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明青洛

绿影换了身淡青色衣衫，走到妆镜前，重新梳理凌乱的头发，将脸上的尘土用丝帕轻轻拭去。

镜子里的那张脸，依稀是旧日的模样，然而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原来真正的绿影竟然与自己的容貌如此酷似。

当初她曾听府内人说，明青洛时时出入回香苑，就是去见绿影。

而回府后，明青洛总是立即前来看望明妃，究竟是因为心中依然惦记着绿影，还是因为放不下自己呢？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绿影拉开梳妆匣，挑出一朵淡青色玉钗，插在脑后的发髻上。

她早听闻绿影梳头的功夫是一流的。眼下她借了绿影的躯壳，自然承袭了她的一切。

脑后的发髻相当别致，更衬得她整个人格外与众不同。

只是不知道其它方面，自己是不是比从前强。当初她可是笼中病弱的金丝雀，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至少三百天离不开药罐，除了重大节庆之日必须随同明青洛进宫觐见皇上，平时她连王府大门都甚少迈出一步。

有一次，明青洛非要带她去郊外游玩，两人乔装改扮成普通人模样，骑着马出了城，沿着驿道走出很远，进入一片树林。

林边有个湖，风景美极，令人流连忘返。

那天，两人在湖边游玩了半日，结果回到王府后，她就着了凉，病了好几天，水米不进，把明清洛吓坏了。

从那时起，明青洛再也不敢带她出去。他常常爱怜地捧着她的脸低唤，我的小可怜。

回忆从前，绿影心里发酸。

过去的五年中，她是怎样思念着他啊。

镜里青螺为他，窗前倩影想他，月下孤星念他。

而今，这个人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她却已不再是旧时的明妃，连他的一个吻都无由承受了。

她叹了口气，起身走到门口。

穿过走廊，站在楼梯口，她向下望去。

明青洛独自站在楼下窗前，背着手，正默默地望着窗外。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你来啦。”他柔声说，微微笑着。

绿影点点头，轻轻撩起裙摆，步下楼梯。

他静静望着她。

此刻，先前的嘈杂全部消散，屋里屋外静悄悄的。

后院这座两层宅屋环境幽僻，归绿影一人使用，身边只有侍女小艾。

平时除了掌管回香苑的桃姐，也就是方才在楼上的那个中年女人以外，其他人轻易不敢擅入。

就连桃姐偶尔来，也是小心翼翼地看着绿影的脸色。回香苑的大部分客人，尤其达官贵人富家公子，都是冲着绿影来的，精明的桃姐清楚得很。

不过绿影轻易不见客，素来想怎样就怎样。

小艾奉上热茶，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关上门。

“王爷今天怎么有空？”绿影微施一礼，轻声问道。

“怎么，不欢迎？”明青洛笑着说，端详着她，“数日不见，你清瘦了不少。”

“王爷也是。要多顾念身体才好。”绿影心中酸楚，眼圈发热，忙走到一边坐下。

“你表哥走了？”明青洛问，在绿影对面的椅子坐下，中间隔着一张木几。

“嗯，他原本也不常来，今天我正睡着，他就不顾家丁的拦阻，硬是闯进来，结果闹了场误会。”绿影解释。

“怎么个误会法？”明青洛眨眨眼，明知故问。

绿影脸一红，飞快地瞥了明青洛一眼，“王爷什么都清楚，何必戏弄奴家。”

明青洛开心地笑了。

“有人在身边保护你，我就放心了。”他说。

绿影微微一怔，“王爷要出门吗，去哪儿？”

明青洛摇摇头，“那倒不是，只是——”他叹了口气，“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要娶亲了。”

绿影僵住了，脸色苍白。

她定定地望着明青洛，嘴唇微微颤抖，“娶亲？”

明青洛点点头，缓缓说道，“明妃去世已有五年。前日进宫，父皇告诉我，他已经为我定下亲事。”

“是谁？”绿影低声问，紧紧抓住椅子扶手，关节发白。

娶亲？不错，娶亲。

她感到眼前阵阵发黑。

“是北方轩辕国的大公主忆香，21岁，”明青洛苦笑道，“听父皇的意思，她思慕我多年。眼下朝局不稳，父皇也老了，想尽快确定一些事情，避免节外生枝。”

