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滚一边老实坐着,”凌爸不耐烦地晃了晃肩膀,“没看见老子干活儿呢。”
凌冬至忙说:“我帮你。”
“笨手笨脚的,”凌爸很嫌弃地嘟囔一句,顺手扔给他另一把花铲,不放心地叮嘱他,“别把花根给我铲断了。”
“知道,知道。”凌冬至连忙给他打保证,“你也不看看你儿子是干什么的,我可是最有潜力最有前途的青年画家,我告诉你我这双手可巧了。”
凌爸嘟囔,“手巧有什么用,心眼不巧。”
凌冬至,“……”
这是被自己亲爹给嫌弃了么?
凌爸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迟疑地问道:“你妈说的那事儿……是真的?”
凌冬至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点了点头。
凌爸沉默了。
凌冬至的心慢慢揪成一团。他知道凌爸是个很传统的男人,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一直都是他对两个儿子最终极的期望。他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让他失望过,没想到自己都长大了,却给了猝不及防的老父亲当头一棒。
难过、愧疚、自责在这一刻被两个人的沉默揉在了一起,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压抑的气氛令凌冬至的眼圈慢慢变红。
凌爸别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想好了?”
凌冬至咬着牙没有出声。
凌爸低下头继续给他的仙客来换花盆,语气里却透出了萧索的味道,“这事儿要是立冬闹出来的,我一准儿敲断他的腿。”
凌冬至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隐藏的深意,一时间心头剧震,“爸?!”
凌爸在小板凳上直起腰,目光沉甸甸地落在了凌冬至的脸上,一寸一寸缓慢地移动。凝神打量的眼神活像他头一次认识这个儿子。
凌冬至心里骤然涌起一股极其怪异的感觉,没来由的惶恐起来,“爸?”
凌爸似乎想伸手摸摸他,一低头看见了自己手上沾的泥土,又把抬起的胳膊放了下来,十分感慨地说了句,“儿子,你已经长大了。”
凌冬至的心脏越跳越快,心里的惶惑也仿佛随着心跳一层一层叠加起来。他隐隐觉得他老爹的感慨并不仅仅针对他选择了一个男人这件事,但具体是什么,他又完全说不出来。这种直觉或许源自一个画家长期细致观察事物的习惯,或许源自灵魂里一种莫名其妙的本能。而此时此刻,这种出自直觉的猜疑甚至让他有种大难临头般的恐惧。
“爸,”凌冬至抓住了凌爸的袖子,顾不上理会他手里还拿着花铲,“你要是实在生气就狠狠打我一顿吧。”
凌爸眼里有什么东西翻涌起来,又慢慢地平复了下去。良久之后他摇摇头,眼底浮起一丝疲惫感慨的神色,“你妈跟我说,孩子大了,要跟谁过日子得自己说了算。”
凌冬至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他爸有事瞒着他,而且还是挺重要的事,但他不知道该怎么问。依着凌爸的性格,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法子让他开口。凌冬至只能说服自己,或许只是自己太紧张而产生的错觉。
凌爸又说:“你哥哥是家里的老大,一个家总要有个孩子出来挑大梁。既然他已经按照我们希望的路子走了,我和你妈也不想对你有太多要求。你这个事儿我不能说有多赞同,但你是我的儿子,我也不至于就逼着你怎么样。我只有一个要求。”
凌冬至看出他神色中的郑重,连忙点头,“你说吧,我听着呢。”
“虽然过日子是你们两个人的事,但是,”凌爸紧紧盯着儿子,好像生怕儿子漏听了哪一个重要的字眼。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在强调他所说的话,“如果这个男人让他们家的人找你麻烦,或者给你委屈受,你们俩立刻分开!”
凌冬至困难地点头,被凌爸斩钉截铁般的语气震得头皮发麻。
“一个男人,有勇气选择自己的生活不丢脸。”凌爸看着儿子有点发懵的小眼神,表情变得和缓了一些,“但是绝对不能任人轻贱,更不能自甘轻贱。”
“我记住了,爸。”凌冬至的脑子里还有点儿发晕,有种挨了一棒子似的不适,头重脚轻的,同时又有种异样的轻松。
他知道他爸这是高抬贵手打算饶过他了。
凌爸看着儿子越咧越大的嘴角,摇摇头,“行了,行了,不用在我这儿装样子了,去跟你妈通个气吧。我看她往这边探了好几回头了。”
“好。”凌冬至跳起来就往厨房跑。
在他的身后,凌爸收敛起了浅浅的笑容,神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凌妈知道自家儿子的习惯,早早就去市场买了新鲜的小黄鱼,收拾干净,裹上面粉炸出来。带调料的人吃,不带调料的带回去喂猫——真搞不明白她儿子身高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怎么跟猫猫狗狗的那么有耐心。
凌冬至捏起一条炸小鱼,一边呵着热气往嘴里塞一边冲着凌妈竖起大拇指,“妈你的手艺真没的说。”
凌妈哼了一声,没搭茬。脸上却流露出几分得意的表情来。
凌冬至剔出里面的鱼刺,有些不放心地嘀咕,“炸的再透这里头的鱼刺也不能吃啊,猫又没有手指头,万一扎到嘴里可怎么弄出来呢?”
