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金闪闪的水迹
兰斯洛特踏着黯淡无光的夜色回到旅馆,门口的小煤油灯快要染到底部，只剩下一丝零星微弱的黄光，在冷风里挣扎着照亮门前一小片土地。
整条街上安静无声,艾斯伯格主城的居民们似乎还沉浸在夜色中熟睡。
但此刻其实已经是早上九点了。
极夜影响了普通百姓的睡眠时间,大部分平民们为了省下煤油灯的钱，在天光微亮之前都不会起床干活。
反正对他们而言，活是永远干不完的，只有荷包里的钱会花完。
临近北境的严寒之地，早晨的雾气浓郁。
几十米内都弥漫着厚厚的浓雾，房屋窗沿边上还凝结着些许冰晶霜花，估计要等到中午稀薄的阳光透过厚云,才会逐渐化成水滴。
“您回来了。”
旅馆一楼看门的矮人听到响动,在柜台后钻出一颗乱糟糟的脑袋，盖满胡子毛发的脸庞看不出他的年纪。
精灵灿烂的金发遮挡在漆黑的大斗篷之下,衣领翻起遮挡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温柔而冷淡的眼睛。他心里在想事情,并没有留意到矮人的声音。
矮人再次叫住他：“这位先生，请您等一下。”
兰斯洛特停住。
在身高腿长的精灵面前，矮人显得像颗矮胖且脏兮兮的小土豆，仰视的角度看起来非常费力。
矮人从旁边搬了个小梯子,蹭蹭蹭敏捷地爬到高处,才继续和精灵对话：“尊敬的先生，万分抱歉……昨晚，昨晚打扫走廊的仆人发现，咳,嗯,发现您的房门没关。在缝隙里看到您屋里乱糟糟的,似乎是木床塌了……”
见精灵没有说话，矮人显得更加惶恐和局促。
说到一半声音越来越小，几乎都听不到了。
艾斯伯格是边境城池，来来往往的旅人各色各样。这些漆黑兜帽下面掩藏的脸，很有可能就是城墙通缉榜上最穷凶极恶的通缉犯。
稍有不满，就一把冷刀从背后抽出，直接不听任何辩解，冷酷无情地把人杀了。
但他们这些开店做生意的小旅馆，也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
只能每天祈祷客人们的心情好一点。
矮人硬着头皮，战战兢兢。
为了一点果腹钱卖命。
好在眼前的高挑男人终于开口了。
温和，像艾斯伯格主城多年未曾见过的春日枝头花苞，在暖洋洋的阳光下缓缓绽放。
他耐心平和地询问道：“您说什么？抱歉，我没有听清。”
空灵的声音自带安抚人心的作用。
矮人大大松了口气，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
他擦了擦额角冷汗。
矮人见多识广，光是听声音，就知道这位是只精灵。
精灵，是不会杀人的。
他安全了。
感恩光明神。
矮人这次说话都流畅了许多。
他说：“您房间里的床塌了，仆人说看起来像是被重物打击而导致的，而不是木床本身质量问题。很抱歉给您带来不便，但入住期间房内物品的人为损坏，都需要记在您的账上，请您在退房之前将坏掉的床的钱一起支付给我。”
是的，他是来要赔偿金的。
这些路过住宿的旅人们，整天打打杀杀，压根不顾环境和场地！
有的人打完架就跑了，他们这些开店的人压根连对方的长相和姓名都不知道，想要追索赔偿都找不到对象。因此今天难得能抓到一个，而且还是只最好说话的精灵。
矮人眼睛里都亮起了光。
兰斯洛特没有注意矮人唠唠叨叨的话，只听到第一句。
“床塌了？”
精灵心里一紧，打断矮人的话紧急问道：“那房间里的另一个住客还好吗？”
矮人茫然不知：“另一个住客？”
这间房间属于兰斯洛特，所以旅馆主人才以为是他和别人打架破坏了床，然后追出去一直到现在才回来——毕竟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但怎么听他的语气，床不是他打破的呢？
“这间房子只登记了您一人的入住记录啊……”
“……”
兰斯洛特微微顿住。
他一急之下差点忘记，他们几人在入住旅馆的时候并没有登记伊莎贝拉的名字。
精灵摁着额角，稳了稳情绪，“那请问我当时一起来的隔壁两间房的人，现在在哪里？”
“他们啊，”矮人翻了翻记录，“昨晚回房间后就没有动静了，应该还在睡觉吧。”
听到这句话，兰斯洛特脸上的紧张才缓缓褪去。
看来并不是发生了意外。
精灵又恢复温和的语气：“好的，谢谢您。住宿费和赔偿床的钱，我会今天离开时一起结算给你。”
“感谢您的慷慨，祝您生活愉快。”矮人立刻笑了起来，一溜烟爬下小梯子，亲自去给兰斯洛特拉开上楼的通道门。
