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清竹
早晨服过药不久，困顿感再上，慕凌枕在小几旁又睡了些时。
起先睡的还算安稳，但神识入梦，又是暗无天日的血雨，怎么逃也逃不开。他知这是梦，却醒不过来，只求快点结束。
徒然睁眼时是听到一段曲音渐越，人是猛然惊醒的，还存着余悸。他无力地扶额，触到薄薄的一层汗。
气沉丹灵，继发入四肢百骸，他休顿了片刻，循着曲声出了门檐。
慕凌住的屋子面光，云珞像是也觉得太亮，给他窗格边加了两道遮帘。
平常只要他自己不拉，帘子就是虚虚掩着，只云珞傍晚过来给他送药时嫌暗了随手拉开。尔时夕阳半沉，会照进来极柔和的色彩，把整间屋子都修饰得很漂亮。
起先因为他伤势重，总昏昏沉沉地睡着，后来身上好些了，每度醒过来，又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亮度。
久不见光，眼前有些发黯。此时晴日正好，温煦的阳光投下来的光线在不同角度看，还能看见不一样的光彩。
五月末的天气，在屋子里也不会觉得冷，但浴在阳光下，又能感觉到不一样的温暖。
远山似黛，清泉如妆。
慕凌在这光下站了会儿，仿佛连着心都暖起来了。
曲意清扬，又上一调。时轻柔如渺云，时涓细如缓流，箫音悠远，荡入长风。
林道下的人影清挑，她指间的青玉长箫洁若天物。而她此刻立在半映的光影里，身后掩着一林雅竹，如鹤归松云，亦清灵得不似在人间。
青山峦，竹滴翠。
慕凌面迎光，在片刻的视线晕眩中，想起自己有把琴。他年少时善琴，但只在冷殿中弹了几年，出来后就不再碰了。
云珞察觉人来，就放了箫。
见是慕凌，收了瑜清往他那边走了几步，扬声问道:“你好些了么？就这样出来了。”
慕凌往前走了一步，微笑道:“好丹好药养了小半个月，再差的身子都该好起来了。”
云珞指了指不远处的阁亭，他们便齐步同往。慕凌问道:“听你调中含灵，不是寻常吹奏的曲调，是在习什么灵曲？”
云珞答道:“是纳了功法，不过算不得灵曲，祭灭妖魔的葬曲罢了。”
慕凌的指尖微动了下。
云珞低头看阶，继续说道:“现在听着是清扬的调子，是因为我方学到第二重，再往后些，就不是这样轻松的的曲调了。”
阁亭面水背山，是藏匿在山水中的一处清净所。
慕凌望山石泉流，挨他这么近，又仿佛离了那样远。
良久，他回首问云珞:“你志于诛妖邪么？”
云珞摇了头，又笑了笑说:“我原没有这样大的志向，从前只是想着我的大哥是扶危济困、匡扶天下的义士，我也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看着他的眼睛，云珞恍然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十二岁时和白楚同游的那段时间，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触。
“以前我总觉得妖邪魔祟这些东西离我很远，甚至离世都很远，但如果有些事有一天真的需要我了，我也不会躲避。我有这样的能力，该做这些事情。”
云珞背着手悠悠转了个身，望潺潺流水，合着她心中的清音，她道:“就且像我大哥一样，尽我的能力，做个有用的人。”
四目相对，风过而吹动了他的发梢。慕凌扬了唇角，温润的笑意如掠场过三月春的风。
“对，你有个大哥。”在布泉山庄的地洞里时，就总听她提到。
竹叶随风动，轻轻晃着声。午日光线斜穿花格，落在亭子边缘，云珞伸脚踩住那光圈，说:“小时候我是他的小累赘，但现在不同了。我修成了术法，学好了义理，我可以和大哥行过万山、踏遍天下，我可以帮他助他，绝对绝对不会拖累他。”
慕凌闻见竹香，眉目间的气韵无意识地舒朗起来，整个人也看不出重伤的颓色了，微笑道:“他看见你长大了，会很高兴。”
他们还在说话时，亭阁侧面的藤萝花蔓中突然钻出一个精灵小巧的脑袋，它忪着眼睛使劲摇了摇头，将倒盖在头上的荷叶睡帽晃掉后，张着嘴巴大大打了一个哈欠。
绿宝宝冒出头来时慕凌和云珞就听见了声响，便都转过头去看它，见它先是缩着小拳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然后又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绿宝宝好像听见了有人在笑它，才磨蹭着睁开了眼睛。它先是看了看抿嘴笑的云珞，继又看向慕凌。
它“咦”了一声，展开一双小翅膀，飞到了云珞肩上。惊奇地看慕凌半晌，绿宝宝道:“你是那天血糊糊的那个人？哎呀，我都以为你死掉了，没想到你还没死呀。”
