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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我花开后百花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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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成治七年春翰林院

新历才将半纸开,小庭犹聚爆竿灰。

这是他入翰林院的第一个春节。

大年初一,万翼一早随百官进宫向皇帝拜年,随后皇帝回赐貂皮暖耳以示恩宠。

万翼戴上了貂皮暖耳,下朝后他拱在宽袖中的双手抱着暖炉,在天青色的朝服外加披一件银狐大氅,顶着飘扬薄雪出了宫门。

“万郎!万郎!”

远远,从身后的翰林东院传来呼唤声。

万翼止步,回头看向来人,“商兄?”

商珝在离他几步远的距离后不好意思的收住奔势,缓步走来,“数月不见,你我皆在翰林院,万郎你怎么不来找我?”翰林院分为东西两院,东院是老资历和新贵翰林所在,西院则是见习的庶吉士以及多年不受圣宠的老学究蹲点。

东西两院相距约半个时辰,可每次他去西院找万翼,不是遇上他被派到六部修撰,就是已先行一步,独留空影。

十有八次落空。

到了年末,翰林院更是忙得一塌糊涂,光是诏书编纂就要几个日夜,因此粗粗算来,虽同在翰林,但也根本没有近水楼台的机会。

万翼讶然道,“怎么,商兄找万翼有要事?”

“也……也不算是很重要的事,只不过我们许久未见,不然趁难得年假,一道去酒肆庆祝?”

万翼展眉一笑,“也好,这些时日忙得脱不开身,确实也该放松一下身心。”

商珝喜上眉梢,一时也不想离开,便殷勤跟在万翼身后道,“万郎,你现在是要回去吗?”

万翼摇头,“我还要再送几份飞帖。”

“那愚兄便陪你一道吧!”

今年雪下得不大,青石板上的积雪不高,只浅浅没到靴沿。

沿途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万翼从袖中掏出一袋糖球,经过团团聚在一起的孩童时,他停下脚步,笑着分去糖果。

孩童们欢喜的争抢糖果,口中叽叽喳喳,“多谢万郎!给万郎拜年了,祝,嗯,祝万郎今年娶个美媳妇……”

万翼笑着,也不多言,转身带着面色不佳的商珝离开。

京城贵人多,尤其是在正月,几乎是倾巢出动,万翼商珝两人差不多每行一刻,就要停下脚步,朝遇到的同僚们拱手作揖,贺声新年。

“商珝!万翼!”

这不,太尉家的小公子尉迟迟在酒楼上看到他们,大老远的,毫不顾忌的隔楼向他们招手示意。

万翼略一迟疑,而后还是进了酒楼。

“公子,公子!给公子们拜年,祝您万事如意步步高升!求您赏口饭钱……”

徘徊在酒楼外的乞丐们见到有客人,卯足了劲儿,扑上前来叩头祈求。

“去去去,”跑堂抓着扫把赶出来,“都给我滚了,大过年的……晦气!”

一旁的伙计点头哈腰,迅速将他们迎进屋,“真是抱歉,惊扰到各位公子了,是我们的不是……”

万翼微微凝眉,打断他的话,“今年的乞儿似乎比往年多了许多?听口音也不似京里人。”

“听说是从西郡来得流民,昨日还打出去几个,想不到今天围了更多……”

万翼听罢未再开口,若有所思。

“怎么了?”商珝在一旁问道。

万翼微一摇头,“没事。”撩起下袍,随他一同上二楼。

尉迟迟早已等不住,直接守在了楼梯口。

“好呀你们!”看到商珝万翼的身影,他立即亲热的勾肩搭背,“若不是我出声叫住,你们还没想来找我是吧。”

“哪能,”万翼笑得眉眼弯弯,“先前还与商兄提到,过两日便约了你们一道消遣游玩。”

尉迟迟蓦地单手遮眼,“啧啧,万郎,你可生得越发,越发貌美了……这可如何是好?”

万翼面上不露痕迹,只侧身一让,作揖道,“尉迟兄这话倒让万翼汗颜万分了,可是有事要万某替你两肋插刀,这般谄媚?”