原来是她。绿影默默地想。

七年前，她和明青洛大婚时，忆香曾随轩辕国使团参加，并送上贺礼。如此算来，从那时，忆香便已恋上明青洛。

七年过去，她和自己一样，对这个男人痴心不改。

不过相比较，忆香应该用情更深，因为当初只是一眼之念，便沦陷至今了。

同为女人，明妃和明青洛同眠共枕，自然比忆香幸运得多。

“王爷答应了？”绿影轻声问，凝视着明青洛玉色长衫的袖口，上面有她当年亲手绣的一朵青梅。

青梅宛如昔，人已今非昨。

“哪里由得我答不答应，”明青洛哑声说，“我首先是皇子，然后才是我自己。”

绿影静静坐着，捋着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过了会儿，她镇定了些，抬眼望向明青洛。

“也好。明妃去世多年，王爷何必总一个人，苦着自己。”

“苦不苦的倒没什么，”明青洛平静地说，“这么多年，我心里依旧只有她。此次娶亲，不过是皇命不可违罢了。轩辕国地处北方边境，有重兵把守，国力蒸蒸日上。反观我们这边却渐渐不如人家，不过是仗着地大人多，有所忌惮而已。听父皇的意思，和忆香成亲，将来我才有可能继承皇位。”

“你想坐上那把椅子吗？”绿影问，心中早已清晰答案。

果然，明青洛断然摇头，一脸无奈。

“不想，”他说，“可我也不忍让父皇失望。他老了，论君王的决断和强硬，他都已不如从前。”

绿影凝视着明青洛虽憔悴却不失英俊的脸，心念微微一动。

“不然我们找个僻静之处，避开这些烦心事，如何？”

明青洛望着绿影，无奈地笑了。

他站起身，走过来，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你这小傻瓜，竟然敢教唆皇子离家出走，不怕获罪啊？”

绿影摇摇头，毅然道，“不怕。你肯我就肯。只怕你嫌我丑，舍不得忆香公主的花容月貌呢。”

“我哪里是舍不得她，”明青洛叹息道，“我只是舍不得明妃在九泉之下伤心而已。只要是和我有关的，她什么都放在心上。至于你，我倒不担心。只要你还在这回香苑，想了念了，自然随时能前来探望。”

绿影黯然不语。

不错，眼下的她不过是一介风尘女，以他王爷的尊贵身份，自然想来便来，想走便走。

往日恩爱都已成伤。

即便两人真的相拥缠绵，在他眼里，她也只是风尘女绿影，不是他念念不忘的明妃。

“明妃就——那么好吗？”绿影喃喃道，凝视着明青洛的脸。

明青洛静静地笑了，“是的。”

“原来我在你心里，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女子而已。”绿影故作愁闷地说，心中却欢喜不已。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吃那些飞醋呢？酸得很呢。

“绿影，这么说不怕你生气，”明青洛望着绿影，“你是我的知己，而明妃——”他长叹，声音微颤，“她是我的半条命啊。”

绿影低下头，眼睛湿润了。

屋内静静的。

一只狸花猫贴着墙壁悄悄溜了进来，朝两人看了眼，悄无声息地走了。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前面的院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回香苑的姑娘们陆续起床，梳妆打扮了。

“我该走啦。“明青洛说，”还要进宫处理一些事情，过几天来看你。”

“婚事定在哪天？”绿影打起精神问。

“下月初八。”明青洛说，“不过，忆香公主的送亲队伍过几日就到京城。”

“事情既然已经如此，以后就好好待她吧。”绿影强笑着说，心中惆怅。

明青洛点点头，“这段时间事情多，我大概不能常来了，你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也请王爷保重。”绿影轻声说。

明青洛走了。

回到后屋，绿影吩咐小艾关门谢客，她不见任何人。

小艾小心翼翼地望着绿影，忙说了声“好的，奴婢知道了。”随后退了出去。

绿影独自坐在窗前，回忆着昔日种种，心潮起伏。

不知不觉间，半日过去，到了傍晚。

小艾端来的茶饭早就凉了，只好原封不动地端了下去。

掌灯时分，窗外飘起雨丝，天气显得有些凉。绿影这才想起，已经是夏末秋初了。

小艾在门口探了下头。

“什么事？”绿影问。

“刚才王爷命人送来的。”小艾走进来，将一张信笺递给绿影。

绿影接过，打开。

白纸上写着一行潇洒字迹：

夜风秋雨半入窗，心字成灰谁人知？

绿影放下信笺，沉思片刻，拿起笔和纸，匆匆写下几个字，折好，递给小艾。

“命人给王爷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