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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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瓣被烟燎了,霎时间便打着卷枯黄。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半晌,邰鸣东笑道:“姑姑,你想到哪里去了。”
他语调眼见着松弛下去,还有闲工夫嘲笑说:“说得这么严肃,把我吓了一跳,还以为你要说什么。”
他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弄得邰双溪倒是半信半疑起来:“那这照片你怎么解释?”
照片是偷拍,隔得远了,镜头中人物都显得有些小了,可很清晰,一眼就能看出是邰鸣东。他戴着墨镜,面无表情地从一辆保姆车上下来,又转头,从车里抱出个小孩子,温柔地托在怀中。
小孩子看起来顶多三四岁,长得白白嫩嫩,揽着他的脖子,很亲昵的模样,他低下头,拿鼻尖顶了顶小孩子的面颊,孩子笑了起来,他也挑起嘴角,露出个淡淡的笑来。
这一幕,看起来温馨而和睦,任谁看了,都要怀疑邰鸣东和孩子的关系。
邰鸣东坐了下去,拿手指点了点照片:“和我长得像?”
“和你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然我也不会这样怀疑。”
“这可真是不白之冤。”邰鸣东抽出支烟来,低头点了,望着照片上的孩子,漫不经心说,“我是帮别人养的。”
邰双溪问:“帮谁?你总不会告诉我,是帮正声养?”
邰家之前有两个儿子,邰鸣东是老二,上头的哥哥叫邰正声,和邰鸣东比起来,邰正声是个正儿八经的谦谦君子,从小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是全家人眼里的好儿子、好侄子、好哥哥。这么好的一个人,天不假年,让他意外去世了,留下一大家子人,一提起他就伤心,邰妈妈也正是因为这件事身体一下子垮了,调养了这么久,这两年才稍稍有所起色。
邰鸣东迟疑一下,正要回答,门外,却传来孟知葡的声音:“……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原来睡莲也能入菜。”
另有个人回答说:“花瓣是不建议食用,只拿来装饰,但根茎都能吃,我们这儿有一道小炒莲花梗味道不错,感兴趣的话我让他们上一份?”
他大概是不常说这样的话,声音有点冷冰冰的,硬是挤出一点热情,孟知葡倒是不在意:“我们都吃饱了,下次来倒是可以试试。”
男人应了一声,脚步在门口顿住,孟知葡已经笑盈盈地推开门进来,看邰鸣东和邰双溪都看着自己,有些奇怪:“这是怎么了?都这么看着我。”
邰鸣东说:“没事,你刚刚跟谁说话呢?”
“跟他们这儿厨师啊。”孟知葡解释说,“刚刚姑姑让我给她打包一份甜酒小圆子,我去后厨碰到了,就随便聊了两句。”
邰鸣东往外看了一眼,只看到个背影,高高瘦瘦,脚步匆匆,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旁边邰双溪忽然冷笑一声:“狗屁厨子。就知道骗小姑娘。”
孟知葡一听,立刻来了兴致:“姑姑,你认识他?他不是厨子啊。”
邰双溪却又不肯说了,把桌子上的文件夹收起来,问孟知葡:“我的小圆子呢?”
孟知葡老老实实把东西递给她,她接过来,道了声谢,又和邰鸣东说:“我下个月就回美国了,走之前咱们再聊聊。”
邰鸣东应下,等她走了,孟知葡问:“姑姑怎么看着心情不太好的样子?那个厨子到底是谁啊?你们说再聊聊,是有什么正经事儿吗?”
“你这么多问题,要我先回答哪个?”
她苦思冥想一会儿,还是想听八卦:“那个厨子!”
邰鸣东随口说:“那是这家店老板,年轻时候和姑姑谈过恋爱,后来向姑姑求婚,被直接拒绝三振出局了。”
孟知葡瞪大眼睛:“怪不得姑姑来这里待遇这么高,原来差点成了老板娘。”
邰鸣东看她这么感兴趣,忍不住笑了,孟知葡又问:“那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啊?怎么我一进来,脸色都那么差。”
“聊一点工作的事儿。”
孟知葡对这个不感兴趣,只是感叹说:“他还是挺帅的,要是和姑姑结婚了,姑姑应该也不会久居国外了吧?”
