髽麻戴绖
那天两人捋顺后,便尽快定了出灵之日。
这天,天飘大雪,像是在为在忠义侯默哀。
慕汉飞给慕玉绡正了正麻布,摸了摸她的额头,一同跪在灵柩前,等待已知无人前来的来宾。
慕汉飞看着火炉中的纸钱,发着思。
哪怕分析再多,哪怕的确需要傅夜朝闲处,但当今陛下的心思十分了然。慕汉飞不愿让傅夜朝冒这个险,便劝他不必参加此次出灵。
但.......
慕汉飞抓过一把纸钱,放在火炉中看着熊熊火焰把这纸张吞噬。
但那人的脾气跟他一样的倔,这次出灵,他怎么可能不会来。
慕汉飞不动声色地摸一下耳旁的首绖,微微撇过眼朝锦渡看了一眼。锦渡摸了一下腰绖表示知晓。
慕汉飞再度低下头,拿起一旁的纸钱扔入火炉。
此次出灵,明宾肯定是不会有,但暗宾却可能如约而至。
慕汉飞眼中映出那因燃烧而发着青的幽火,宽大的麻衣袖下攥紧了手。
此时,梅齐穿着素衣慌忙进入祭堂,跪下朝慕汉飞禀报。
因为牧征鸿的去世,慕汉飞身边无可用之人,傅夜朝便把梅齐送给慕汉飞当作近侍。而梅齐通过此次云北战役,也很愿意追随慕汉飞,于是他便理所当然从暗转名。
只是,众人眼前,他的武功要弱于牧征鸿。
慕汉飞站起身,看向慌忙的梅齐,蹙着眉头问道:“何事惊慌。”
梅齐抱拳道:“回将军。傅大人,傅大人他髽麻戴绖,拿着一把枯草,在云京大街走。”
慕汉飞一听,动怒道:“荒唐!”
这斩衰不仅身上穿得是麻衣,就连脚上穿得也是菅草编成的草鞋——单薄且漏风。
当初他在外面等他就冻得浑身发冷面色发红,如今大雪飘飘又夹带着冰雨与大风,穿着如此单薄在雪天行走,他的脚还要不要!
慕汉飞从旁取了一件鹤氅,对梅齐道:“梅齐你带路,我去把傅夜朝带回来。”
梅齐起身到:“诺!”
梅齐不愧做过暗卫,不过一会儿他已打听到傅夜朝在哪处大街上。
因为穿着一身麻衣不好骑马也不好用轻功,两人便径步去寻傅夜朝。
慕汉飞边走边低声问道:“梅齐,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梅齐答道:“今天属下打开忠义侯大门前去陵前探路,刚到盛绝大街时便听到百姓纷纷议论傅大人身着斩衰,一手拿着苴杖,一手拿着一把枯草,迎着风在大街行走。”
梅齐一听这个消息,便立马通知其他暗卫前去探路,他回去禀告将军。
慕汉飞带着微微虑意道:“他到底是要做什么,他忘了之前他的脚被冻伤躺在病床上一个月的事情了。”
那时行军他的鞋子坏了,慕汉飞就随手丢给他一双鞋,等到城镇他想起潘畔说傅夜朝畏寒,立马出去重新给他买了一双棉鞋提着热水去他房间。
他当时没打招呼,大大咧咧地直接推门而入。一进屋,便见傅夜朝拿着湿布擦磨坏出血的脚底。
当年还未如今这般冷,当年起码脚底无雪不会湿鞋,当年那还是布鞋不是如今漏风的草鞋。
傅夜朝,傅夜朝是不想要他这双脚了嘛!
慕汉飞暗骂了一声,道:“梅齐,我们加快速度。”
两人很快徒步走到了北盛大街。
一到街道,傅夜朝便入梅齐所说那般,穿着单薄被雪打透的麻衣,一手拿着苴杖,一手持着一束枯草,在大雪中缓缓行进。
系在他耳旁的首绖和腰侧的腰绖在寒风中乱舞。
慕汉飞一见,顾不上礼仪顶着大雪跑了过去,一把把鹤氅披在傅夜朝身上,低头一瞧,菅屦湿透,甚至带着丝丝血迹。
慕汉飞一见他草鞋上的血,红了眼,向他吼怒道:“傅夜朝你疯了吗?你不知道这种天你穿这种鞋你的脚会废了吗?”
