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合一
何大春听见周围人的话,心里一阵烦躁。
手上收割的动作,都没有一开始利索了。
何林脾气可没有他爹那么好,对亲人能耐心解释,对这群冷嘲热讽的人就没有那么好的态度了。
“现在说得轻松,到时候收上来的粮食都发霉了,到时候我看你们哭。”
何林本就高大,这几年在军中,更是练成了一身的肌肉,这话语气很重,听起来也颇为吓人。
周围围观的人听见何林的话,心里都有些打鼓了,四散开来去自己的田地中侍弄自己的庄稼。
脑海中一边想着村里两个娃带回来的消息,一边仔细地瞧着自己流了无数汗水种下的粮食。
何林将那些人呵斥跑了之后,对他爹喊道:“爹,你别听他们瞎说,将军不会害我们的!”
何大春没有说话,只是弯腰更加卖力地收割起来。
他们这儿没有上了岁数的老人,不代表整个凉州城没有。
这一户户老人家,都被眼熟的出息小辈看望了。
一说一哄之间,就被带到了人多的地方。
或是村里那爱嚼舌头的妇人谈话的地方,或是城里人来人往的说书场。
软糯可口的糕点孝敬着,好听的话吹捧着,这一来一回之间,许多回忆就被勾了起来。
“我可是听说您年轻的时候,可是经历过大场面的!”
“那可不,活了这么大岁数,我什么没见过。”
那小辈看铺垫得差不多了,继而说道:“我最近听说,这秋收期间可能会有连绵不断的雨,一下来一下走的,让人猜不准,您说说,这是不是特好笑,我活了十几年了,都没见过这种天气,您肯定也没有见过吧?”
这不知从何处传来的风言风语经过了不少人的耳朵,这时候突然听见有人提起,还问的是个明显上了岁数的老人家。
于是一个个都竖起耳朵,想要听听是怎么回事。
虽然起初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他们都下意识的否决了,但是还是忍不住瞎想,万一是真的呢?
那头发花白的老人家,一开始还挺乐呵,听见小辈说的秋收,大雨,一下来一下走,瞬间茶杯都拿不稳了。
眼里透出回忆:“你个小娃娃可别乱说,你没见过,老头子我可是见过的,那个时候我还年轻,跟着家里大人准备秋收,不知怎么惹怒了老天爷,一下晴一下雨的。”
说着老人家因为情绪激动,忍不住咳嗽了起来,那小辈赶忙拿起水杯,递到他嘴边,还给他拍拍后背顺气。
老人家咳了好一会儿,终于缓过气来,又继续说道:“我的记得可清楚了,那时候一下雨就有人哭,那粮食正在外面晒着呢,这大雨一来,可不就完了。”
“一开始放晴的时候,还有人笑。每一次都有人说,看这样的天,应该是不会再落雨了。结果到后来,就算放晴了,也没有人会笑了,生怕什么时候这雨又来。”
“那两年可真是惨啊,人都饿得只剩下皮包骨了,我大哥,二哥,四妹都一个个被饿死了,连树皮都啃没了,还有的人吃土,肚子胀得像是怀了娃娃。”
周围围着的人都沉默了,一个个背脊发凉,居然还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样从没有见过的诡异天气,居然是真的存在的!
就算是那些没有种地的人,也跟着害怕了起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这要是周围发生了饥荒,他们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每一个经历过的人都不会忘记的。
虽然几十年过去,经历过那场饥荒的人大多去世,但总还是有那么几个长命的人活着。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凉州城的各个角落,一个、两个、三个……,几乎每一位上了岁数的老人,或是听了传言自己站了出来,或是被小辈套话套出来。
人都是这样,对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总是不信的,但是身边有个认识的人站出来,用自己当例子,这信任就会嗖嗖嗖地往上蹿。
随着越来越多的老人,将那几十年前的事情讲出来,凉州城的人都开始有些怀疑了。
有的人坏心揣测道:“这几十年前,说不定就是有人坏事,遭了天谴,要不怎么这几十年来都风调雨顺的,近年又没有发生什么天大的恶事。”
有的人害怕的说道:“这玩意是真的呢?我可一点也不想体验那种日子,也不想饿得只能吃土。”
有的人强装理智,放言道:“你们就是爱瞎想,这几十年前的事情了,怎么可能这么巧合就发生在今年,我看着天倒是好得很。”
有的人试着问那些老人家,几十年前的那一次,先前有什么预兆吗?
