雨停行来的途中亦发现了琼州城外的结禁,整个后午都在研究、尝试突破,直到日光西沉才来找到其他人。

云凰见知末和君琛到了,更是欣喜的不得了,跑去两人滔滔不绝地告诉他们今天的所见所闻。讲完,就拉着他们与唱诗班的孩子一同玩起来。

天际只剩一丝残阳,君琛回首望向云珞,握了下袖中布袋,刚要走到她那边时,看见慕凌先一步找到了她。慕凌示图,他画了许多花英,在问云珞哪一个最好。

云珞推敲了好久,最终选了最喜欢的一种。君琛立定,耳边是孩童朗朗的歌声,不知远处他们言及何种,相视着一齐笑了起来。

这时童子们唱到了最后一支诗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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