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座 第9节
储秀宫院里,贤嫔带着宫人,眼瞧着一行宫装丽人进了院,忙走上前,和婉婕妤亲亲热热行了平礼,贤嫔笑道,“妹妹从钟粹宫来,路上走热了吧,本宫叫人备了冰镇的梅子汤,快进屋尝尝。”
婉婕妤顺从挽着贤嫔的手往屋里去,一面也是笑,“真有点热了呢!还是姐姐这一宫主位好,地方宽敞,姐妹走动也随心呐!”
贤嫔嗔笑道,“瞧你说的,除了妹妹,还哪有什么更好的姐妹了。”
二人落了座,宫人端了梅子汤,婉婕妤拿起品了口,赞不绝口道,“真真的凉爽沁心脾了,这末夏的日子,最是折磨人。姐姐居嫔位,想必夏日用冰肯定短缺不着的。”
贤嫔也笑着呷了口茶,“皇后治理后宫倒不严苛,终归是大门大户出来的,没有那些节俭的教条。”
婉婕妤拿帕子点了点唇角,轻笑道,“那怕是在皇上和慈宁宫那儿都得不着节俭的美名了……”复看了看贤嫔,“姐姐怎么喝的热茶,莫非……”
贤嫔放了茶盏,瞧着她摇了摇头,“快到不好的日子了,我这身子向来不好,这几天先温热着将养将养,妹妹要是过几天来,我怕是身上不爽利,就见不得人了。”
婉婕妤了然,“倒是只听闻皇后身子不好,那些日子几乎起不来床,倒是不知道姐姐也这样受罪……身子若是将养不好,可是不易受孕的呀……”
贤嫔听了这话面色一瞬不豫,婉婕妤瞧着她脸色自知失言,便赔笑道,“姐姐吉人天相,一瞧就是从前家里长辈说的,能一举得男的福相!”
见贤嫔掩面摇头笑了笑,婉婕妤复又放了汤碗叹气,“姐姐倒是什么都不愁了,妹妹在人屋檐下,再难受的日子,都落不得给庄嫔请安。”
贤嫔眼珠轻轻转了转,道,“妹妹言谈中满是不得意,不过妹妹天生好模样,晋升嫔位,也不过是早晚的事儿。”
婉婕妤绞着帕子,幽幽叹道,“姐姐快别说好听的话儿哄我了,皇上登基以来,进过几次后宫,雨露就那么些子,不都洒在了翊坤宫祁贵妃那儿?咱们啊,是旱的旱死。晋升?怕是要等到贵妃头一胎来罢。”
贤嫔拍着她的手呸呸几声,“话怎么这么说了,这才多大会儿子的功夫,就忍不了了?往后几年一选秀,这些还空着的宫殿,乌泱泱的不都得是新鲜面孔?况且,皇上不来的又不只是你钟粹宫与我储秀宫,坤宁宫,皇上可都一晚没留宿过呢……”
这最后一句话压低声音说得无比畅意,惹得婉婕妤也笑出声来,“如今祁贵妃当真是宠妃势头,给皇后请安连续迟了两日,佛堂也不跪,就说身子不爽。钟离家出身的女儿又怎么了,皇上不发话,照样拿人没法子。”
贤嫔缓缓打着扇子压低声音道,“谁说不是呢,太后也更是不可能向着她了,皇后嫁入王府之前,右相一直是跟那位站队的……活活把太后母族一族给逼到抄家斩首,这恨不共戴天啊!不过说到宠妃,祁贵妃倒真不像个宠妃的面相。这宫里最像宠妃模样的,偏生是个得正襟危坐受人拜的活菩萨。”
婉婕妤掩面捂着肚子笑道,“好姐姐,你可快逗死我了。皇后确是生了副狐媚面相,可那又如何,人家可跟咱们这些追究不出出身的下等人不同,人家是朱门贵女,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清高得很呢。任性至此竟还有钟离一族在背后无条件纵着她胡来,真不知道是不是瞎了两朝元老的眼。”
贤嫔语气揶揄附和道,“那可是恃才自傲不是?如今太后坐在慈宁宫里,没把她扒皮吞了怕是最大的容忍了。倒是白瞎了一副面孔,坐在那个位子上,持金印册宝,怕是一身的本事也使不出来了罢。眼睁睁的瞧着皇上夜夜留恋贵妃那柔媚似水的劲儿,啧啧啧,也不知道皇后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婉婕妤眉目之间刻薄恨意顿生,“管她什么滋味儿,每日请安都得见皇后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嘴上说着姐妹,人家心里不定怎么膈应呢。姐姐你说,这是瞧不起谁呢?合着满宫里就她出身尊贵,就她才貌双全,就她读的书多,咱们都猪狗不如了?到头来有什么用,皇上是不来咱们这儿,可也没见她那儿装相的清高劲儿留住男人啊。”
婉婕妤跟她前儿是个嘴上没把门的,贤嫔乐得同她嚼嚼舌根子,阖宫里女人都装着样子,只就她一个也敢没事儿凑一起说说闲话,说的都是些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藏着掖着的话罢了。
此时见这话说得过了,贤嫔又喝了口茶,推了推梅子汤,“妹妹快喝口梅子汤,冰都要化了。”