兰斯洛特上楼后，正好遇到亚瑟推开门伸着懒腰走出来。
“啊，兰斯学长，你回来啦！”亚瑟揉了揉乱糟糟的鸟窝头，大大咧咧指了指隔壁，“是要找贝拉吗，她昨晚和卡洛斯学长一起睡的。”
少年颇为羡慕且幽怨地嘀咕道：“小丫头见色忘友，眼睛里就只顾着盯着狐狸学长的漂亮尾巴，完全把我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兰斯洛特抿了抿唇角，没有说话。
他放下斗篷的兜帽，一头灿烂的金发顺着肩膀披散而下。将外袍收回到自己房间后，才走到卡洛斯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嘭，嘭。”
门里嘻嘻哈哈一阵笑声，似乎没有听到外面的敲门声。
亚瑟：“他们应该已经起床了，一个小时前我就听见贝拉说话的声音了。”
兰斯洛特继续没有说话。
他又敲了敲门。
这次，他听到卡洛斯的声音：“贝拉，是不是有人在敲门？”
“咦，没有吧？我还以为是我尾巴砸在地上的声音呢。”
幼崽说着，又竖起尾巴在地上砸了两声。
“大小姐你轻点儿，别把我房间也砸坏了。”狐狸慌忙拦住她。
“哈哈哈不会啦，我很注意的……”
“……”
过了几秒，屋内淅淅索索一阵响动，伴随着伊莎贝拉“哎呀，你尾巴刮到衣柜门啦”之类的小声惊呼，房间门打开了。
一大捧一大捧的红色狐狸毛，顺着开门动作产生的风，随意漂浮在半空。
伊莎贝拉还在“咯咯”直笑，“卡洛斯，你会不会掉秃噜皮呀哈哈哈。”
狐狸呵呵两声，扯了扯嘴角，故意开玩笑地抱怨道：“还不是你这个小家伙，尾巴上的鳞片锋利的要命，跟个割草机似的。”
伊莎贝拉幸灾乐祸。
眼睛眨也不眨，把尾巴往后一藏，毫不负责的逃避否认：“才没有！”
声音娇气又清脆，充满朝气和活力。
快有半个房间高的红毛狐狸趴在地上，懒洋洋地将头换了个方向，用巨大的前爪和门口的两人打了打招呼。
“嗨，兰斯你回来了？”
狐狸爪心粉红色的肉垫柔软干净，让人看了就很想上手戳一戳。
红毛狐狸变回本体原型，陪着伊莎贝拉玩耍了一早上。他的头和房间内桌子一样大，从门口看进去恰好对上他左侧那只祖母绿的眼睛，像一面巨大的宝石镜子。
伊莎贝拉从大狐狸茂密蓬松的毛发里钻出来，半趴在他的背上，探出一张小脸往外看了看。
还没张嘴说话。
“啊切——”
小姑娘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
被半空中飞扬的狐狸毛呛住了。
银色胖尾巴因为应激反应一下子翘得老高，尾巴尖的鳞片都细细密密竖了起来。然后又慢悠悠放下来，陷入红色的毛绒绒海洋。
见幼崽被呛到，卡洛斯连忙将她从背上拎了下来，拎到胳膊上重新坐好。
然后用另一只空闲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伊莎贝拉的后背，顺便把她在自己背上乱爬时掀得乱七八糟的裙子整理好。
兰斯洛特注视着眼前一幕，安静不言。
眼前红毛大狐狸和银发小女孩的互动，和谐友好的气氛，仿佛是人族童话故事里精怪和幼崽相处的一场美梦。
他反而是个多余闯入的人。
精灵脸上闪过一丝复杂晦暗，唇角微微平了一下。
脑中似乎又响起那两道不同的声音在纠缠争斗，谁也无法说服对方。
伊莎贝拉昨天过界的触碰，让精灵心里不知所措，犹豫地思考他们之间关系是不是太近了。
可当兰斯洛特看到，伊莎贝拉和狐狸玩的开怀大笑，甚至已经忘记了他还在一旁时。
心里其中一道声音，终于压倒了另一方。
——他才是伊莎贝拉第一个朋友。
他们之间友谊坚不可摧，距离近才是关系好的表现。
兰斯洛特有些愧疚，他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原因，让这段友谊受到伤害。
而且，她本来也没错。
精灵终于想通了，唇角又重新弯起弧度。
他走进房间，绕开地上厚厚一层狐狸毛，来到伊莎贝拉面前。
与此同时，狐狸忽然背后一冷。
感觉室内温度骤降几度。
卡洛斯摸不着头脑，动作上却不知不觉缩回摸在幼崽脑门上的爪子。
那双漂亮的祖母绿大眼珠子转了转，可并没有找到任何让他感觉到危险的东西。
兰斯洛特俯身，抬手摸了摸小姑娘乱蓬蓬的长卷发。
指尖一道微风顺过，细碎的微光环绕住幼龙的长发，不到片刻时间，就将凌乱的银发瞬间梳理地整整齐齐。
伊莎贝拉默默看了眼披散垂落到腿边的发尾，轻轻眨了眨眼。
气氛很安静。
