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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春色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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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扫了一遍座下各人,声音沉稳庄重:“都平身罢。”

对于这位皇帝有多少能耐,喻姝自己能知晓几分。

自她知事时,便听外祖和一帮弟兄聊到朝廷。

当初先皇子嗣稀少,只有三个能经得住事的儿子。比起前朝腥风血雨的夺嫡之争,如今官家做上皇帝可谓十分顺利。三十二岁登基,国号景顺,正如他一帆风顺的前半生。

喻姝先前不关心朝事,只偶尔从王从之口中听过一两句。

直至前不久,官家竟要卢家送小儿子入宫,才使喻姝觉得大为不妥。

她没当过皇帝,自然不懂许多。但只依她读过的书、见过的事来看,自古往来的君王谁不为拉拢人心费尽心思?

在卢赛飞胜战无数之时,他竟要卢氏幼子进宫做质,先不论卢大将军对官家是否忠心,单此举便离间了君臣之心。

卢家是如日中天。官家若担忧畏惧卢赛飞,完全能从旁道而行。譬如拔擢宠臣分权,既制衡了卢家,又不惹卢家与其离心。

都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又或许皇帝身在其位,公务缠得紧,又要防这防那,防不臣之心,被逼急了才不曾想得全面?

喻姝自认为只是一介女子,尚不曾读过兵家权术,只读过几段繁杂史文,也能懂这些。更遑论官家那五个封王的儿子,怎会看不出?

能看出却未想过提点,各个又想交好卢大将军,也可见父子之情终要沦为君臣之下。

她想罢,默默饮了一口茶。

国政如何与她尚且无关。无论以后谁做皇帝,魏召南既不得圣宠,没有外戚支持,没有权势,名声又极糟,都是构不成威胁的那个。她若是跟着魏召南,大可做一生平淡逍遥的盛王妃。

只是如今,外患还值得人忧上一忧。

大漠的西北原有数十来个部落,游牧为生。部落之间往来甚少,偶尔还因争夺土地、奴隶牛马而起冲突。

在大周开国之初,吉鲁也不过是其中十五部落之一。不算小,但也绝对算不上最强盛的。

谁又知三百年过去,吉鲁不断壮大。不但朝各部招兵买马,更是下了重金养精蓄锐。在吞并一统西北十五部后,便设吉鲁王庭,自立为漠北王与大周叫嚣。

不过一个北狄小部而已,在官家看来野蛮又落后,根本没放入眼中。随后便遣云麾将军领兵十万出塞,三战三败。

三个月前在褚州之战中又派大将何俨昌出马,结果惨痛兵败,连失两座城池。

卢赛飞乃是将中奇才,用兵如神。此番皇帝给了他五十万人马的兵权,也是怕他此战大捷后功高盖主,才要卢大娘子送幼子进宫。

这一头魏召南很平静地坐在她身侧。碾茶,烘盏,候汤之时,他分出一些心神看她:

“夫人在想什么?”

见她垂着眸,目不转睛地盯着茶面。近日天寒,水冷得快。他从她手中拿下茶盏,又换了杯温热的在她掌中。

喻姝回过神,茶水沸腾之际,听到他在耳畔问:“白日夫人怎到闲庭来了?”

她回眸望他,手中的茶水倏地微晃。

她看见了,看见他受的辱。

第15章 回家

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说。

人都会有自尊。平时他在外头优游自如,即便权势地位再如何,百官也得尊敬唤一声“盛王殿下”。

而他在鄯王面前,又是可随意□□的。

喻姝纵使知晓鄯王不待见他,也不曾料到会如此肆意。如今被她撞见这幕,魏召南又该如何作想?

喻姝把手里的温茶给喝了,放下茶盏,一双素嫩的小手去握他宽大的手掌。

“是鄯王夫人引我过去。”她的小脸澄澈而认真,就那么望着他,声音温热:“殿下,过会散席,我们回家吧。”

回家吧,家。

魏召南一愣,恰见她两弯眉黛间的花钿如朱砂,明艳如火。他出声问,“家?”