云珞听得一阵窘迫，提着绿宝宝的一只小腿把它揪了下来。
绿宝宝“哎哟”的空隙里已经被拉到云珞掌中了。云珞伸指戳了下它的小软肚子，那绵绵的软沙糖肚子立刻又陷进去了。绿宝宝强烈反抗，无果。
云珞做出责怪的神情，对它道:“你瞎说什么呢？快给人家道歉。”
绿宝宝抱着肚子以防云珞再戳，一面憋屈地看了看含笑的慕凌，委屈地说:“我只是实话实说嘛，再说他都不生气……”
“你啊你啊，”云珞点点它的小脑袋，又指了指她的小肚子，道:“一天到晚地乱说话，又懒，还贪吃，你看你那肚子……”
绿宝宝顺着云珞的目光看向了自己抱着的小圆肚，脸色立时变了，激烈辩解道:“不不不这个是……这个是以前的！我我……我都一天没吃糖了我在减来着……”
“阿珞——”
遥遥的听见清脆一声唤，云珞回身，就见云凰和知末在林道上并排向她招着手。
云凰跑得快，三两下就跑上台阶一头扑进云珞怀中。知末走得轻稳些，后才到阁亭，她走路的仪态极雅，抬步时从不惊起裙褶。
绿宝宝见知末来，大眼睛中立刻放出精光，早抢着蹦到她肩上了。
知末上了三阶，先微笑向慕凌做了个礼，道:“淮凌公子好。”
慕凌亦端正地回了礼，道:“知末姑娘好。”
知末轻轻笑道:“祖君说淮公子内力深厚不会有碍，果真恢复的很快。”
慕凌颔首道:“这些日子还未前去谢过苍老前辈的收容，实在很失礼数。”
知末微低了头，浅笑道:“淮凌公子客气了。”
慕凌道:“是姑娘太客气了，叫我淮凌就好。”
云凰望他们客套来客套去半天，忍不住打断道:“唉，你们的礼数行完了没有？我都听累了！阿末快先说说正事。”
三人齐笑起来，云凰方才扑过来时扑的太急，云珞这时看见她的发带歪了些，抬手给她挪正了，一面问道:“什么正事呀？”
云凰道:“我就说你会忘，你果然忘了！今天可是十五呀，我们的大日子！”
云珞大大地“噢”了一声，嬉笑道:“原来到十五了呀。”
“对呀对呀。”云凰乐滋滋地晃着云珞的手，说道:“我和阿末就是想来找你和淮凌，问问淮凌的伤怎么样，阿琛说让淮凌一起去！”
慕凌见三个女孩都是喜笑颜开的样子，不禁很有兴味地问道:“去哪里？”
云凰乐声道:“去喝酒！”
慕凌更加奇了:“去喝酒？”
绿宝宝在知末肩头抱着手扭脸哼了声:“就知道你们干不出好事。”
云凰也环臂，道:“我们当然干不出什么好事，晚上有阿末做的栗子糕和杏花糖，还有很大很大一堆好吃的。你去做你的好事，反正别来。”
绿宝宝口水差点馋下来，它咽着口水，满脸正义凛然地道:“吃点心罢了，能是什么坏事情？好事，天大的好事。”
晚饭时几个人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安静吃着饭，但每个人低头抬眼间的兴奋劲儿都快要藏不住满溢出来了。慕凌好奇，忍不住低声问云珞:“晚上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云珞则故作神秘地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戌时一刻，大家都集结准备好了，连绿宝宝都难得的准时到了，不料苍师父突然唤走了云珞，便商量了说让其他人先去。
云珞出来时天都黑了，她正准备放出只灵鹤去寻君琛他们，蓦然瞧见柳树下的一道影。
云珞顿了脚步。
柳枝旁立着的人影修挺，他微仰了头，就恍如融入了这疏寒画卷中。
他望过来时对着云珞微微笑了下，在茫茫墨色中，却仿佛见着了他满身的皎皎清华。
云珞迎着他的温润的目光，想他和少年时确实不同了。
“你是在等我吗？”云珞俏皮地歪头问。
慕凌轻轻地笑了声:“是在等你。”
于是两个人同笑了会儿，缓步走在月下。
“我们往哪儿去？”
云珞抬手指了指前路，“我们顺着这条道走，如果它们不在芦苇荡，那就是飞到青吊桥了。”
慕凌道:“它们？”
云珞笑道:“是流萤。”
“原来是流萤，”他低眸时扬了唇角，“怪不得你们如此开怀。”
“是啊，你知道吗，灵幽的流萤最漂亮了。它们停在花枝上的时候，会把身体缩成一个小团，一闪一闪发着光，就像一团团明亮的小光球，飞游时散出的光彩也特别漂亮。”
云珞讲的眉飞色舞，时不时还腾出手来比划，“有时候它们聚在一起飞，一撺一撺像很多小橘灯，它们绕在树林里飞的时候，就忽明忽暗地照出枝林的剪影”
慕凌听着，就不知不觉扬起了唇。等云珞说完，他缓缓地道:“我在泽都，常见星星，月轮却少。流萤，只很小的时候见过，它们什么模样，都快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