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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见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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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气清,料理完手上诸事,慕凌沿园往着东园的湖心亭行去。东园的荷池间曾建一小亭,虽年久寡设,但略加打理后,仍是处观风赏蕖的宜人地。

早晨他使旭承找来了张七弦琴,就置在湖心亭中。荷池僻,平常少人往去,而当他踏过圆门时,已遥见了一人。

已至季夏,除却环壁的参天绿木,寂园里亦只剩下那塘清蕖。唧唧蝉鸣久,炎炎夏日长,而玉立在亭首的人不是。

她着晴山之蓝,是笼在黛山与澄潭前的烟波浩渺。她独而不孤,净却不淡,时如在漫天风雪中静立之舟、钓寒江之雪的蓑衣客,多还是掠过寒英夜后山谷落月、终栖在熙春中的杨柳风。

远见飞絮如雪落满天,误以是玄冬飞琼,原为东君信拂了梨花枝,在层层的霜莹中,洒下一地清白。

今年得见的第一茬棠梨是于孟春间,全然谢却也早远在一季之前,那本是人间之最不能留,后谓的可惜之情,也只能作了感时悲逝之思。

只是在云珞回首的那一霎时,慕凌略一恍惚,却仿佛闻见了春苞绽放的细响。于是黄莺婉转啼高枝,双燕衔泥入杏梁,便知只需花前一盏酒,即经浮生满韶光。

风过菡萏莲叶动,同皱亭后的一江池水。同一梳风拂起云珞和慕凌的青发,乌黑的发缕就如此飘扬在风空,照映在晴日下。两人漫漫相立,浮光中这竟仿若芳华少年郎在落花时节,于那风烟俱净中的初相遇,又恍如长久不见的旧年故人,在这风光中水远山长的一对望。

慕凌固足鹅石,居然久不敢挪步。可笑地惧怕眼前种种仅会是他妄念出的空中楼阁与镜花水月,惶恐只要他一迈步,一概皆会成即那凋零草木、破碎山河,徒留下片灰茫茫的黯然。

他终是要走出那一步的。

“怎么没有与他们一起出园去?”

晌午用过饭,胡大夫和砚老先生便再往园外与众医夫共研百姓骤失魄元一事,云凰君琛等人也一同借了名说出去透透气,慕凌未随众人一路,也万万料不及云珞并没有走。

慕凌在云珞三步外停下了,而云珞又小向了他一步,微微笑说:“师父交给我的曲谱还没有练全,又作懒不肯与大夫们一齐动脑,两回事加一加,不敢出去了。”

不知是不是天暖的缘故,她说话时两靥带上了段浅色粉霞,又是娇俏,又是明媚,慕凌竟直生了不敢直视之念。转瞬这丝怯意又被他藏的半分痕迹都不露,说道:“我仿佛只听过一次你吹曲子。”

云珞本识的要说:“这有什么,你若想听,我时时都能吹与你听”,不过话到嘴边倏地一变,她狡黠地将神情换作惜叹,再在语中掺上二三幽怨,道:“可你的琴我却是一次都没有听过呢。”

慕凌闻话怔了一怔,转瞬又不由地抿唇笑起来。

君子端方,翩翩煦和。他静处时整个人已良雅如璧玉,今言笑晏晏时,又是这等的教人如坐春风,更似遗世谪仙那般的玉色天成。

穿亭风吹动了他的袍摆,他微笑道:“如此说来,真是不公平。我定是会竭力启一启弦的,只是技艺久疏,若届时出了差错,你就是要笑也且忍一忍,到背后方笑,不则我面上恐怕会很过不去。”

这人正话反说的本领真真是到了一个境界,云珞嗔语道:“你再这样说,我就不听了。”

而当细闻了他的琴音,云珞才知他所言非虚。虽在琴丝上非有什么造诣,不过久听知末抚琴时的天籁之音,勉强还是能论一论其道。慕凌的琴音若是不悉音的人听来,已足是朱弦三叹,云珞能听出其中涩意,想必他确实很久没有碰过了。

托、擘、抹、挑、勾、剔、打、摘。指经久不触弦,如今再抚,切切有了极深的生涩,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他却不知已有多久慢怠了这门艺。

是从前,从前在冷殿时,姊姊终日没有什么消遣的戏事,他便跑出去找了桐木与蚕丝,自己制了张琴来学,作他与姊姊打发时间的一个玩器。

无人相授,一律琴音是他窥典学来,最记忆所言“志正体直,首正勿垂,颈直勿俯,肩平勿耸,背竖勿鞠”与那时他因急于求成而被磨得伤痕累累的两双手指。

后来记不得哪年中他们的寝殿被烧,一把琴救出来时已经从尾巴快烧到了半央,扑了火再一看,还真成了部名副其实的焦尾琴。再后几年出了冷殿,他嫌焦尾琴的寓意不好,除了偶给姊姊奏起时,再也没弹过。

君子通五经贯六艺,只是他的哪一样,又是光明正大学来、而不是暗地里偷来的呢?