傅夜朝微微一挣,那鹤氅便从他肩上滑在雪地上。
他不看慕汉飞,径直地往前走。
慕汉飞一把捡起鹤氅再次披在傅夜朝身上,拉住他,道:“傅夜朝你真想这样把这云京给走遍吗?”
傅夜朝那双一笑便充满魅惑的狐狸眼中此时虽也充满淡淡从容的笑意,却正气禀然地很。
傅夜朝似乎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脚已经出了血,依旧步伐从容地往前走,道:“有何不可。”
慕汉飞咬了咬牙,他竟然没有拉住他!
慕汉飞狠了很心,蹲下便想把傅夜朝抄起,但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绊倒。
慕汉飞身形一晃,成功阻止傅夜朝继续往前行。
傅夜朝顿了脚步,把右手中的枯草放在左手上,回身用右手把跌在雪地上的慕汉飞扶起。
傅夜朝弯身把粘在慕汉飞身上的雪拂掉。
慕汉飞一把抓住傅夜朝的手腕,贴近咬牙轻声道:“暮生,你这一身武功是不想要了吗?”
傅夜朝手一顿,微微抬头看向慕汉飞,道:“淑清,你既知我有武功傍身,你又何须担心。”
慕汉飞攥紧了傅夜朝的手腕,把手往一旁一拉,把他的鞋露在两人眼前。
慕汉飞另一只手指着他染上血的鞋,道:“要是你没有这个脚伤,就算这种天气你走遍云国我也不管你。”说完,他道:“暮生,跟我回去吧。”
傅夜朝认真严肃地摇了摇头,道:“淑清,我必须把云京大街小巷走完。”
慕汉飞带着怒意道:“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你身着这样走遍云京。暮生,你是为了我父亲吗?可是这世上的冷漠你在官场多年还没看透吗?当年唐将军之死你还没看透吗?暮生,这不值你废了这双脚。暮生,你跟我回去吧。”
说着说着,慕汉飞的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
傅夜朝定定地看向慕汉飞,良久,他道:“淑清,可是这不是官场,这是民间。我知道唐将军一直是你心中的刺,这次我一定要把你心中这根刺拔起。”
说完,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唐将军被杀慕伯伯战死,他们值得我如此!”
慕汉飞几乎要发了狂,他道:“我心中这根刺可以不拔,我要得是你的脚无事。而且,他们是将军,为云国战死是他们的职责,你无需如此!”
傅夜朝不为所动,相反,他第一次反驳慕汉飞。
他道:“身为将军,为云国战死如果是他们的责任,那我为他们髽麻戴绖徒步云京就是我对他们敬仰。他们有他们的责任,而我们也有悼念他们的情谊的自觉。”
傅夜朝一字一字咬道:“这值!”
慕汉飞见他的血已经从鞋中流出,染红了脚下这片雪,急道:“傅夜朝,你别再发疯了,你跟我回去。”
说完,他冲一旁的梅齐喊道:“梅齐,你快来帮忙!”
梅齐虽不知傅夜朝此举何意,但见他脚底出血甚至不顾慕小将军的意愿,他便知他这位前主子是铁了心要走完云京的大街小巷。
梅齐跪下,道:“还有十六条街道。”
慕汉飞睁大了眼。
云京整整八十二条街,而傅夜朝只剩十六条街!
慕汉飞心道:不行,不能再让傅夜朝走下去了,必须得处理他的脚伤。
他抬头一望,见前方有个旅馆,眼中放光道:“暮生,你既然不愿跟我回去,那你先去前面的旅店处理一下脚上可好?”
傅夜朝再次摇摇头,他道:“淑清,我愿意跟你回去。只是,我一定要走完这十六条街,你若再拦我,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慕汉飞睁大了眼,心中惊诧:他竟然想打晕我。
还没等慕汉飞说话,就听梅齐道:“将军,您是了解傅大人的。您,您就让他走完这十六条街吧。”
慕汉飞见梅齐也劝他,又想起傅夜朝的性格,他咬牙道:“行,不就是十六条街嘛,我陪你走完!”