“你就别瞎操心了,”凌妈斜了他一眼,“哪只猫都比你精!”
凌冬至,“……”
今天这是什么风水啊,先被自己的亲爹鄙视,再被亲娘鄙视。难道自己在他们眼里真有这么傻?!
凌妈又问,“你爸怎么说的?”
凌冬至冲她一乐,“说家里有立冬挑大梁,我就放鸭子了。”
凌妈愣了一下,“就这个?”
“还说那家人要是给我脸色看,我就得跟他分开。”
“这还差不多。”凌妈这才觉得老伴儿还是那个正常的老伴儿,没被这熊孩子气得神智失常,“我好好一个儿子养这么大难道送上门去给人欺负?你答应了吧?”
凌冬至连忙点头,“当然。”
凌妈放心了,“我跟你说,这男人要是由着自己家人作践身边人——别管是男是女,那就说明你在他心目中连个家庭成员都不是。你想啊,你跟着他,受着白眼,在人家心里你还是个彻头彻尾的外人,这处着还有什么前途?”
“你说的太对了。”凌冬至死命的拍凌妈的马屁,“太有道理了。”
“知道就好。”凌妈没好气地拍开他的爪子,“爪子油乎乎的,往哪儿搭呢。”
凌冬至悻悻地缩回爪子,正想再摸一条小鱼,就听外面门响,凌妈连忙拦住他,“这是立冬他们回来了,你赶紧给我洗手去。回头让宝宝看见你拿手抓着吃东西,再有样儿学样儿,也跟你似的没规矩。”
凌冬至,“……”
果然古人说的没错,有了孙子之后,儿子就不值钱了么?!
“做什么呢,这么香。”轻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韩敏一边卷着袖子一边进了厨房,“还有什么没弄的,我来。”
“没什么了,还有两个菜,等炸完鱼炒一下就能吃饭了。”凌妈问她,“宝宝呢?”
“找爷爷去了。”韩敏笑着说:“今天在幼儿园得了一朵小红花,急着找爷爷显摆呢。”
凌妈和凌冬至一起笑了起来。
“冬至,”韩敏冲着凌冬至眨眨眼,笑得意味深长,“你那个事儿我听妈说了。放心,嫂子永远站在你这边儿,管他什么男的女的,只要你高兴就成。回头他要是欺负你,我替你揍他去。你还不知道吧,我中学那会儿还学过散打呢。”
凌冬至一颗心咚的一声落了地,脸上绽开大大的笑容,伸开手臂搂了一下她的肩膀,“嫂子你可太给力了。”
韩敏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哎呦喂,我都进门这么些年了,头一回得到来自冬至的拥抱,真荣幸哈。”
凌妈挺无语地瞥了一眼相对傻乐的两个人,觉得自己的儿媳妇也有点儿二,这话说的……谁家当嫂子的没事儿总跟小叔子搂搂抱抱?不过韩敏这个态度还是让她觉得很受用的,如果她当着凌冬至面儿酸言酸语,或者在凌立冬耳朵边唧唧歪歪,搞的凌立冬也看不惯自己弟弟,那她可真得考虑要不要把这两口子扫地出门了。
“奶奶,奶奶,”凌宝宝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我今天得了三朵小红花!”
凌妈立刻笑开,“三朵花呐,宝宝真棒啊。”
凌宝宝冲进厨房,一眼就看见跟他妈站在一起的凌冬至,一张小脸立刻就扳了起来,“哼,臭小叔。”
凌冬至觉得他这个动作跟黑糖特别特别像,没忍住笑了起来,“我怎么就成臭小叔了?你看我还给你买提子了,你上次不是跟奶奶说你想吃提子吗?”
凌宝宝傲娇地哼了一声,“我早就不想吃了!”
凌冬至揉了揉他的脑袋,“我认识一条特别漂亮的大狗,下次有机会带你去看好不好?”
凌宝宝很是怀疑地看着他,“什么狗啊?”