但是那时候,这些老人还小,没有到操心这些事情的年龄,一个个都只记得那些悲痛和后面的饥饿,哪里还记得先前是什么样的天气。
不过有那睿智的老人分析道:“虽然我是不记得了,但是想来也是没有什么预兆的,要不当时怎么就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不到一天的时间,整个凉州城都被这个消息席卷。
不少从军营中回去的人,都成功地说服了自己的家人,不管是温情劝导,还是无理要求,或是用各种条件交换,能达成效果都是好的。
还有那家里有上了年龄的老人的,一个个都被老人压着提前秋收。
本就被那消息弄得心慌意乱的人,回去就看到居然真的有人在收割,不少人心里真的开始动摇了。
心里开始不自觉地给自己找借口。
“这要是提前收割了,最多也就是少一点,大不了每天少吃一点,少存一点钱。”
“大伙都提前了,我还是跟着一起吧。”
在最初的那一批人的带领下,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个队列,或是害怕,或是人云亦云,但凉州城中提前开始秋收的人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城静枫在军营里,看见消息源源不断的传来,还有魏定一直不停歇的处理着这些事情,眼看着回来的消息越来越好,心里也放心了许多。
这事情要是真的像那书上所记载的那样,这凉州军可都不能独善其身,不管是魏定还是屠虎,甚至是那府邸中膳房里给她做各种好吃的大师傅,怕是都会受到影响。
万一要是在这种缺乏粮食闹饥荒关键时刻,那个丧心病狂的呼延拓率军打过来了,那可真的就不好说了。
毕竟游牧民族可不靠种田为生,不管天气是多么的变化多端,影响总是没有他们秋收这种时候大的。
不过看现在的情况,事情处理得还不错。
城静枫正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准备让人回府邸中取一些小点心和奶茶过来,就听见魏定转过来问她:
“不知军师夜观星象,能预测天气的范围有多大?”
城静枫刚刚喝下去的一口茶水都差点喷出来。
魏定什么意思?
她到他的桌案前,看到的就是下面传上来的一份整理好的,老一辈人对当年那件事情的回忆。
随便瞟了几下,全都是令人心惊胆寒的字眼。
不愧是当事人的描述,比魏定父亲留下来的转述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
魏定说道:“根据这些人的回忆,不仅仅是凉州城受灾,附近州府都有这样的情况,很大一片地区全都受到了影响。”
城静枫这下是真的感觉不太好了,按照道理来说,这种突发性强对流天气,特点就是空间尺度小。
就算会伴随大风,雷暴,强降水,但是空间范围一般都是很小的,十几公里到二三百公里,甚至还会有那种只有几十米的小范围强降水。
本来这种天气应该常常出现在春夏两季,出现在秋季就已经是很稀有了,没有想到范围还会变得这么大。
难道现在这个大雍朝,不仅仅是地球在古代某个时候发生了转折,历史的车轮不知道滚到了何处,而是整体地形地貌甚至大陆板块都有其它的变化?
这样的情况下,没有卫星和更加精密的仪器,她可不能保证远处的天气预测,能保证身周方圆百里的准确预测就很不错了。
城静枫摇摇头,将自己的矮凳搬到魏定的桌案前坐下,一张张地翻看那些老人家的回忆。
“这我可没办法,我要是能准确预测那么远地方的天气,那可不成神仙了。”
这纸上记载的确实很惨烈,但是经过他们这一布置,起码能抢救回来一半的粮食,虽说未来一年可能会艰难一些,但应该不会让惨剧重演。
但是周围的那些州府可就不一定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突发性强对流天气,还会不会像几十年前一样,肆无忌惮地横扫一整片?
城静枫将这些资料放回魏定的桌上,坐在矮凳上,手放在膝盖上托着下巴,通过撩起的帐帘,看向外面的正在哼哧哼哧训练的士兵们。
他们之中,会不会有人的家乡也在附近呢?
魏定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帐外,说道:“若是能将军师说的那一套收集土地信息的器具送到周围各个城池,以快马来回传递信息,再配合望远镜观天,可有希望?”