喻姝轻轻点头。

家......他什么时候有过家?

十几年前的德阳殿,宫婢常卉也将那称之为“家”。他的夫人和常卉一样,除了这个家,还有外头的家,都一样,都不在汴京。喻姝的家在扬州,常卉的在濮州。

当年宫女窦氏刚生下他,便由三尺白绫了却性命。满宫的人将这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一个美貌的洒扫宫女想攀权附贵,爬上了皇帝的龙床。虽然生的是皇子,本以为做着飞上枝头的好梦,谁知被皇后以“清正宫闱”赐了死。

富贵没有,还丢了一条命。

奴生的皇子帝后不待见,宫妃们人人视他为耻辱。况且那时皇帝正值壮年,更无一妃子愿意收养。

当年常卉二十三,入宫已有十年了,做事也稳妥。早些年伺候公主,后来公主出嫁,她便继续留宫里。

本以为熬到了放出宫的年纪,可皇后见她做事得力,特意把人留在德阳殿照看五皇子。皇后还说,只需常卉先照料两年,带带新宫婢,两年到了就能离去。

起初常卉也是这般想,但照料着白糯的婴孩,替他找乳母,抱他哄他。

常卉没成过亲,没生过孩子。这一照料,便唤起母性来。后来,出宫的日子一拖再拖。她可怜这个五皇子,虽也是个皇子,但过的日子却连有权势的太监都不如。

宫妃的皇子尚且因生母的恩宠,而待遇有差,更何况还是奴婢生的孩子。

皇帝操持政事,皇子公主又多,日子久了不常见,很快也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个孩子。

五岁时,五皇子还没有名字。也不知几个皇子公主从哪学的舌,跟后头追着喊“野种”。

直到有一日,常卉曾伺候过的映月公主入宫觐见。她一个低微宫女见不到皇帝,也不敢见皇帝,只能借旧主之口。

宴后映月在私下跟皇兄提了一嘴,皇帝这才想起五皇子还没有名。

他坐在案边,手侧正巧有本《诗经》。随意翻过几页,垂着眼皮想了半刻,便拈来召南二字。

召南是什么意思?

常卉大字不识几个,也不懂,但她很是高兴。起码往后他们不会再喊五皇子野种了。

但也只是她以为的。

四皇子和魏召南,一个三月十五生,一个是三月十九生,年纪相当。

魏召南很早便能记事。起初四哥欺侮他时,他心中也咽不下这口气,甚至会咬牙还手。可他的反击没用,回报他的,只有更严重的毒打。有些严重的鞭伤,便是时至今日脱了他的衣服来看,后背仍是荆棘遍布的浅红痕印。

常卉教他审时度势,教他忍。

魏召南起先不肯,老四越打他,他越是硬骨头,越能咬牙硬挺。

直至有一日,太后六十寿宴,阖宫欢度,德阳殿的宫婢们全得了闲出去吃酒耍乐。

他甫一回去,便听着窸窣的低哭声。寻声往里走,走到后偏殿一间放杂物的矮屋前,再近一听却是赫然——

不仅有女人的低泣,还有呜呜挣扎声。

窗牖没关,当年他时方六七,年少不知事,站在灰暗格窗边望里瞧,满墙面密密麻麻挂着许多刑具,有铁索,鞭扑,木制杖具。

长条木凳上横列着女人赤.裸的身子,用麻绳一圈绕一圈,紧紧捆绑,勒得遍体红痕。

老太监殷陶背对窗牗,盯住长凳上被绑得死死,却仍在挣扎的猎物,摸着他手上带刺的棍头,阴恻恻地笑,

“常卉呀,你今儿想跟咱家这个阉人玩点什么花样?”