一曲毕来,慕凌还浸在思绪中时,云珞坐到了小桌对面,笑凝着他说:“我幼年也喜欢七弦,但是悟性差,一直也没学会。此时见了它还是好生欢喜,不免觉得可惜,要是有个老师能教我就好了。”

慕凌抬首,回望向她,她的眼睛清澄,眸光始终干净得不染纤尘。晴光投在亭外漾起的涟漪上,波动的光影闪着金色的粼耀,落进她的眸目里,闪跃的全是那样诚虔的明光。

这样的眼睛,大约不会是假意的吧。慕凌失了一刻的神,才微垂了眸说道:“想重习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技艺不精,是个水平粗浅的……”

云珞却道:“我就是要找这样的老师,本领太高超的老师,要笑我愚笨的。”

慕凌搭在弦上的手滞了一刻,方说道:“那么我许诺,若以后能有机会,必定倾囊相授。”

云珞抬指拨了下琴弦,笑问:“为什么不是今天?”

慕凌定定地望着云珞,嘴唇似是动了一下。云珞又道:“慕凌你今日,果真只是来弹琴的么?”

他不再看云珞表情,只视指间丝弦道:“我是来弹琴的。”

云珞有转瞬逝去的痛色,道:“既是如此,我便陪着你。”

慕凌苦笑道:“你又何苦?”

他不愿让云珞看见他的双眼,云珞却执意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够让你身边的人,与你同担共赴?”

慕凌却笑着反问她说:“你又是为何只身而来?”

云珞道:“是多的那一分胜算。”

慕凌摇头,浅笑对她道:“我心中没有胜负。自己都无法掌握的事情,焉能累人受害。”

云珞回他的笑,说:“虽非你之所愿,只是我已经到了这里。我携一盏灯烛,不至使前处太黑。”

慕凌心中陡生酸楚,正在这时,远见丁烁端着副茶托领着福安过这边来。茶托里置两碗□□茶,福安雀跃地将茶分递给他们,听见丁烁在说歉语,慕凌应了他几句,与云珞一起饮了茶。

今年还不到秋菊开绽的时候,这是去年的□□,釉碗中黄澄澄的水面上还冒着热气,茶水未见底,而云珞和慕凌的内息已经提不起来了。

福安还在高兴分享着他名字的来历,云珞蓦然站了起来,她步伐虚晃,指着那两碗□□茶怒质丁烁道:“你给我们喝了什么?!”

福安被吓的噤了声,呆呆望着眼前三人。丁烁眸光突灭,乍然对着云珞出了手,他劈掌直击云珞肩骨。云珞虽岔步躲过,但她一用内力,丹田处立即钻出一阵刺痛,脚步也愈发虚乏,撑栏才能站住。

一掌未中,丁烁疾步再次向云珞攻去,而他后手方起,猛被慕凌从后扭了手。丁烁即刻反臂回击,他的臂横从慕凌眼上一寸扫过,慕凌及时回腰后闪,侧过他左腿凶狠的一截。

云珞听觉敏锐,刹隙中忽察亭檐上有变,立即抱起福安准备将他送出去,然两人之身才出亭盖,便见从他们身围的空中四降下了一圈的人。

云珞紧张地取出瑜清教福安抱住,瑜清不用渡法,自启灵遵照云珞的命令带着福安离开。福安本就惊恐得心脏狂跳,此时见那一围带刀的人,自己抱着的那把青箫还抬着他升到了半空,禁不住恐惧大哭了出来。

但是没人顾得上他了,一排人围着云珞和慕凌就环攻了过去,慕凌撑着气甩开丁烁,跄步来到云珞身旁,云珞不忍地扶住了他右手。

转眸的那一刻他的眼神异常复杂,接连着就是向他们齐砍下来的刀刃。两人互借力闪开,一群人刀锋落空,瞬即变做两批分别向两人控去。

两人无兵刃,被逼的连连后避,两把长刀交叉挥至慕凌身后,他一时无法再退,旋步闪到一人身前,飞速抬手按住那人下颏,再一使力就将他的颔颈扭得回转过去。趁机接下了那人兵器,再一力格挡住砍来的三把刀。

五个人对着云珞同出手,云珞移步弯身避着刀,又提膝横肘行反制。但那□□茶中不仅下了压抑他们内力、致人迷晕的药散,更被人施过幻术,封制住了他们所有的灵力。

一把长刃从云珞的后腰处劈过,云珞预防不及,躲避的时候落了地,虽闪过了那把刀,却更随有几道刃光趁机朝她围下来。

云珞身后遽然爆发出一阵猛烈青光,在她扭头避光的同时,那物飞身去回震开了那几把武器。

慕凌的内息由药力越来越乱,他手上力劲不够,再一次他抵下两道刀锋时,受不住强力单膝跪了地。其人见他已到极点,更压大了刀上力道,千钧一发的时候,瑜清被旋掷过来为他打开了那两个人。

慕凌在这刹那看去云珞的方向,下一瞬却全然改变了身法。

瑜清帮完慕凌,飞旋回云珞手上,顺势击在一个人的小腹上将他打翻出去。就在她再次预备起手的同时,有个人飞过来拥住了她的身躯,下一刻携着她直直地往边旁跃了出去。

云珞不可思议地瞪圆眼睛望向慕凌。

原来他们无形中还是被逼近了湖心亭,而慕凌抱住她的这一腾身,居然是在往荷池里跃。

下落的失重感令她心窒,呼呼风声响在她的耳畔,云珞难以置信道:“你……”

慕凌在这霎时里回答她:“我后悔了。”

眼前便是平湖,在他们的身体即将击上水面时,从池底猝然开出了一个白晃晃的巨大漩涡,两人没有办法再做反应,双拥着坠进了那白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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