尉迟迟话一出口便觉孟浪,也正尴尬着呢,恰好万翼送来台阶下,他便也顺梯子往下爬,“说来倒还真有事要万郎帮忙。”

商珝也是个知情人,促狭道,“可是都御史家的三小姐?”

“咳,”尉迟迟面皮薄些,被说破心思后不由支吾道,“嗯,正是,正是此事……”

万翼挑眉,“此事……万翼如何能帮忙?”

商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万郎未听说?那都御史家的三小姐自恃是京城第一美人,日前曾放话,要嫁就当嫁璧郎——万翼。”

万翼霎时囧然。

尉迟迟却误会了他不吭声的意思,“……莫非万翼你也对三小姐有意?”

“不,万翼自然对三小姐无意。”

尉迟松了一口气,“这我便放心了……”若情敌是万翼,他还真没有几分胜算。

“尉迟兄需要我如何帮你?”

“啊!这个再简单不过,”尉迟迟立刻哥俩好的揽住万翼的肩,“你只需去醉玥楼连宿三日,或者……或者在醉玥楼收两个姬妾,到时不用你开口,都御史那个老迂腐必定情愿让三小姐出家也不会把她嫁予你……”

“不行!”商珝打掉尉迟迟的毛手,立刻提出抗议。

万翼无视之,直接拍板,“不过是这等小事,自然无碍。”

尉迟迟飞扑过来双手交握,星星眼看他,“万郎!好兄弟!”

“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万翼睨了他一眼,“回头抱得美人归时,也帮万翼查件事情……”

等尉迟迟喷完口水吐完对美人的相思后,天色已半暗,万翼告辞出来,继续按原路往几位上司同僚那送飞帖。

所谓飞帖,便是取一个红纸袋,上书‘接福’,内装祈福祝愿之词。这样,无需进府门拜年,只要通过门房呈上拜帖就好。

有商珝这么个首辅之子在,以往送飞帖时皆是被引入侧门等待,今日的效率倒是特别快。

不到一个时辰,万翼手上几张飞帖只剩下最后一张,他与商珝并肩往终点站,李欢卿他爹——刑部尚书家行去。

才刚递上飞贴,李宅正门便倏然大开——

一群朝臣如众星拱月般涌出,团团簇拥着中间那位尚未至弱冠之年的华美少年,他内里着绛红四爪蟒袍,外罩乌云豹氅衣,一黑一赤,颀长鲜明的身影在人群中抢眼无比。

他的表情略有些不耐,下颚微扬,拂指弹去栖在他金冠上的雪花。

“殿下,这是预示您今年必定会鸿运当头……扒拉扒拉。”

“殿下真是英伟不凡,天纵之英才……扒拉扒拉。”

他口中敷衍地‘嗯嗯啊啊’几声,目光百无聊赖地随意梭巡,倏地对上一双幽深的眼……

不意狭路相逢,两人竟俱都怔住了。

第二章

对于祁见钰而言,万翼的存在代表着他此生最不堪回首的记忆。

若说被强行夺走的初吻,是济王殿下少年时代最灰暗的一幕。

那么不觉中被他牵引,乃至大闹青楼,就是济王殿下毕生的污点,这辈子最想彻底抹杀的一笔!

可,真到要抹杀的时候……

“殿下,死士已准备好随时为殿下分忧!”

“啊……其实,本王也不是很忧……”事到临头,济王殿下可耻的犹豫了,丢脸的不舍了。

但若是就这么算了,高傲的自尊心却是万万不甘,如何也无法平衡……

于是,济王殿下很纠结,后果很严重。

伴随着济王殿下对万郎那颗忽冷忽热的少男心,亲王党一系犹如置身于三温暖,时而和煦如春,时而冰天雪地。

然而这一切万郎皆未察觉,他只是低调的做着他的庶吉士,终日埋首翰林院,踏着济王殿下破碎的芳心,坚定不移的朝梦想(?)前进。

也因此,在刑部尚书府门看到济王后只是一愣,万翼便缓缓折身下拜,“殿下万安。”

