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鸣叫
窗外传来一两声蛐蛐儿的鸣叫,在静谧的夜晚那声音空灵如要夺人魂灵。
她忽地一笑,缓缓从头上摘下了蒙面巾,嗓门也变得清脆雍容,如她在皇宫时一样:“原来,我们只想劫了江氏便走的。”
一轮半月从半敞的窗子探头进来,衬着她身上的黑袍,自没有半分的锦绣贵气,但自她取下了脸上的蒙面巾瞬间,便如身上穿着了最华丽的锦袍,富贵华雅。
华妃端木蓉,在最不可能出现的地方现身了。
而她,却也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我侧头向夏侯烨望了过去,却迎上了他的视线,从他眼内,我同样看到了震惊之色。
她未回后宫,潜行千里,到底为了什么?
“无论两位是什么人,和宫里有什么关系,今日,只好对不住两位了,正如你们自己说的,玉宇琼楼,却也是万丈深渊……幸好,黄泉路上,你们也有人相伴。”
端木蓉脸上露出了不忍之色,却是缓缓从腰间拔出软剑,晚风吹拂,剑刃泛着寒光,透出森森杀意。
夏侯烨哈哈一笑:“只怕你们也走不出这院子。”
听了这话,端木蓉却是手一抖,软剑剑尖跟着颤动,眼内又现迷惑之色,喃喃道:“不可能……”却是注目于夏侯烨,“既是要送你们上黄泉路了,也不怕告诉你,我此行为何……你们想尽了办法灭口,想必已然知晓,这锈金树的秘密,未曾想,曹家行动如此之快,不过三日功夫,所有的痕迹便被抹得干干净净,后宫之中金桔全成了真正的济州金桔,曹玉润依旧是那忠心仁慈的玉妃,更是传来身怀有孕之象,而曹杜卿,依旧位高权重,鞠躬尽瘁,只不过,自当普仁寺之后,皇上便隐居行宫,不见外臣,便我们这些嫔妃都躲避不见,当日随皇上参加祭祀的侍卫更是消失无踪,政事多由辅政大臣决策,大事却是搁置不办,要等皇上从行宫出来,皇上在行宫已呆了十几日,从来没有过的十几日!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望着夏侯烨,却是如崩溃一般地述说,手里的软剑几乎握不住,她已然下定了决心,如不能证实心中的疑惑,便要让我们成为永不能开口的人。
只有身亡之人,才不能开口。
玉妃与曹杜卿的异样,自是瞒不了她,她知道宫里面已查不出蛛丝马迹,便只有从曹家着手,所以,她便潜出皇宫,来到了归风镇,可未曾想,这唯一的事主曹梦亭也身亡了……那盆放于窗台上的金桔,想发是她拿走的吧?
如今,她手里唯一的证人,便是这位江氏了。
可以肯定,她必是一直潜伏于附近,查探这屋子的情形,见到我们要将江氏带走,终于忍不住现身劫持。
此时情景,已让我们骑虎难下,夏侯烨体力未复,却是不能与她一战,看来,唯一的途径,便只有亮出身份了……他,又要重坐那华宇琼楼亭之下,而我……
未曾想,我们分离的时刻,来得那么的快。
夏侯烨却道:“看来,姑娘告知在下那么多宫中秘闻,我们当真走不出这曹家小院了。”
我一惊,却见他握紧双手,蓄势待发。
他想硬闯了出去?
可以他心中的身体状况,能行么?
窗棂之间忽有冷风吹进,将屋子里的帷纱拂起,金黄色的穗子扫过蒙尘的桌面,在那上面留下了如弯弯曲曲滑行的轨迹,此时,却有哨声忽起,由远至近,一时之间,屋子四周围都响起了此起披伏的响哨之声,却如黄驹过隙,须臾之间便声消风静。
端木蓉脸色大变,疑惑不定地望向了夏侯烨:“你们竟在这里等着我么?”
她怀疑是曹家布下了陷阱,张好了网来擒她,看来,来的人并不是她的人?
