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节
这一点,只怕连夜璃歌,也想不到吧。
他们,终究是太年轻。
他们,终究是太自信。
却不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欲取天下者,必先放眼看到整个天下,连这一点都做不到,如何能胜?
出于多方面的考虑,傅沧泓带着两万军队走在最后,也正是这个决策,让他落入了危境。
原本是想借着吴铠麾下悍军杀出血路,他只需要收拾善后即可,不想却给了傅今铖可趁之机。
话说回来,即使他是与吴铠一起,以傅今铖的兵力与狠绝风格,也会给他来这么一下子。
此处是泗云关。
从恒州至宏都的必经之地。
此关不险。
只是窄而已。
一条羊肠小道,笔直从石崖间穿过,只容两人同行。
石崖倒也不高,只十数尺。
正是这看似不险的地形,让傅沧泓有了丝轻忽之心。
正是这丝轻忽之心,让他上了傅今铖的恶当。
当他打着马,从小路间穿过时,两侧石崖上哗啦啦倒下来——成片成片的豌豆。
噼噼啪啪溅落一地,然后人仰马翻。
不是一般的豌豆,是炒熟之后,再和了香喷喷菜籽油的豌豆。
战马闻了,屁颠屁颠地欢叫着,一低头就去啃。
啃了就倒下。
因为那豌豆里还加了足够剂量的酥麻粉。
你们说,傅今铖此招如何?此人如何?
傅沧泓比他,又如何?
所以,他此前没反,完全是个太正确的抉择。
如果没有夜璃歌。
如果夜璃歌不在。
他将,性命难保。
还做什么皇帝?
跌下马背,接连打了好几个滚,傅沧泓撑着满地的豌豆站起。
抬头朝石崖之上望去。
却只看到一片密密的林影,连半个人都瞧不见。
他的心,开始发颤发寒发凉。
那个男人,是他心中一片始终抹不去的阴翳。
犹记得五岁那年,第一次在龙赫殿中见到他,便被他冷戾的眼神摄没了心魂,下意识地往父亲身后躲。
那个时候,傅今铖刚刚弑兄登基,浑身的血腥味未洗尽,便急着把所有姓傅的男人召进宫,参观他的战果。
黄灿龙椅前,血痕未干,太子傅今钥身首分离,两眼暴突,须发贲张,眉宇间全是恨色。
整个场景凄厉而寒凉,深深地刻入他心中,让五岁的他明白,那个男人的可怕与残忍。
如果不是一班老臣以死相谏,他,他的父亲,包括所有傅姓男子,早在那一场滔天之变中,丢了性命,更没有后来的傅沧渤傅沧海等人。
背了人,他也曾偷偷问父亲,如此的忍辱偷生,到底有何意义?
父亲只是深深地看着他,满眸沧桑,不言不语。
他的父亲并不懦弱,却深知反抗不会有结果,而且,当时无论哪一个王爷造反,都只能授傅今铖以刃,反而葬送所有傅姓血脉的命。
包括年幼的他。
造反,是要付出代价的。
造反,是需要智慧和韬略的。
光凭一时血气,可以反,反了之后的结果,却未必是荣耀和光明。
也许是更加黑暗。
彻底的荒芜与黑暗。
所以他一直没反。
即使到了挥师北上的那一刻,他也没有一丝胜利的把握。
这样的造反,如何能成?
但是傅沧泓,我还是不责怪你。
而是选择以一种平静的目光,来看待你所走的这条路。
因为你在踏上这条路之时,自己都是迷惘和懵懂的,所以你折戟沉沙,在所难免。
凭着一腔热血,为爱揭竿而起,身临绝境,爱人却不在身边。
你可后悔?
傅沧泓答曰:不悔。
因为,他爱了。
就是爱了。
枭雄罢,孬种罢,成王败寇也罢。
年轻时不冲动几回,到老了难免后悔。
冲动虽然是魔鬼,但一生不冲动的人,那只能说明,他(她)没有认真活过,至少没有认真为自己活过。
不过他的等待并不久,那无数挥舞着白刃的兵勇就从前后两方同时冲了出来,呈夹击之势,杀向他,杀向人仰马翻的所有人。
血色飞溅。
瞬间命断。
他看着这一切,有些麻木地看着这一切。
由着一颗心沉到谷底。
要踏上那方世所瞩目的舞台,血腥拼杀,是唯一的途径。
没有人,能够幸免。
若能幸免,在那个位置上,也绝对,呆不长远。
和在白城时一样,年轻的恒王爷仍然选择血战到底,哪怕,这漫山尸横,只剩一人。
举目荒凉嗬。
萧萧风寒哉。
只是壮士,不知道能返,还是不能返?
一阵微风,刮过树梢。
带着微微的甜香。
正在拼死砍杀的双方人马,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开始拼命地吸嗅那股异香。
越嗅越是兴奋,越嗅越是头晕目眩,然后脸颊酡红,抛了干戈,手舞足蹈。
伸手点住胸前要穴,傅沧泓微微侧头,朝后看去。
果然。
那淡漾天光间,一袭青衫,袅袅娜娜,仿佛一棵生机盎然的树,召回整个春天。
他以剑拄地,撑住身体,久久地凝望着她,看着她一步步走来。
最后,在他面前站定。
她抬手,泌凉指尖,细细拭去他颊上血痕。
他忽然抛了剑,一把抱住她,狠狠地吻,重重地吻,近乎凶残地吻。
她阖上双眼。
双手环于他的后背,慢慢收紧。
沧泓,或许你真是对的,我不该,不该把你推上这剔骨刀尖。
或许你并非帝王之材,或许你想要的,只是一隅温暖。
“我不离开。”唇齿厮磨间,她费力地挤出四个字。
他不回答,仍然发狂一般吻她。
直到她说出下面那句话:“我们,一起面对。”
他终于停下了。
放开了她。
“这是我们所选择的路,所以,我们一起走。”
她的嗓音,是那般地甜美,仿佛九霄之上的天籁。
替他拔出插于乱石中的剑,递到他面前。
傅沧泓接过,抓紧她的手,转过身子,目光,慢慢变得沉定。
他不是无法面对绝境。
而是缺少面对绝境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