婉婕妤也知道自己说得过了些,虽然是同贤嫔不少时候的交情,却也顺着势止住了话头,又喝了口酸甜梅子汤,“姐姐这样贤惠温婉,皇上知道姐姐的好,肯定喜欢得不行。”
贤嫔却笑道,“这世上哪有男人不喜欢的女人啊,各型各样的,柔媚如祁贵妃的,恬淡如兰嫔的,不争不抢如庄嫔的,再么是皇后那样聪慧烈性的,还有妹妹你这样婉约的,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会喜欢,也是什么样的女人,男人都喜欢不长久。所以我说呀,妹妹别着急,皇后这风头不就过去了么,等祁贵妃盛宠一过,妹妹天生美人胚子,早晚得圣心眷顾。”
婉婕妤也笑起来,握了贤嫔的手道,“那妹妹就借姐姐吉言了,不过在我得宠之前呀,姐姐肯定也得宠了,咱们怕什么的,来日方长呢。”
一席话甜得贤嫔也止不住地笑,二人便热络又闲聊开去了。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来日方长,圣心难留。除却翊坤宫,东西六宫,皇上总是要踏足其他嫔妃处的。
这一夜,皇上同兰嫔与皇后在太后处用了晚膳,并未同皇后一道往乾清宫去,而是同兰嫔一道回了永和宫。
这消息像是惊雷一样炸开了东西六宫,嫔妃们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考量。
唯一没有的是皇后钟离尔,只在慈宁宫行礼送别了皇上同兰嫔,看着二人身影远去。
告退时候听得太后讥笑一声,“皇上六宫雨露均沾,皇后觉得如何?”
钟离尔礼数周全淡然回话,“皇上是天子,理应如此,也好早让后宫姐妹开枝散叶,绵延皇嗣。”
太后似笑非笑朗声道,“皇后贤德,是我大明之福。”
出慈宁宫回宫的路上,阿喜瞧着轿辇上钟离尔面无表情,犹豫半晌,轻声唤道,“娘娘……”
钟离尔未置一词,回到坤宁宫,阿喜同清欢给皇后拆卸发髻,皇后瞧着镜中面庞忽轻声道,“古往今来,有几位皇后,堪称得上一声贤后?”
阿喜瞧了清欢一眼,二人双双垂首跪下,妆奁中摆放一只镶了红宝石的金钗,钟离尔向来不喜欢这样艳俗的配色,眯着眼看了半晌,胸脯起伏,终是猛地挥手将妆奁打翻在地。
门外宫人听见哐当响动纷纷跪了一地,阿喜同清欢头垂得更低,殿内只剩更漏声声,青烟缭绕,奢靡之下,一室寂静。
皇后瞧着自己卸尽铅华的脸,蓦地起身,站在那里握起拳,指甲抓肉的刺痛让她渐渐寻回清醒冷静,钟离尔缓缓吐出一口气,极慢低声道,“都赏了人罢,这些本宫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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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应生喜
翌日大早,坤宁宫来得最早的嫔妃,仍旧是兰嫔。
皇后晨起,坐在床榻上拥着锦被撑着头发呆,长发披散下来,瞧不见她侧脸。
阿喜立了会儿叹气,“娘娘,将入秋了……奴婢伺候您起身罢。”
皇后想了会儿,偏头瞧阿喜笑了笑,“今儿不知怎么,觉得特别困乏,真想多睡会儿啊。”
清欢端了水进来,笑道,“娘娘这几天快到不舒服的日子了,凡事都注意着点儿,奴婢叫人打了偏温的水,娘娘近些日子都别碰凉的。”
皇后笑眼瞧着她们,天光破了聚云倾泻而下,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收拾妥当,步出外殿,兰嫔起身给皇后请安,仍旧是清清淡淡的眉眼,与世无争的样子。钟离尔瞧了,倒觉得自己的性子在她面前使得自惭形秽,低笑一声,也抬手扶起兰嫔,“你总是来得最早,早上都不觉得不够睡么,春困秋乏,最近总是想多休息一会儿呢。”
兰嫔瞧着皇后坐下,也跟着坐下,笑道,“娘娘操持后宫,自是辛苦。臣妾闲人一个,昨儿皇上想着领教臣妾向娘娘讨教的棋局,臣妾便陪着下了大半宿的棋。后半夜皇上自有政务处理,臣妾倒是歇下了,是以歇得不错,能够早来陪陪娘娘是臣妾的福气。”
钟离尔拿茶的手一顿,抬眸定定瞧了兰嫔,兰嫔亦是浅笑回望一瞬,复又恭敬垂眸,一身浅蓝色宫装仍是那般秀气恬静。
钟离尔垂眸轻轻叹了口气,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言语,兰嫔却又笑道,“上回臣妾同娘娘说的东厂与慈宁宫的关系,娘娘可有什么思量?”
