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海市②
海市，城主办公室，圆桌之上，围了七八只妖，有男有女，有穿西装的，有穿长衫的，也有穿旗袍的。他们正襟危坐，笔直得像一尊尊蜡像。
在桌边的主位上，坐着位沉定的老人，寸头，刀疤脸，一只眼上烫着烟疤。他把手放在桌边，食指卡着秒点着桌面，像在等什么人。
这时，门口一头戴圆帽的小厮进门报了一声：“司令来了。”
老人食指一顿，随即坐直了身体。司令匆匆走进来，拉了椅子坐在他旁边，边坐边说：“不好意思，路上遇到点事耽搁了。”
“你一个人遇到点事，就耽搁我们所有人的时间，可真能叫不好意思。”
说话的是位棕色短发的女人，她一脸不耐烦：“当年那个疯女人欺骗了我们，害我们终日被囚禁在这么一个弹丸之地里，如今好不容易能出去了，凭什么还待在这里？你们都疯了我没疯！”
“林斜阳，这里是海市，本身就是监狱，现在想出去？去干什么？去为祸人间？你别忘了，当初是谁救了你，你又是怎样立誓不再踏入人间的。”
大家都沉默了。
世上本身没有海市，因为有了他们这群特殊的“生物”，才不得不成立了海市。
“早知今日，当初我就不该这般苟活。”林斜阳眼眶一红，声音哽咽，攥紧了手。
城主叹了口气：“咱们齐心协力，把人间和海口重新封住，绝不能让这里的任何一只妖出去。”
之所以只说妖不提人，并不是因为海市只有妖，而是因为，海市创立了八十余年，人已经死的大差不差了，他这个城主，是海市里最后一个人。
会议结束，人群散去，司令笔直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似有话要说。城主很懂他，因而起身关了门。
“城主，”司令心事重重地说，“有件怪事，我想跟你说一声。”
城主回身：“什么事？”
“今天在路上，碰到了两个怪人，一个像人类，一个…和那个人，有几分相似。我怀疑，海市封印解开，与她有关，也许，她真的来兑现当初的诺言了。”
“你确定吗？”城主在原地来回打转，说不上来是什么心情。良久，他停下来，“那两个人，人呢？”
“被我放走了。”
眼看城主就要和他急，司令话锋一转：“不过不用担心，我留了片追踪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之内。”
大街上，卖东西的商家各式各样，碧瓦朱檐、楼堂馆所一应俱全。街上到处都是妖，初来这里，叶行多少有些不适应。
他去路边商贩那里换了俩包子，塞给了雾里。然后，他一扭头，就发现满大街的人都看了过来。
叶行讪讪松开雾里的手，有些疑惑。这时他才注意到，大街上妖来妖往，却没有并肩而行的。看这里的建筑，算是民国时期。但大清都亡了，他们身为妖怪，还分男女之别？
雾里一个包子咬了一口：“——你有没有发现，这里没小孩。”
没有小孩？叶行环视四周，确实没有。
一进门，那种奇怪的感觉又上来了。
这时，店家伙计走过来，疑惑地打量着叶行和雾里，这二人一个干净漂亮，一个脏兮兮的，像刚从土里爬出来。俩人对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却又奇怪地是一起来的。
眼看这俩人要进门，他连忙拦着，警惕地说，“我店里不收罪犯，你们要是私奔的，就赶紧走，否则别怪我通知警察局。”
私奔？要报警？叶行有些意外。他连忙解，“这是我妹妹，我们是客人，不好这么赶客吧？”
那伙计问：“真是兄妹？”
叶行：“对。”
“身份证呢？我要看身份证。”
没身份证，叶行被丢了出去。
他刚想站起来，视线范围内突然走进来了个人。叶行顺着他的脚往上看，这是个男人，月白长衫，上面绘着绢静青竹。
——他手上夹了片叶子，眼熟，叶行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撞他那位大叔给的名片。他伸手要拿，却扑了个空。
！
这男人打量着叶子，啧啧了声：“孟浪也有主动送人名片的一日。”
“我叫林照影，你叫什么？”
叶行轻轻蹙眉，在他的认知里，妖的外形越是好看，就越是危险，人生地不熟，不好扯上关系。因而他说：“无名之辈，不足挂齿，烦劳把名片还给我。”
林照影打量着叶行——身上很脏，衣服破了洞，红黑的污渍有股淡淡的血腥味，乍一看像逃难来的。与旁边的女人形成鲜明对比。
“你总该认识林斜阳林局长吧？那是我姐。我不是坏妖，只是见你落难，觉得有缘，想帮一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但，叶行确实需要引路人。他瞥了眼雾里，有她在，怕什么？他决定赌一把：“怎么帮？”
“上我的车，细说。”
车上，林照影把车门锁上，一路往人烟稀少的地方开。
车开了一路，林照影盯着后视镜：“听所里的绿老说，之前打雷又地震，有两个年轻人因为不满海市律法，所以殉了情，尸体就葬在埋骨地。我觉得事有蹊跷，就让属下去看了下情况，尸体找不到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叶行一下子反应过来这是在说他。