傅夜朝皱了皱眉头,刚想说话就被慕汉飞打断,“你别提我身上的伤,我也不再提你脚上的伤。我劝不了你不走完这十六条街,但你也劝不动我让我回去。”
傅夜朝也知道慕汉飞的性子,他叹了一口气,道:“那就一起走。”
说着,他把鹤氅脱了下来扔给梅齐,一手拿着苴杖,一手拿着那束枯草,与慕汉飞一同缓缓走完这十六条街。
最后一条街便是忠义侯府所在的街道。
梅齐见到前方点着白灯的忠义侯府,终于松了一口气。
陪着两个人受重伤的人走完这一程,他的心情并不亚于这漫天寒风。
慕汉飞见到忠义侯府前的白灯也松了一口气,再走下去,傅夜朝的脚就真的要费了。
谁知就在两人放松那一刻,傅夜朝微微加快了速度,赶到两人之前走到忠义侯府。
一到府前,他停了下来。
他把手中的枯草放在忠义侯府门前,高声道:“生刍一束,其人如玉。1”
说完,在忠义侯府行了三拜。
三拜完毕后,傅夜朝直起身,拱手作礼道:“慕小将军,平民傅夜朝已经祭拜完慕将军。不知吏部尚书傅夜朝可否进府为慕将军上几炷香。”
慕汉飞一怔,拱手请道:“傅大人前来祭拜家父,求之不得。傅大人,请。”
礼毕,傅夜朝随着慕汉飞一同进了忠义侯府。
进府之前,傅夜朝嘱咐梅齐道:“府前的枯草不可收拾。”
梅齐一愣,随后行礼道:“诺!”
一进忠义侯府,慕汉飞便拉着傅夜朝进了他的房间。
傅夜朝知道他是想给他上药,便道:“淑清,我自己来。”
慕汉飞瞪了他一眼,傅夜朝便由着慕汉飞动手。
他取出温水,浸湿毛巾,脱下傅夜朝的鞋,把染血的白袜割掉,用湿巾轻轻把血擦拭掉。
处理干净后,慕汉飞拿出傅夜朝给他配好的伤药小心翼翼给他涂抹。
慕汉飞没好气道:“这下可好,我们两个身上都受了伤。傅夜朝,你说你说不是发疯,你这是要跟我比伤吗?可真会糟蹋自己!”
傅夜朝闭紧嘴,由着慕汉飞念叨。
慕汉飞给傅夜朝缠好布后,取出一双白袜和棉鞋给傅夜朝穿上。
“这是我的棉鞋,小了些,你将就些。”
傅夜朝轻轻答了一声“好”。
就在这时,梅齐忽然敲响了门,道:“将军,您快去府前看一下。”
府前?
慕汉飞想起了那束枯草,他抬起眼看向傅夜朝,只见傅夜朝眼中盛满了温柔。
他道:“淑清,你去府前看看。”
慕汉飞来到府前,之前一束枯草,此时已经铺满了忠义侯府门口,而且有源源不断的百姓拿着一看就是刚刚割好的枯草放在门口。
他们默不作声,只是默默把这一束枯草放在府门前,随后鞠了三躬,三拜完毕,直身离去。
慕汉飞惊讶地看向傅夜朝。
傅夜朝轻声道:“淑清,你看,这枯草便是云京百姓对慕将军的敬意。你看到了没,将军们的热血,他们的对我们的爱护之情,我们知道,我们也铭记于心。”
所以淑清,你不要害怕。
你从来不是孤单一人,我们都陪着你,陪着你走完这充满凶险的将才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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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汉飞:不是说好不惹我生气吗?你们两个看看这铁证!
鹭莲、傅夜朝:脸有些疼。
1“生刍一束,其人如玉”来自先秦佚名《白驹》
意是指新割的青草一捆。后用来表示薄薄的一点儿礼物,寓意极其深厚。也指用一捆青草作为吊丧的礼物。亦简称“生刍”等。
灵感来自徐稚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