祁见钰见他这般恭顺良谦的模样就烦躁,冷冷一瞥,他径直越过万翼,从他身侧擦肩而过。

刑部尚书正携着儿子李欢卿出府恭送。见着万郎,李欢卿直接抛下老爹,跑来招呼,“万翼,商珝!你们发什么拜帖啊,怎的不直接进府来。”

万翼道,“只是顺路而已,家中已令老仆做了晚膳。”

“大过年的,独自一人也不嫌孤单?”李欢卿侧身挡住门口,勾起唇,“万郎就来我府中一道用饭吧,好歹也有个伴,不那么清冷。何必像个看破世情的小老头,独来独往也不嫌憋得慌?”

刑部尚书也分神注目,这头老狐狸开口了,“老夫倒是头次见犬子这般殷殷相邀,若不嫌弃,万郎便来府中小坐,老夫唤人去备上酒菜。”

话都说到这地步,万翼自然不能驳了上头的面子,拱手打了个揖,“那万翼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商珝无法,毕竟商家乃是大族,自不能像万翼这般无需牵挂,只得讪讪向两人道别,一步一回头的离开。

这厢三人话别,另一厢老狐狸一面上演十八相送,一面向济王殿下扔出糖衣炮弹,“下官今夜延请了南国戏班子来助兴,定不会污了殿下的耳,殿下若能留下一观,实是蓬荜生辉,荣幸之至……扒拉扒拉。”

济王殿下的脚步停留了几秒。

老狐狸察觉到济王殿下的视线在撩袍入府的万郎身上一扫而过,双眼登时一亮,继续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却也知趣的未直接提及万郎,只迂回往入夜后的宴席艺技上打转。

当初幺子欢卿入国子监,他便在他身边秘密安插了眼线,这些年看下来,如何不知看似对万翼不屑一顾的济王,内中暗潮汹涌。至于欢卿对万郎也存的暧昧心思,只要不过分,他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少年爱风流,贵族间男风一度也是寻常,无需死拘不放。

济王殿下入席时万翼正与李欢卿相谈甚欢。

刑部尚书特意奔来安排座位,不知有意无意,倒是将在座资历最浅的万翼安排在济王身侧,在座随济王而来的官员中自然有人不满,但转首一瞄济王殿下明显未有不悦的表情,又默默的将话咽回嘴里。

台上的昆山腔一亮嗓子,今晚唱的是义侠记的《打虎》与《狮子楼》,武松扮相极佳,走台使把子利落惊艳。

……“俺这里趋前退后忙。这孽畜舞爪张牙横。”武生唱一段,鸣锣声紧接着响起来,生住了口,净末穿上虎皮跳上生,虎三扑,生三躲。

万翼忍不住淡淡一笑。

济王殿下眼角斜过来,睨了他一眼又收回去。

万翼自然的又保持肃容,绝口不提方才听到这唱段蓦然联想到济王,可不就是只舞爪张牙却又不怕死地一再靠近的虎。

那厢,生已经紧紧压倒虎,提拳就打,“虎!你今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万翼挑起眉,轻“呵”了一声,笑眯眯的也跟着低声哼唱一段。

这台词实在是……实在是对胃口。

济王殿下一瞥身边面带愉悦之色的万郎,这依依呀呀当真有那么好看?

背后却泛起莫名的寒意……

待一回唱完,中间的空档,李欢卿离席如厕。

祁见钰一晚上看着昔日跟班如今围着万翼团团转,心下百味杂陈。忽然耳边听人唤一声,“殿下……”那声音不似一般男子那么暗哑低沉,发字带着点温温散散的疏懒劲儿,却渗出犹如玉器一般的通透感。

他蓦地一退,怒瞪向那人,“要说什么便说,靠这么近作甚。”

万翼道,“只是问殿下,这回戏唱完了,可要再点新戏?方才殿下似乎听得不太尽兴。”

祁见钰正了身,接过戏单胡乱翻着。万翼等在一边,若他的目光稍稍在哪台戏上停留的久些,他便低声为他提示一二。

这般温雅周到的姿态,却不独独属于他一人,凡是与万翼交邻之人,皆能得到万郎的悉心照顾。

心下憋愤不满,可不见那人,却想靠近,既见他,又羞怒难当……

“殿下?”那人突然又道。

祁见钰蓦地回神,发现自己不意间,竟按住万翼点在戏单上的手!