钟离尔道,“托人查了查,倒是有些眉目。东厂和乔家,怕是有渊源,前两任东厂提督,都在暗地里受了乔家不少的命。”
兰嫔微蹙眉思索,“东厂如今不可小觑,吞了西厂,又取代了锦衣卫,江淇可谓举足轻重。”
钟离尔也颔首道,“东厂也好,锦衣卫也罢,按说都该是直听命于皇上,第三方势力掺和进来,本宫这心里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兰嫔想了想,还是开口,“娘娘母族同太后母族的纠葛……怕太后总是不肯善罢甘休的,娘娘也多当心着东厂。送进来的东西也罢,东厂的人也罢,都还是仔细盘查了好。”
皇后对她展颜一笑,“上回东厂送来一对明珠,本宫差太医院的楚太医瞧过了,并无异样。他是当年右相荐举进宫的太医,必是稳妥。以后兰嫔有用得到的地方,可直接宣楚太医。”
兰嫔颔首,“如此便好,臣妾谢过娘娘恩典。”
钟离尔瞧着她,半晌真心释然笑道,“深宫里举步维艰,不论发生什么事,本宫记着兰嫔的情义。本宫在女人堆儿里,从来就不是个长袖善舞的,又坐在这个位置上……你我虽同是后妃,却也如知己姐妹。千言万语,本宫想,兰嫔都晓得本宫心意。”
兰嫔抬眸,瞧着钟离尔一双眼眸明艳无方,郑重道,“臣妾有幸,得娘娘赏识认同。臣妾慕娘娘风华绝代,心性聪慧独无其二,更钦佩娘娘同皇上的情意执着炽烈……今次娘娘此言,臣妾必定铭刻在心,珍之重之。”
钟离尔一笑,缓缓颔首,清晨的光透过轩窗斜斜照进来,凤座上皇后面庞欺霜赛雪,这艳色似是惊动了窗外树上某片深绿的叶,有风轻轻一吹,轻柔托着这绿叶打着旋儿缓缓坠落。
明天鼎元年的初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降临在这座生生不息的紫禁城之中,全然不顾前朝后宫风波诡谲,几番动荡。
慈宁宫里,前些日子贡上来的青花香炉中,夹杂醉人暖香的轻烟飘渺缭绕,直往人心窝里钻,引得人沉沦。
乔太后一身艳色常服,一只纤纤玉手托在下颔上,靠在软塌上眼波荡漾,瞧着一膝半跪下的男子十指晶莹修长,捶着太后腿的力道不轻不重,触感微凉,一下一下的,痒得心发慌。
他手指渐渐往上,乔太后美眸有些眼神不定,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紊乱,那人抬眸饶有兴致瞧了她一眼,直叫她酥到骨子里去。
太后伸手按住了江淇的手,江淇勾唇一笑,静静瞧着太后将他手指捧在手里细细把玩。乔太后轻轻揉捏着他圆润指尖,含笑瞧了他一眼,久经人事的女子独有的妩媚将慈宁宫一室染得艳靡无比。
她眼角眉梢像是有把销魂无比的钩子,垂眸瞧着他轻启朱唇道,“有时候我总想,你年纪轻轻的,这双眼睛倒是凉薄得很。”
江淇也瞧着她笑,并未收回手,高大身形甚至往她身前又靠近了一些,他笑得颇有几分残忍,“比前两任的东厂提督,都要凉薄么。”
乔太后笑意凝滞一瞬,复又恢复那副无比勾魂的模样,松开她的手,缓缓俯身,柔软胸脯微微靠上他坚硬宽阔的左肩,她将红唇凑在他耳边,脸颊若有若无贴在一起,她似乎感受得到他身上的温度,“你就从不肯说些好听的话,来哄哄我么。”
他脊背笔直,也保持着这个姿势,只是轻笑一声,“太后言重了,臣哪有不顺着太后的道理。”