城静枫侧头看向他,这就是那些存贮在数据库中的古籍里记载的,那种心怀天下,保佑万民的大将吧。
之前还真的没有太看出来,他心里还有这般柔软的一面。
不过这套逻辑看似没有问题,天和地信息都有了,但是这种突变的天气,她不到现场亲自看看,只看表面数据还是不敢轻易下结论。
于是道:“不太行,望远镜看不了那么远,而且夜观星象不仅仅是看表面,还有一些细节必须在当地才能看清楚。”
“不过要是把那些几件东西送过去,我也是能看出一点端倪的。”
得了她这话,李三喜很快被召过来,他今儿一早就听说了,军中都传遍了,他们军师有预测天气之能!
之前那段时间有几个营一直运气不好,原来不是倒霉,而是不信军师预测的天气信息,所以才出门遇见风沙,转头又被浇个透心凉。
军师可真是太厉害了。
城静枫看见李三喜看见自己的眼神又变了,以前那眼神,有点像是崇拜和尊敬,现在这眼神,妥妥已经成了脑残粉!
她甚至怀疑,自己让他去做什么坏事,他都会自己给她安排个理由,然后毫不犹豫地去做。
看着这个双眼放光的表情,城静枫咽了咽口水,轻声开口道:“上次我找你做的那几个有点复杂的东西你还记得吗?现在要多做几个。”
李三喜狠狠的点了点头:“我记得!军师你要多少我都能做。”
他很快就被安排到旁边一个空着的营房,木料不断的往里面送,只要一套凑齐,就会有人快马加鞭的将其送往周边城池。
时间一天天过去,凉州城提前进入火热的收割。
每个人都有些心神不宁,收割的时候,脑海里像是天人交战一般。
一会儿想着这要是假的,那可是有不小的损失,自己这提前收割可是倒了大霉。
但是也万万不敢期待这是真的,这要是真的,那剩下那一部分还没来得及收割的粮食,岂不是也要遭殃?
脑子里还时不时地冒出城里的传言,尤其是那些老人说过的话。
哀嚎痛苦,饿殍遍野,尤其这凉州的冬天本就寒冷无比,饥寒交迫之下,死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一想到这些,晚上更是愁得睡不着觉,只好从床上爬起来连夜收割。
时间一点点过去,越来越靠近原本定下的秋收日期,大家多多少少都收割了一部分粮食,也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晒干收起来了。
原本是应该开心的,但是城静枫却开心不起来,因为最新算出来的那几天,天气似乎也不太好。
而且根据放到周围的那些城池的简单仪器反馈的数据来看,这范围一点还真的一点也不小,和几十年前的那一场的范围很是相似。
听到她说的话之后,城静枫发现魏定脸上头一次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
“来凉州七八年,有两件事我一直忘不了。”
不等她说话,魏定就继续说道:
“我治军之初,其实没有什么经验,全凭一腔热血,有一次中了匈奴声东击西的圈套,若不是凉州百姓个个勇武,拼了命地堵住那个缺口,相信我会带着援兵到来,那一次怕是要真的要破城了。”
“还有一次,那运粮大使在接近边关的时候,被敌人偷袭,粮草被烧毁了一大半,他怕担责,又欺我初上任,便将这事推到我头上,一边是朝廷的处罚,一边是没粮的困境,若不是蔚城、应城、朔城等几个城的百姓筹集粮草。”
城静枫原本还觉得他只是有感而发,直到看见他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紧紧的扣在桌案的一张纸上,那纸都被揉得有些变形了。
还能依稀从指缝中看出,死,饿,人,求几个字。
她走过去,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不是你的责任,没必要全都往自己身上扛。”
魏定紧紧扣在纸上的手,终究是攒成了一个拳头:“他们不只是信我,更是信我魏家历代在边关打下的名声。”
城静枫将纸从他手里抽出来,将皱巴巴的纸摊平,放到一边:“将军刚刚不是已经派人去了吗?这天灾也不是你能掌控的。”
一小队人,带着魏定的密令,乔装改扮进入了周边的城池中。
原本凉州城提前秋收的消息,就在周围的城池有点风声,不知怎么回事,这消息突然变得火爆了起来。
“你们听说了吗?凉州那边有好多人都提前秋收了,六七天前就开始了!”
“是不是他们提前播种了?”
“不是提前播种的原因,我可是听说了,凉州那边传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后天会突降大雨,还会时断时续好几天,所以他们就提前了。”
“这不太可能吧,今儿眼见着天气还是大好!”