“哈士奇,”凌冬至张开手比划了一下,“这么大,黑白花,蓝眼睛。叫黑糖。”
凌宝宝歪着头想了想,“好吧,以后不叫你臭小叔了。”说着转头看凌立冬,“爸爸,你给我作证,要不小叔又耍赖了。”
凌冬至转过头,看见凌立冬正眼神复杂地盯着自己。凌冬至忽然就有点儿心虚,正想要说点儿什么,凌立冬的大手已经越过韩敏的肩膀,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来,你跟我过来。”
韩敏想说什么,被凌妈一个眼神给制止了,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眼睁睁地看着凌冬至被她老公捏着脖子后面的小肉皮脚步不稳地拎进了书房。
46、出柜 ...
凌立冬把弟弟按在门框上,用脚踢上书房的门,脸色阴沉地看着他,“到底怎么回事儿?”怎么短短几天没见面,他的世界就变得这么狗血倾盆,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宝贝弟弟居然要给他们领回来一个……男朋友?!
尼玛,这到底是哪里不对了?!
凌冬至被他捏着脖子,十分的不舒服,但是又不敢挣扎,只好蔫巴巴地用爪子在老哥的胸口戳一下,再戳一下,想让他自己明白过来他这姿势让他弟弟很难受,“没怎么回事儿,不都好好的么。”
“好你妹!”凌立冬火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你喜欢男的?”
凌冬至被他吼的一愣,脸上立刻浮现出委屈的神色,“我以前也不知道啊。”才怪。
凌立冬的火气立马就消下去了,随之而起的是另外的一种愤怒,“怎么回事儿?你是被那男的……诱拐的?”
这是什么神展开,还诱拐……诱拐你妹啊……
“不是。”凌冬至瞥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你没觉得我找个男的也挺好么,这样也没人跟嫂子比美了,她心情一舒坦,你的日子也就舒坦……”
凌立冬刚刚消下去的火气又嗖嗖冒了上来,“你给老子好好说话!”
“好吧,好吧,”凌冬至举手投降,可怜巴巴地戳了戳他捏着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你能松开不,我透不过气来。”
凌立冬被他气得没办法,只能先松开拳头。
凌冬至知道拿什么招数对付凌立冬最有效,但他现在不想那么做。他不想让凌立冬觉得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然后耍心眼妄图在他那里蒙混过关。感情的事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随意的事情,从来都不是。
“哥,”凌冬至挺直了身体,一本正经地看着他说:“我不是玩的。”
凌立冬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凌冬至固执地等着他的反应,“我说我不是玩的。”
凌立冬混乱了,“你真想找个男的过日子?”
“过日子么,”凌冬至抓抓头发,“我还没想那么长远,不过我不是玩的。”
凌立冬扶额。他觉得自己有点儿明白弟弟的意思了,但心中反而困惑更甚,“为什么是个男人?”后半句话他没说,怎么就不能是女人呢?女人不好吗?可以照顾家,以后还会有调皮可爱的孩子,而且还不用顾虑周围的人指指点点?
凌冬至想了想,“男人女人对我来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如果他遇到的是一个合得来的女人,说不定就选了女人了。当然他并不觉得自己是所谓的双性恋,男女皆可。不是那样的。他只是觉得在他的感情里性别并不是一个值得考量的依据。
凌立冬却觉得这句话十分的费解。这就是普通人和艺术家的区别吗?思维想法完全不在同一个维度上。
凌冬至不指望几句话就能让凌立冬完全理解自己的选择,但他知道凌立冬的顾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哥,你放心吧,我是很清醒的,没有想着拿什么新奇花样玩一玩,也没有上了谁的当。你也知道,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一个会顾家的人,也没有耐心跟女人孩子打交道。庄洲那人不错,我不觉得有哪个女人比他更适合我。”
凌立冬沉默了。事实上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弟弟很不成熟,从心性上讲,他的十四岁跟十八岁几乎没有区别,十八岁跟二十岁也几乎没有区别,始终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我的甚至有些自私。他既不会掩饰自己的性格上的缺陷,也不怎么通晓人情世故,凌立冬完全想象不出让他去哄女孩子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而那些娇滴滴的女孩子也确实很难跟这样的男人合得来,她们需要被照顾,被呵护。而凌冬至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呵护,甚至是需要别人去迁就的人。
凌立冬忽然就有点儿明白了,他这个弟弟其实不是没长大,只是没有按照他的期望长大罢了。他长成了另外一个样子,他自己满意的样子。更重要的是,无论他现在的样子别人是否满意,他自己完全不在意。
凌立冬心里有种微妙的挫败感。
凌冬至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哥,别拿什么公式往我身上套。什么叫成功的人生完美的人生?如果别人的眼光比自己的幸福还要重要,如果娶妻生子都是娶给别人看的,那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