糟糕，上了贼船。
他顺坡下驴，“尸体的事另说。两个相互吸引的个体走到一起，怎么还能和犯法扯上关系？”
他在故意套他的话。
林照影却说：“我也这么认为。”
忽然，他话锋一转：“但这里是海市，进来的每一只妖都罪孽深重，律法就是铁令，必须遵守。”
“为什么？”
林照影倒了下车，拐进了道胡同口。
他把车停在死胡同的墙前面，淡定地打了个响指。紧接着，车座上忽然蹦出了条铁圈，把叶行捆在了上面。雾里也没放过。
林照影呵呵一笑：“二位不是海市人吧？”
最近两天海市不太平，绿老跟他说这件事时，他就已经猜到了。方才一试探，果然如此。
被看穿了，叶行反而镇定了下来：“你想说什么？”
“我好奇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林照影扭头看他，干脆利落地说，“你们费尽心思来这里，一定有想做的事吧？不如我们联手，大家各取所需？”
“你想出去？”
林照影也不否认：“忘记说了，你们已经被上面盯上了。如果在这里没照应，就算真的在海市拿到了想要的东西，秘密也只能烂在肚子里。永远都没出去的机会。”
叶行偏头问雾里：“你怎么看？”
雾里抬手，晃了晃胳膊上的镣铐：“单凭你这待客之道，我觉得不行。”
林照影：“镣铐能够隔断上级与下级的联系，我是为了防止我们之间的对话被人窃取。时间有限，二位最好赶快做决定。”
雾里：“不好。”
林照影神情诧异：“为什么？”
雾里微微歪头：“你要清楚，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
——
林斜阳回去，一肚子的气。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为什么要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她不服！
这时，有人匆匆走了进来。她看过去，是她派去征求司令意见的手下。她阔步走过去，心头一紧：“他怎么说？”
“林局，司令说，封印海口之事尽早为宜，免得夜长梦多，别的没得商量。”
“岂有此理！”
“林局，”门口，管家站在那里，含腰说，“二少爷回来了，还带了两个人，说让您到前厅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林斜阳皱了皱眉。林照影没大事绝不会找她。她去衣帽架上取了衣服，草草披在身上：“你去，把张副将叫来。
海市封印一破，张副将就有意无意地向他投橄榄枝。只是因为她一直忌惮他，所以才没同意。但现在，孟浪不仁，就别怪她不义。
从进门到客厅，叶行观察了一路。林家家大业大，宅子是传统的木结构建筑，碧瓦朱甍、栩栩如生，就像画中之物。
府里很宽敞，几乎看不到一只妖。
林照影倒了两杯茶，分别给他们二人送去，笑着说：“我姐马上来，你放心，我做事向来讲究诚信，不会坑人。”
说完，他问：“外面民国多少年了？”
叶行：“民国早亡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我们国家，叫中华人民共和国。”
“中华人民共和国？”林照影笑着摇了摇头，“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一眨眼过去，外面都换了天地。”
叶行，“在此之前，你不是海市的人？”
林照影有些好笑，“海市才成立多少年？我来之前，还没有这个地方。”
“你来时，是几几年份？”
“民国，二十二年。”
海市成立的那一年，民国二十二年。此前发生了很多事。
很奇怪，明明对于妖而言，岁月流逝根本不算什么，可他却记不清当时的心情了。也行是因为，在这种地方待得久了，又有了新的害怕的事。
回忆戛然而止，林照影撇向门外，他姐来了。
林斜阳阔步走进来，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忽然愣在了那里。她盯着雾里，然后走过去，围着她转了一圈。
这身形，这气味，这眉眼……像，又不像。也许只是错觉。林斜阳皱皱眉，压住心里的异样：“这俩没见过，他们是谁？”
林照影只说了一句：“二姐，他们是从外面来的。”
他话音刚落，林斜阳就掏出了枪。林照影连忙摁住她的手：“别冲动。是朋友，或许可以带我们出去。”
气氛有些尴尬，叶行试着回：“我叫叶行，意外被令弟‘请’到了这里，你好？”
林斜阳瞪着他，一下子把林照影扯了出去。
她力气很大，林照影几乎是被拖出去的。等出去后，林斜阳揪着他的耳朵：“怎么总乱带陌生人进门，你是不是不长记性？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让我说你什么好？”
“二姐，”林照影红着脸，“咱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别老是揪我的耳朵？”
林斜阳冷哼了声，还是撒开了手。