“不一定,说不准是他去国外给姑姑洗衣服做饭呢?”邰鸣东说,“没在一起,就是缘分没到,你瞎操那么多心干什么。”
她哼一声,觉得他一点都没有八卦的热情。
两个人出门上车,孟知葡拿着手机在她的微信群里和一帮小姐妹分享这个劲爆的八卦,旁边邰鸣东忽然问她:“你还记得我大哥吗?”
吃完饭,天已经黑下去,远方的路灯沿着天角一盏一盏地亮起来,高速路上难得这样空空荡荡,又因为下了雨,车子开过去,只能听到一线锐利的破水之声。孟知葡顿在那里,凝视着车玻璃窗上的一个亮点,半天才含糊地想,原来这不是星星,只是路灯的影子。
邰鸣东看她不说话,又问了一遍,她要开口,可是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发出声音,用力往下咽了咽,才轻描淡写说:“记得啊,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他说,“今天和姑姑提起来,忽然想到,他去世时,还问过你的事。”
她说:“问我什么了?”
“问你是不是还在国外。”邰鸣东单手打方向盘,低低地笑了一声,“都以为老大当时是病糊涂了,你哪出国留过学啊,后来才知道……”
孟知葡追问:“知道什么?”
可他又不肯说了,将话题岔开:“姑姑走之前,咱们去丞池,一起见妈一面,妈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姑姑这一走,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在说着话,可没有一句落在孟知葡耳中,她心里就像是有个小爪子在挠,重重地钩在心头最软的那一寸嫩肉,那一瞬间的疼,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又像是一柄用钝了的刀,轻描淡写地磨着,若隐若现的疼,好像过了这一刻就好了,又好像永远也过不去。
可她发出的声音又平又稳:“邰鸣东。”
他说:“怎么了?”
“你……你大哥当时到底怎么说的?”
“他就问,妹妹回国了吗。”邰鸣东觉得她口气有点奇怪,“你这是怎么了?追着这个一直问。”
邰家这一辈没有女孩子,勉强称得上是妹妹的,也只有孟知葡一个人,只是孟知葡出生时,邰正声已经被送去英国念中学,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太熟。所以当时邰正声突然问起来,大家都觉得奇怪。
孟知葡不敢开口,死死地咬着唇,用了很大力气才勉强说:“就是好奇嘛。我又没出过国,他怎么会问这个。”
邰鸣东也说:“是啊,所以都以为他说的是胡话,后面也没人来问你。”
提到邰正声,他情绪也低落下去,不再开口,只专心地开车。孟知葡将头靠在窗上,那一点凉,透过玻璃浸了过来,她闭上眼睛,装做自己睡着了。风声雨声,一切都像是幕布后面的舞台,被笼在黑暗里渐渐地往后退去,最后只剩下很远很远的山歌声,有人拿着叶片,噙在嘴里轻轻地吹,歌声长了翅膀,扑簌着撞破了满山的云霞。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满心都是欢喜,他并没有看她,只看着远方。远方的山安静广阔,她忍不住,喊他说:“大哥。”
他慢慢回过头来,对着她笑:“怎么了?”
她其实不知道要说什么,只是想要和他说话,犹豫一下,装作为难:“等我大学毕业了,也打算出国留学,你在国外待得久,能不能替我出谋划策一下?”
他说:“把我当苦劳力了?”
“哪有嘛。”她握着他的手臂摇了摇,“等回去以后,我请你吃饭。大哥,我都喊你大哥了,你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他被她纠缠得没有办法,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你以为出国真那么舒心啊,万一被人欺负了,可就只能一个人哭鼻子了。”
他把她当小孩子看,她气鼓鼓说:“少小瞧人!”
他看她生气了,大笑起来,摇头道:“大小姐脾气。我答应你就是了。”
她心中的欢喜,立刻又像是气球一样被吹了起来。
看着他,一直忍不住地笑,笑得太开心,连脸都酸了。
旁边有人喊她:“……萄萄?”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到邰鸣东正凝视着她。
车窗外已经黑透了,只有一盏灯打斜里落下来,落在他的发上、肩上,倒像是裹了一层霜。他的凤眼明亮睥睨,可看她时,又十分温柔。她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听到他问:“怎么哭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她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哭了。
她有些恍惚,望着他,轻声说:“大哥……”
“真是睡迷糊了,你大哥在国外呢。”他笑了一下,将车内的灯也给打开,“到家了,快下车吧。”
灯光亮起来,一切都清晰残忍起来,梦里的世界分崩离析,她终于想起来,原来她的大哥,原来邰正声,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