乔太后也笑,气息幽幽吐在他冰凉的耳廓处,她微微转头,想要去含住他的耳垂,江淇却轻轻一个巧妙侧身,漆黑的星眸瞧着她,玩世不恭笑道,“臣的腿都跪麻了,太后还不叫臣起么。”
乔太后兀自一笑,起身又靠回软榻,一手撑着头笑道,“叫你腿麻了,哀家怕是心疼都来不及,起罢。”
江淇一揖谢了恩,一抬前襟起身,一身妖冶绯红长身玉立,看得乔太后嗤笑道,“你这个样子,若是多巡几回宫,阖宫的宫女,怕是都要去净身房闹事儿了。”
江淇漫不经心地笑,“东厂个个都是没把儿的,算不得男人。太后愿意给面子,都是咱们的福气罢了。”
乔太后闲闲拿手指点着扶手,眼波流转,“你不说,谁敢信你是个阉了的。满天下的公子哥儿,怕是也都找不出再比你风流倜傥的。你若是想,跟哀家开口,哀家赏你几个宫女做对食,三妻四妾,也和男人们没什么差别,保准她们都死心塌地跟着你。”
江淇笑起来,眼眸仍是那般凉,“臣没这个爱好,还是不劳烦太后了。情爱一事江淇向来没什么兴趣,得空将太后吩咐的差事办好才是真的。再过几日,就是西域王子来访的盛典,臣这些日子,宫内宫外,都还需要加紧部署着。”
太后饶有兴致抬眸一笑,“哦?哀家记着怎么好像是前些日子才定的事儿,西域动作倒是不慢,这就快到京城了。说起来,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回接见异国使者罢?”
江淇垂首称是,乔太后又一笑,“宫内设宴款待一事,这些日子,坤宁宫的那位也忙起来了?”
江淇闲闲一笑,不甚在意地回道,“消息传到皇后那里以后就开始操办了,毕竟是第一回 的事儿,免不了多做准备。”
乔太后冷笑一声,眼眸之中满是嘲弄冷意,幽幽开口道,“哀家可没这个好福气操持过这些盛事,且看这位大户人家出来的皇后能做个什么样子罢。你这些日子,看着行事罢。”
傍晚时候,梁宗刚出了东厂的暗房,院里守着的番子就巴巴地凑上来,点头哈腰道,“役长受累了,里面那个可招了么?”
梁宗闲闲瞥他一眼,继续往前不慌不忙地走,“欠点火候,不过瞧着快了,你们这些天也紧着点手段。咱家这几天要办督公交代的差事,没空跟这儿耗功夫。”
那番子又是紧着点头一笑,“那是那是,役长办得可都是大事儿!这回听说是要代表督主去跟皇后娘娘那边儿汇报宴席的事儿呢,可有小的跑得上腿儿的地方?役长尽管吩咐!”
梁宗此时走到这院里门口,站定转身瞧着这番子奴颜媚骨的做派,悠悠一笑道,“好好当你的差,咱们这位督主什么脾气你该晓得,那些面儿上花花的事儿,趁早免了罢,多做些实事儿,不愁没你的好前途。”
说罢转身而去,那番子在身后不住谢道,“多谢役长指点,梁公公慢走!”
梁宗转过几间院子,直走到江淇院中,站在门前毕恭毕敬敲了敲门,唤道,“干爹,儿子来跟您请安了。”
隔着雕花木门传来慵懒一声回应,“进来。”
梁宗推门入内,再轻手轻脚把门关好,转头瞧见江淇立在案前执笔写字,今日因着下差早,换了一身素色的长衫,垂眸间神色浅淡安然,更像是哪家读书考功名的公子一般。
梁宗笑着到跟前打了个千儿,江淇未抬头,他自顾自站了起来,转身去倒杯茶,给江淇放在案头备好,立在一侧方道,“干爹最近有的忙,儿子明儿进宫去跟皇后娘娘报备报备这回宫宴锦衣卫的部署,以及咱们东厂的安排。”
江淇仍是垂眸执笔,淡淡嗯了声道,“该做的准备咱们都备下了,你按着如实说就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