“我听说了,这消息好像是从凉州大营中传出来的。”
“可是我听说了,几十年前也有一次,也是前头没有什么预兆,后来连续好多天都时不时落雨,然后闹了饥荒,死了不少人呢。”
随着这些消息在周边城池传开,不少人都将信将疑。
这个时候,有上了年龄的老人出来回忆佐证,一部分比较谨慎,不愿意冒风险的人,也都默默开始了收割。
不过发现的终究是有些晚了,距离大家普遍定下的秋收日期,现在只剩下一两天。
不少人看见现在还艳阳高照,以自己十几年的经验推测,两三天后大概率是不会落雨的,根本不会出现传言中的那种事情。
为了保证边关的安全,这么多个城池的士兵不可能全都遣散回去,要不然很多练习好的阵法和队列就全乱套了。
所以事到临头,其余城池的百姓中,只有两三成不到的人,提前一两天开始收割,不过大家都多多少少上了点心。
城中的油纸铺子迎来了一大批客户,大家都想订大张的油纸回去,以防不时之需,甚至有手艺的人,有不少都被请回去,在各家院子中搭建起了遮风挡雨的棚子。
最为心焦的,就是辛苦了大半年,等着收成的农民。
有的一边收割一边等,有的面上自信无比,嘴里嘲讽,心里还是有些担忧。
不管是已经收割了好几天的凉州城百姓,还是最近这两天才收到消息的各个城池的百姓,心都像是被放在火上烤一样,焦灼无比。
原本定下的秋收日子终于到了。
太阳如往常一样升起,将暖暖的阳光洒向地面。
城静枫面前站着一批身着凉州军服,全副武装,孔武有力的士兵。
一个个都牵着威风凛凛的高头大马,横排竖直的成队列站在演武场的高台下。
城静枫坐在高台上,手里拿着炭笔,手下是一张张剪裁好的纸张。
她刚刚仔细的在自己制作的那些简单版仪器前看了好几遍,心里对天气的预测已经是胸有成竹,精确到分秒的那种。
落笔无悔!
阳光初升。
今日的早晨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早早的起来看天色。
凉州城中的农民,也都和前几日一样,下意识地直接开始收割,只不过与前几日的心焦相比,今天的心情尤为不同。
汗水糊了眼睛,起身拿脖子上挂的汗巾擦眼睛的时候,看看天;
腰酸软得受不了,起身捶捶自己的腰杆的时候,看看天;
干渴得不行,到一旁的田埂上拿从家里带来的水喝的时候,看看天;
眼看着日头要到正午了,一点异常都没有,和前些天晴朗的日子没有什么差别。
这多日来的恐慌和心焦,都一点点的化成了怨气。
有少年人一边收割一边流泪:“根本就是骗人的吧!我就说将军不懂庄稼活,他连地都没有种过。”
也有老婆子数着家里的粮食心疼:“我家这几亩地,肯定少了上百斤粮食,明年可怎么熬!”
也有那老实的夫妻默默不出声,但是手下收割的速度显然慢了许多。
正当城内气氛无比压抑,随时可能要爆发的时候,一道道大家无比熟悉的马蹄声和通令声传来。
“未时雨,酉时停!”
“未时雨,酉时停!”
“未时雨,酉时停!”
一个个身穿战甲的凉州军,骑着威风凛凛的大马出现在凉州城的各个角落。
这个一贯用来通报战情的法子,今日居然被用在了这样的地方。
声如洪钟,响彻云霄!
这声音凉州城的百姓都很熟悉,往日里总是会带来喜报,或是能让他们避开危险的战报。
声音一次次的传遍整个凉州城,落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往日里累积的信任平息了一些刚刚升起的焦躁。
躁动的凉州城,在这样的一声声通令中沉静下来,那迎风招展的旌旗,还有那熟悉的军服,都给人以无比的安全感。
那站在晒谷场上正心疼的流眼泪的婆子,听见这威严的通令,还是擦了擦眼泪,连忙喊来几个忙着收割的儿子,将正在晾晒的粮食一趟趟的往家里搬。
气恼无比的少年人,看见那熟悉的旌旗,终是捡起了扔在地里的镰刀,抿着嘴红着眼弯腰不断收割。
太阳逐渐升上日头,本该吃饭的农家人都没有离开,在一直没有停歇的通令声中忙碌着。
午时、午时一刻、午时三刻……
未时。
通令声消失,整个凉州城万籁俱寂。
所有人齐齐望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