魏召南没见过这样的事,半懂半不懂的,一股恶寒从脚底钻进。他又惊又气,又骇又恐,后背微微发颤,不忍地别开眼,眼前浮起的尽是常卉身上的红鞭,和被塞住的嘴。

他终于知晓,为何宫里所有的奴才都不待见他,偏手握大权,在皇后跟前还有薄面的殷公公竟会屡次三番往德阳殿送吃食。

竟是常卉为了他,以身做诱,以身饲狼。

常卉要他忍得,他从前不肯忍,却在那一瞬看懂了勾践当年的卧薪尝胆。

可是后来常卉死了,那个“家”也没了。即便他杀了老太监,也是更恶心自己。他只知道,要不尽一切手段往上爬,因为他不能没有权势,他还有想折磨的人。

喻姝说,我们回家吧。

魏召南迟疑了好一会儿,却不敢应她。那真的是他的家么?可他从前一直以为,只有登上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之处,才是他能安身立命的家。

银灯红曲,千灯换盏。另一头琰王喝下二哥敬的酒,眼睛一瞥,正好瞧见盛王夫妇在低声细语。

他目光不自觉在喻姝身上多留两分。她今日穿得甚美,青罗翟衣,头簪花钗,虽说是命妇之制,可颜色总要胜旁人三分。

琰王轻盯着,一口酒入肠,火辣辣的。

二哥追随他目光的方向,看见对面不远的一桌,喻小娘子的手正握在五弟手上。忽而笑了一笑:“一个女人而已,何况还是魏召南的。三弟若真喜欢,兄长我也有法子让三弟得偿所愿。”

“什么法子?”

二哥见他未出言拦阻,心知有戏。

“三弟很快便会知晓了。五日后内人秦氏过生辰,府里办宴,还望三弟务必来我肃王府。”

琰王眉头忽蹙,眯起眼看二哥:“我不过是爱美之心,想同五弟妹说说话罢了。别闹得太过不好收场,若是父皇问责......”

“我行事有没有分寸,三弟一向也是知晓的。”

玉器击案桌叮的一声,二哥放下酒盏,笑着摆摆手离开,迎旁的宾客说话。心下却连是冷笑,这事不论成不成,都是一箭三雕的计策。

他那三弟风头实在太盛,老四惯是个欺软怕硬的,面对琰王,可是屁都不敢放。若他再不出手打压打压,岂不真由人轻松登上帝位?到时候哪还有他肃王什么事?

强占弟妻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五弟再如何,也不堪受这种屈辱。借五弟的手扳三弟,倒省了他一番力。

如今他跟着三弟站位,即便最后自己争不过,仍是三弟做皇帝,也不会差了他这个出谋划策的功臣。

肃王越想,嘴角笑意越甚。忽然想起今早四弟骂他的话,更是冷笑:

笑话又如何?行军打仗向来讲究兵不厌诈。赢了便是赢了,谁又管其中曲折险恶几回?

……

深夜,开炉宴散,二人乘车回了王府。

以前每一夜魏召南归府,芳菲堂总能传来诉着相思之意的琵琶弦音。可自从那一个险出命案的雨夜之后,这样的弦音便断了。

寐娘开始不再弹,每到傍晚时分,便是坐在一角闲亭里赏花。

喻姝以为寐娘是被吓着了,为尽主母的贤良,特特寻了好几个郎中上府诊病。寐娘却拒绝道:“谢夫人体恤,但奴并无病痛......夫人不念奴往日言状而愿施救,奴自惭形秽。”说罢,寐娘低下头:“若夫人能继续容奴,奴必一心伺候殿下与夫人。”

当时听闻这话,喻姝便笑问,我若不容你,还会救你么?

是啊,她从没说过不愿殿下纳妾,也知他绝不可能不纳妾。如今寐娘肯知趣,她也乐意善待。

本就同为女子,寐娘固然娇纵,可也是他给的底气。寐娘本是扬州瘦马出身,又如何不是可怜人呢?

就好比她救寐娘,并不是因为喜欢寐娘,也没想过要寐娘对她感恩戴德。她救,只是因为十几年的读书教养为人,做不到见死不救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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