她的怀疑,不无道理,她与曹玉润已成生死之势,她发现了曹家祸害后宫之事,原以为已经掌握了所有,却未曾想,普仁寺之变让一切都改变了,夏侯烨失踪,曹杜卿眨眼之间便消灭了所有物证,曹玉润莫名有孕,使她闻到情状紧急,让得她不顾“如无圣旨,后妃不得出宫”的规矩,不得不潜出宫去,去寻找曹家破绽,却未曾想,在此时,曹梦亭却死了,那么,利用江氏引她出现,再一网打尽,使她再无回宫之机,更因她是偷潜出宫,即便是死在外面,也不会有人追查,朝廷为遮掩此事,更会竭力消弭,可以想象得出,她如今确实落入网中的小鸟,只能任人宰割。
可我知道,夏侯烨不过是个假总管,因而,她所猜测之事,便不可能发生。
从半敞的窗棂之处,我看见有黑衣人倏來忽去。手里拿了上了弦的连机弩,冒着寒意的箭尖从窗棂处探进来,哨声过后,屋子四周围却立即静了下来。
连窗棂之处刚刚还半遮半掩的月色,也引入了云层之中。
夏侯烨扬声道:“是哪路朋友前来,想与曹家过不去?”
他的语声,在静谧的夜空之中传出老远,却无人答话。
隔了良久,我才听见了一两声轻笑,那笑声娇媚柔腻,仿佛入口即化的千层糖酥,在舌尖化开,那甜味却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要渗入了四肢百髓。
我原以为这声音比来自屋外,可朝门口望去,却只见外面风声寂寂,寒林森森,月色从云层之中重钻了出来,撇下一路清辉,染得青石板路镀上了一层白银。
待得我醒悟过来,那声音
来自屋内之时,却见端木蓉脸上如见鬼般惊异的神色,她的视线,望的地方,却是近处……她两名手下劫持的人质:江氏。
只见那原来低了头蓬发垂面的江氏,此时缓缓地抬起头来,随手一抖,那两名劫持着她的人便倒退几步,竟是跌撞向墙,昏了过去。
粗砾的麻衣囚服从她的手腕之处滑下,滑落手肘,露出了被用刑之后青肿紫瘀的皮肤,脸上伤痕犹在,那惊慌柔弱的神情却消失无踪,散发遮挡之处,眼眸冷凝如冰。
她抬起头来,眼眸扫过屋子,眼角含春,嘴角略有笑意,道:“等了这么久,未曾想到,该来的人来了,不该来的人也来了。”
她转头望了我,轻声道:“锦儿,却未曾想,会在这里遇上了你?”
她的话如重锤一般,直击入我的心底,使我不由自主后退两步,却只见她伸手将额角一缕乱发拨向脑后,浅笑嫣然之中,有灯影从她眸间掠过,竟有冰蓝之色一闪而逝。
“端木华,你是端木华?”我失声大叫,“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却是向我微微一笑,回身向端木蓉道:“姐姐,好久不见,你可曾好?”
端木蓉身子抖得如风中落叶,一直往后退,一直往后退,直至背部贴到了墙壁,才凝止了身形,嘴唇颤颤,脸上却现了苦意:“你竟布下了这么大的陷阱来对付你姐姐么?”
端木华轻叹一声:“姐姐,华弟既要回南越,怎么能不带上你?从小到大,你不是一直在教导我么?没了你的教导,华弟只怕连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毕竟,你我一母同胞,是这世上最亲的亲人,我怎么能忘了你?”
说道最后一句话,他已是从牙缝里发出声音了,冰冷的如隆冬湖面冰块撞机磨擦。
我暗暗心惊,看来这端木华并未走远,却一直潜伏在中朝境内,在宫内宫外布防,寻找锲机他知晓了端木蓉查找绣金树一事,知道她迟早会查到归风镇,便于一个月之前以歌女身份进入曹府,成了曹梦亭的小妾,曹梦亭身中绣金树之毒身亡,使他为唯一的证人,他了解自己的姐姐,必不会善罢干休,会在归风镇探听消息。
他撒下了好大一张网,为的就是他自己的姐姐。
他和她,为什么竟有这么大的仇恨?
可是,他为何用了江氏这个身份?难道连我们会在归风镇出现,他也算计到了么?
如此说来,此人的阴狠狡诈,却是无人能及。
他有没有认出夏侯烨来?
我忆起那一次,他刺进夏侯烨胸膛之中的利刃,如毒蛇吐蕊,毫不迟疑,不自觉地,我便往前走了两步,挡在夏侯烨的身前,道:“端木华,既然是你,便好了。”
他回过头来,秀发扫过了纤巧的下巴,在暗暗的灯光之下,竟是柔媚如水,却道:“锦儿,你全变了,竟和他联手就么?”
我心里一阵冰凉,他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只得问道:“你为何要扮江家人?”
他轻轻地用手指夹了鬓角的一缕秀发,侧头向我笑道:“锦儿莫非当真不知道么?”