眼前精灵面上带着笑意，精致的五官舒展，气质温柔尔雅。房间内的烛光摇曳，落在他纯金灿烂的眼眸里，像一艘漂泊的小船，安宁又与世无争。
但是。
伊莎贝拉就是觉得，兰斯洛特好像没有表现出来这么平和。
像是将真实情绪掩藏起来了。
他藏起来了什么呢？
不会还在生自己的气吧……
不会吧不会吧。
这都一个晚上过去了。
伊莎贝拉暗自撅了噘嘴，心想：她还没计较精灵夜不归宿，不跟饲主汇报就独自外出。他哪里来的理由，还敢继续生气呀！
伊莎贝拉越想越不高兴，她决定今天一整天都不要搭理兰斯洛特。
精灵蹲在幼崽身前，金眸从她粉白渐变的棉质睡裙上划过，温柔低声道，“昨晚睡得好吗，贝拉。”
伊莎贝拉：沉默。
见幼崽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表情，精灵只是浅浅笑了笑。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生气，但他确实有错。
说好要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昨天却一晚上都不在。
修长纤细的指尖轻轻拂开她颈边几缕夹在衣服里的长发，一点一点将领口的蕾丝花边翻整齐。
语气温柔地说：“昨晚谁给你穿的衣服呀，脖子上的蝴蝶结都没系好。”
说着，手指灵巧地拆开伊莎贝拉后领处领口装饰的小丝带，重新给她系了个漂亮的大蝴蝶结。
伊莎贝拉圆眼睛默默注视精灵的动作，嘴巴却闭得紧紧的：我就是不说话，哼！
快给我道歉！
不过小姑娘还是顺着精灵给她整理衣领的动作，不着痕迹抬了抬下巴，方便他把压住的衣服整理好。
兰斯洛特眼底划过一丝笑意。
他知道幼崽态度软化了。
精灵继续道：“贝拉，我给你扎个辫子好不好？”
扎辫子？
伊莎贝拉耳朵动了动。
化形到现在，她还没有扎过辫子诶……
头发长的快到脚踝，站起来都容易踩到头发，如果扎辫子就会方便很多。
听起来十分心动。
但她刚才没几分钟前才决定今天不理精灵来着。
幼崽陷入犹豫纠结。
兰斯洛特也不急，他慢慢将伊莎贝拉柔顺蓬松的长卷发合拢成一束，有些压在她尾巴下的发尾也轻轻抽出来。
眼波流转，宽大的袖摆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她的裙摆，指尖轻轻一弹。
然后小声惊讶道：“哎呀，贝拉，裙摆怎么脏了这么大一块儿？”
一旁从精灵进门到现在都安静如鸡的狐狸，听到这里突然呛咳出声：“咳——咳咳！”
他眼睁睁亲眼看着精灵，在幼崽没注意的时候，指尖用魔法引来一小股水流，尽数倒在伊莎贝拉的裙摆上。
然后，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关切地问道，“什么时候打湿的？穿着湿裙子会容易生病的。”
伊莎贝拉扭头去看，被尾巴挡住视线，看不到自己身后裙子。
只能伸手到处胡乱摩挲，满脸疑惑：“咦，哪里湿了？刚刚不还是好好的吗？”
被精灵的话题牵引，忘记了刚才下决心不回答的想法。
“是不是刚刚和卡洛斯玩的时候，把桌子上的杯子撞倒了？”
“诶……我也不知道。”伊莎贝拉懵懵懂懂，刚才在大狐狸背上乱爬，哪里注意到桌子上有没有水杯。
“估计就是那时候弄湿的吧。”精灵柔软地叹了口气，顺势就将幼崽从狐狸的胳膊上抱了起来，揣到自己怀里抱好。
卡洛斯：“……”
怎么还有如此贼喊捉贼的人。
狐狸快被兰斯洛特这一套操作震得眼珠子掉下来了，这还是他曾经认识的那个，说一个小谎言就面红耳赤的小精灵吗？
他变了，兰斯洛特变坏了。
卡洛斯刚要张嘴揭穿精灵可耻的行为，就看到眼前站立的精灵淡淡抬眸看了他一眼。
金眸清冷，平静无波。
“……”
明明精灵此时的身高，还没有狐狸兽形的庞大。
但卡洛斯就被他看得不敢说话。
狐狸：怂。
兰斯洛特收回视线，继续温柔地笑着。弯弯的眼睛像两轮漂亮清澈的月亮，安抚的嗓音天然让人放松下心情，沉沦到他的牵引之中。
“那我们回房间换衣服好不好？”
伊莎贝拉犹豫，刚想答应好，但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兰斯洛特见状，再接再厉，“我们回去，就告诉你昨晚我去做什么了，好不好？”
伊莎贝拉狐疑抬眼，“真的什么都告诉我？”
兰斯洛特笑了：“当然，贝拉。我们是好朋友。”
“我不会对你有任何隐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