他肤色略带些病态的苍白,手极瘦,指骨分明,衬着袖口一抹天青色的官袍,犹带白玉一般的质感。

他愣了一下,微凉的体温也在他掌下微微一动……

祁见钰下意识的改按为握,待意识过来,又如触电一般,急急甩开。

接下去他也不知自己点了什么,看了什么,懊恼又心烦。直到宴席散场,济王殿下才稍稍恢复了往日风度,御马回宫。

万翼结束晚宴回到本家府邸后,小书童已等在房门口。

见公子回来了,他急凑近,附耳道,“公子……宫中又来信了。”

“哦?”万翼拍拍他的头,随他到书房取新帝的私信。

明面上,自入翰林院以来,新帝就不再联系他,俨然是忘了有这么一号人的存在。

但每月入夜,皇帝便会派暗卫送来一份奏章,上面朱砂批阅的痕迹尚新。翰林与庶吉士的本职便包括为皇帝近侍,入值内廷,编纂文书,为文学侍臣,草拟诏书。

但新帝夜里密传万翼的奏章,与白日翰林们修撰的歌功颂词不同,皆是不可宣之于众的暗事……

不论是磨练抑或是借此以探万翼的诚意,又或是令万翼脏了手,好留一个制衡的把柄……一君一臣此刻已然是同一条线上的蚂蚱。各自捏有对方的短处。

万翼揉了揉额头,打开奏章大略浏览一遍后,搁下手。

“公子?”

“先放着,明日再处理。”好好的年节,他暂时不想应付这些腌臜事。

小书童点头,小心收好了奏章,而后又捧出几个红包,“这是各地进京的小官送来的炭敬。”

所谓‘炭敬’,便是取暖费的意思。也算是官场潜规则,每每年假前后,各地官员进京时,都要给大小的京官送红包,以求安稳庇护。

与之对应的,还有个暑期的‘冰敬’。

所送金额,至少要八两以上,装着各种银票的信封上还贴有雅名。

比如四十两,便称“四十贤人”;若三百两,便称为“毛诗一部”,取自《诗经》三百篇的名头。

若有大手笔,送到千两,那可是倍儿有面子的事,千两银子的雅号乃“千佛名经”。当初爹爹万安任首辅时,每到年节,一水的“千佛名经”,金银珍宝。

万翼幽怨的扒开手头上薄薄的红包,上头金额最高的,才“四十贤人”,爹爹,翼儿委实无言见你呐。

数完炭敬后,万翼索然无味的就寝去,影一无需万翼开口,只等公子一站在塌前昂起头,影一便快如闪电的在他喉下半寸以巧妙的指法,一挪一压!

霎时万翼捂住嘴干呕一声,将一颗黑丸吐出来。

原本脖颈上微微突起的结喉消失了,万翼干咳几声,小书童立刻递上碧绿的凉药,等喉咙淡淡的烧灼感褪去,万翼揉了揉脖颈,“可算是舒坦了。”日日喉头梗着一颗结喉丸,滋味难为外人道也。

“公子辛苦了。”言仲看着他面上掩饰不住的惫色,分外心疼,“这几日公子便好好休息,其余应酬就先挡了吧。”

万翼点头,尔后又忍不住摇头,“明早的先挡住,午时兴许还要拜访贵客。”

“是,公子。”

万翼阖眼,未几便沉沉睡去。

临睡前隐约有张脸一晃而过,万翼眯着眼,口中低低哼唱,“虎……你他日途也么穷。抵多少花无百日红,花无那百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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