室内灯光暗暗,照得他脸上残红微润,秀发微扫,我心中已知他是一个男子,却做出如此娇媚的神态,这情形实在太过诡异,使我不由自主的打了一个冷颤。
他见我没有答话,却是一声轻叹:“也不知怎么的,那么多姓氏的女子我没扮,不由自主地,就扮了江姓了……”他朝我嫣然一笑,“也许因为,江姓,能和锦儿更近一点吧,却未曾想,我的希望却实现了。”
他此时的笑容,当真纯美洁净,如春日初融的冰水,不染杂质,可我瞧在眼里,却不由自主又打了一个冷颤。
端木蓉何等精明,自是亭懂了我们话里的意思,呆呆地望向夏侯烨,想要走过去,却又犹豫万分,嘴唇微微颤抖,最终却只问了了一句她问过许多次的话:“你是谁?”
夏侯烨没有开口,端木华却接嘴道:“游龙困浅水,你认为他会是谁?”他一笑,“哦,对了,他们对你封锁了消息,你还不知道吧?可怜的姐姐,抛家弃国,以为自己当真成了他心中第一人,可人家却没有将你放在眼里,外出私访也不带上你,带的人只有东宫锦,你还不明白么?”
他将普仁寺之事只字未提,却轻描淡写为微服私访,可这话,却正击中了端木蓉的心防,端木蓉脸上倏地褪去了所有血色,却低声道:“他身为九五之尊,我原本就预料到了的。”
端木华笑道:“是么?你为了他,连自己的亲弟弟都可以出卖,将南越半壁江山送到他的手上,为的,就是如此?我当真不明白了。”
端木蓉脸上现了苦意,道:“你当真以为,那场图兰城大战,我是为了他才如此,华,为什么到了这种地步,你还是把所有的责任推在别人身上,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端木华脸色倏地变得冰冷,柔纱拂起,烛火摇动,他的眼眸又幻出了隐隐的蓝色:“我只知道,我亲爱的姐姐,在外敌围城之际,大开城门,置自己的亲弟弟不顾,置整个南城不顾!”
夏侯烨此时却恢复了自己原来的嗓音:“端木华,让朕来告诉你,你的姐姐为何要大开城门……你为了早登皇位,杀父弑母,更想向你姐姐下手,事败之后,使得臣下宁拥你叔父端木典也不拥戴你,你在南越已成为众矢之敌,朕未率中朝大军攻入图兰城,图兰已战火连天,你姐姐为了保你,开城投降,为了保你一条性命,不得不将你藏于中朝皇宫之中……朕虽事先不知道你姐姐的行动,但也能明白她的良苦用心,为何,你就不明白呢?”
端木华缓缓抬起头来,却仰天一笑:“我从未听过这样好笑的笑话,她是为了我?为了我,才将我变成阉人,收于后宫,为了我,才将我禁制?要知道,夏侯烨,我和你一样,也是天之骄子,也能成为九五之尊!”
此时,端木蓉却是不发一言,脸无半分表情,连刚刚听闻夏侯烨就在眼前的震惊之色都没有了,对于她的王弟,她已哀莫大于心死。
她任他一步步地逼近自己,眼却望于他,却又似未望见他,良久才道:“华,你当真不知道,姐姐为什么这么做么?”
端木华利声道:“几名宫女,算得了什么,不过几名宫女而已,你就要断了南越皇宫后嗣?”
他此时清丽无比的面颊却是艳红如火,眼眸之中蓝色更显,虽是麻布囚服,却有一种妖艳夺人的美丽,仿佛雨后初晴之时,被雨水洗尽的艳色蘑菇,明知其有剧毒,却仍使人不由自主将视线投于它身上。
端木蓉却是恍如未见他身上瞬间散发的怒火,低声道:“你的侧妃林氏,马氏,也算不了什么么?”
端木华此时才后退一步:“她们是病死的,关我什么事?”