林照影正色说：“你放心，我做事有分寸——你还记得当年，那个人说，以后找到能解决问题的办法，就回来带我们出去的事吗？”
不提那个女人还好，一提起她，林斜阳恨得牙痒痒：“那是她骗我们的。她把咱们骗进这里，几十年杳无音讯，你还不明白吗？没有了我们这群累赘，她不至于沦落到被各大门派联手对付的地步。所以，选择抛弃我们，也正常。”
正因为正常，林斜阳才觉得可悲。
林照影蹙眉：“她不是那样的人，万一，她是死了，永远都回不来了呢？”
“她是太岁，怎么可能死？！”
“那个，”叶行忽然从门里探了头，打断他们，“林兄，我刚刚不小心打翻了你放在茶几上的一本笔记，看到了最后一页的字，上面说，民国二十二年，基因实验失败，海市成立，什么意思？”
林照影刚想回，却被林斜阳拦住了。
叶行解释：“我没有恶意，我来这里之前，也在查类似的事，所以问一嘴。”
林斜阳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外面还有这种实验？。”
叶行站在那里：“有，但还不确定。”
“不可能。”林斜阳不信，“不是人也不是妖的怪物，你在外面见到过？”
果然，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海市是八十多年前成立的，也就是说，早在八十多年前，就已经有这一项实验了。
“…当年明明处理得很干净了。等等，”林斜阳忽然问，“你是从外面来的，那你有没有听说过太岁？”
林斜阳说完，紧紧盯着叶行。她想从他嘴里听“没听说过”，或者直接上来就告诉她，太岁只是岁神。这样一来，至少能证明他说的话有可能是假的。
外面还有这种“怪物”，只能说明，她失败了。
这是最坏的结局。
然而，叶行脱口而出的却是：“我应该知道你说的是谁。我得到的消息是，国家相关部门和江湖各门派联手绞杀万年历后，她下落不明。”
当然，消息有出入。看这情况，海市被创造，又被万年历残片封印，应该是万年历被联手绞杀之后的事。她应该知道。
当年杀万年历的说法也不一致，有说是各大门派联手斩杀，有说是太岁所杀。具体如何，他不得而知。
叶行补充：“一直到现在，她都没再出现过，可以说是真的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林斜阳脸色惨白。
“怎么会？”
当时那个局势，下落不明只能说明一件事，她在孤军奋战的路上，被解决掉了。林斜阳摇摇头，坚持道：“不可能，她是太岁，不会死。”
这时，有部下走过来，提醒说：“林局，张副将来了。”
叶行知道找人的事算是摸对了地方，但不能急于一时，他问：“那我回避？”
——
送走叶行，林斜阳心里很乱，按照那个男人的说法，如果她真死了，那他们岂不是真的在等一个无望的希望？难道就真的要这样待在这里，直到老死吗？
张副将进门，看到林斜阳，哈哈一笑：“林局，知道您找我，我立马就来了。什么事？”
张副将年近半百，五大三粗，牙白，但不整齐，五官敦实，显得憨厚又老实。
林斜阳坐下，门窗同时关上，一层淡蓝色光幕把房间罩住，确认外头听不见，她才说：“孟浪和城主都想把海口关上，其他人几乎都听他们的，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是，先缓缓。”
张副将变了脸色：“你叫我来这里，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
刚才那个外来人带来的消息太过震撼，她不能贸然行事。万一海口被开，是那个变态的计划，他们出去，不是上赶着送死？
林斜阳不敢冒这个险，所以临时变了卦：“就是因为这个才叫的你。”
张副将笑了笑，兴致拂了一半：“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假如城里的妖都知道海口开了，他们都想出去，我能怎么办？”
“哼。”林斜阳冷着脸，“这些事自会有城主处理。总而言之，只要你不背地里搞小动作，一切都好说。”
房间里，雾里把林斜阳跟张副将说的话一字不落地扩了出来。这里只有她和叶行两个人，听完，雾里总结：“这位张副将，在撒谎。”
“撒谎？”叶行倒觉得自己没有听出来。
雾里不急着解释，她半眯着眼，喝了口茶：“你还记得黎戈说，魔鬼城有八位姑娘失踪，后来才改名叫南八仙的事吗？”
叶行点头：“记得。”
“那张副将，明明是只妖，身上却有人的气味。”
叶行心里“咯噔”一跳，他不觉得她说的“人的味道”是指海市里的人。
雾里继续说：“起初我就觉得不对劲。所谓空间，就意味着没有界限，所谓出口，不过是两界相交、取最薄弱处作为进出点罢了。这个进出点，谁规定的只有一个？”
“那八位其中有三位被发现，身上都穿着嫁衣，她们的嫁衣都是从哪来的？其余几位又都去向了何处，你有想过吗？”
“我在海市，没有见过一个人，你说，他在没有接触人的情况下，哪里来的人的气味？”
叶行倒抽了口凉气。她不说他根本不会往这方面想。她一说，细思极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