他们的对话,使我感觉极为愕然,想着自己还差点和端木华奔逃出宫,身上顿时寒意忽起,不由自主地紧挨了夏侯烨站着,却瞧见端木华说完这话,却转脸向我望了过来,面颊之上依旧红如彩霞,语气却现了急切之意:“锦儿,你别听她胡说。”
他的样子,仿佛要冲了过来一般,我的一生,身处谋略算计之中,可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形,见过这样阴毒的人,竟与那阴滑吐蕊的蛇类差不了多少,不由自主的,我便将身子朝夏侯烨的怀里缩了进去,他伸出了胳膊,将我揽住了,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暖意,我才略有些安心。
他眼中的蓝色渐渐地散了下去,阴翳之色消散,却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之态,却使得我感觉,他凝于我身上的目光,却似在缓缓地舔食,我垂了头,眼光到处,瞧见夏侯烨双襟玄袍一角,伸手将它握在手心,感觉到那柔软布料的滑于手心,这才略有些温暖。
端木蓉道:“是我胡说么?她们自小与你一起长大,与你可谓青梅竹马,父皇母后给了你所有,可你想要的东西太多,竟私底下学了这邪门武功,一发作起来,便如疯魔一般,秽乱宫廷,她们不过略劝了你几句,你便下了毒手!如我不这样,你想过没有,你会变成什么样子?”
此时,端木华身上却传来了噼噼啪啪的响声,这个情形,我以前见过,看见他办成我的样子,但此时情景再现,却依旧让我感觉心惊,只见他全身上下骨骼暴涨,原来娇小柔弱的江氏,不过须臾功夫,身形便拔高,变成了昂扬七尺男儿,幸得江氏所穿囚衣宽大,才不至于撕裂开来,他拍了拍掌,就有手下送了黑衣大氅过来,披于身上,才遮住了他身上如此奇怪的景象。
他一拔头上木簪,原本女式的头发便散落开来,散发披面,更从耳后拔出了银针,待得他将散发束起,已然恢复了他原来的容貌,他做的这一切,却是从容闲适,犹在自家庭院,苦榕之下,有侍女捧巾,他随手束发。
将皇室之人的端华贵雅发挥得淋漓尽致。
他轻声一笑,转脸望向端木蓉:“姐姐,你可曾想过,夏侯烨铁骑已踏入西夷沙土,他能征战四方,一改积弱之势,原就因为他本人崇武,姐姐,连你都一身武艺,我若不迎头赶上,南越之主,我还能当得了么?”
端木蓉苦笑:“你的身体,原就不适于习武,父皇为了有人辅佐于你,才叫了名师要我习武,哪知你却……”
他冷笑:“是么?到底是因为我不适于习武,还是因为想叫我困于南越一角才不让我习武?到如今我才明白你们的苦心!”
他的话从唇齿之间冷冷地发了出来,使端木蓉神色更为黯淡,让她明白,他已然执着入魔,任何对他的好,到了未了,不过是坏而已。
一想及此,我心中更惊,竟是感觉,此生所经历之事,最为凶险的,莫过于此时而已,所经历最险恶之人,莫过此人而已。
流沙月虽是心机深沉,但到底顾忌名声,可此人,却全不受伦理所制,使我全想不出,他的下一步将要做什么。
此时他虽是面容冷峻,举止却从容淡定,甚至将背部空门大开,对着夏侯烨,却似全没有对夏侯烨防范,我看得出,他并非故作姿态,却是自然而然如此,莫非他知道夏侯烨的情况,知道普仁寺之后发生的一切?
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这边便优势全无。
端木蓉道:“华弟,我知道你要什么,但那册东西,确实已经毁了。”
端木华一笑,却不理她,反倒向我们望了过来:“我不再需要那册了,临桑城内,可有比那好得多的,锦儿,到了那儿,我会替你重夺西夷江山,锦儿,你开心吗?”
我心底一阵恶寒,被他双眸灼灼地望着,却只得道:“当然开心。”
他脸上露了欢喜的神色,倒有了几分原本的神色,道:“锦儿,既如此,我们便上路吧。”
他没有望屋内其他人,连看都没看夏侯烨一下,仿佛他刚刚说的,只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邀请。
他越是如此,便越表明他的稳操胜算。
端木蓉却再也忍不住,道:“只怕你打算错了,东宫锦,再怎么样也是锦妃。”
话音刚落,她便飞身而起,软件抖得笔直,向端木华刺了过来,我听见了剑刃划破空气之声,嘶嘶作响,与此同时,夏侯烨也掌发身至,向端木华攻了过去,瞬时之时,屋内风动如雷,只看得见垂纱飘飞,衣带如风。
我看见端木华原是向我走过来的,却向我微微一笑,急速向后退出,在毫发之间躲过了夏侯烨与端木蓉的两路夹击,此刻,他的笑容尤在,耳边传来他如闲庭信步一般的话语:“锦儿,等我打发了这些无关人等,我再送你回家乡。”
烛影摇动之时,屋子里仿佛刮起了一阵狂风,柔软从我的脸上拂过,竟使我的脸被刮得生疼,我不由自主地举起了袖子,却感觉屋内灯光一暗,等得那灯光再亮之时,却看得清楚,夏侯烨捂了胸口倚着墙壁站着,脸色苍白,而端木蓉,却扶着他,嘴角口鼻有鲜血缓缓地流了出来。
不过瞬时之间而已,他们便已惨败。
我拔步向夏侯烨奔了过去,却被端木华拦住了,他用手指掠了掠鬓角的散发,向我微微一笑:“锦儿,我们走吧。”
我被他拉住了手臂,想要挣脱开来,手臂却被铁铸浇铸,动弹不得,我看见夏侯烨的眼里露出了死灰之色,端木蓉扶着他缓缓地滑倒,这一瞬间,我只觉得天地在我面前倏地崩塌:“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我看见他的面孔离我越来越远,却渐渐变得模糊,只听见他道:“锦儿,为什么你这么容易改变心意?竟是一分一毫的机会都不愿意留给我?”
他身上黑色的大氅挡住了我的视线,使得夏侯烨的身影只留下了一角鬓发,黑如漆染,纹丝不动。
他怎么样?
这一次,他终要离我而去了吗?
屋内的帷纱缓缓地垂落,将室内的灯光遮得忽明忽暗,面前玄色袍子的滚金边灿灿而光,敞开的大氅之下,是麻色的囚服,他额前一缕缕漆发垂落,束发的丝带飘在他如刀削一般的面颊,面颊之上尚隐有受刑过的红痕……我期待看到的人被他完全遮挡,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形,唯一给我的感觉,只是遍体生寒。
他向我伸出了手,脸上有融融的笑意:“锦儿……”
我向后退去,背部挨到了冰冷的墙壁,眼前只有他黑色大氅的团花绣金里子,粗破的囚服,如黑云一般地遮挡……我要怎么才能看到夏侯烨的情形,要如何知道,他究竟怎样?
腰撞上了放于墙角的衣架子,再也无处可躲,他的手掌握住了我的手腕,却是暖意融融……我闻到了他身上传来的干草的味道,夹着些腐味与血腥,那是他身上囚室的味道,使我闻了,几欲作呕。
“救她,救她……”
绝望之间,我忽地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从墙角之处传来,虽是微弱,却惊天动地。
握住我的手腕一松,倏地,端木华已从我身旁退走,屋子里风声大作,烛光摇曳之间,我看得清楚,端木华已和一人交上了手,我看得见那人一袭青衣,脸有微髭。
是他?是他们?
他们终于逃脱了吗?
夏侯商和君辗玉,化身为王婆婆夫妇的前朝皇帝与皇后?
我心中涌起了狂喜,他们既来了,有了他们身边无敌于天下的七星护卫,我们终于有救了。
我看见君辗玉扶着夏侯烨站了起来,而他的右边,则是端木蓉。
可我也看清了夏侯烨脸上的惨青之色,以及王婆婆脸上的隐忧?
我倏地一惊,想起夏侯烨忽然的呼唤,原本,她是救了她的儿子就退走的吧?
因为,我没有听到院子里的打斗声……如果布置周详,她定会安排手下全面袭击,可我没听到声息……看来,他们只是偷袭而已,如果夏侯烨没有发出声音,那么,他们是不是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屋外?
我闻到了屋子里的香味,这种迷香,名叫暗消魂,味道极淡,若有若无,对付像端木华这样的高手,只能使他瞬时迷惑。
我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刚刚的狂喜变成了恐慌……他的那一声叫唤,重将他自己陷入困境。
他为何那么不理智?
“阿玉,带烨儿走!”夏侯商一边和端木华激斗,一边大声地道。
“好,商……”
君辗玉欲扶了夏侯烨退走,却听他低声道:“锦儿……”
窗子就在他们背后,半开半敞,院子寂寂,半轮明月从云层处露了出来……只要越过那窗子,便多了一分脱身的机会,而这机会,转瞬便逝。
我向他们奔跑过去,向他们挥手,道:“你们快走,别理我。”
她们把他向窗外扶了去……只要一纵身,他们便会消失在黑夜之中,可是,夏侯烨抓住了窗棂,回了头来,声音沉沉:“带阿锦走。”
我和他们只隔了一个方桌了,只要转过了那方桌,就能和他一起走了。
可此时,院子里忽然间又传来了哨声,倏忽东西,从南到北。
端木华哈哈一笑:“你们还走得了吗?今天当真是个好日子,竟能遇上两位九五之尊。”
我明白了原因:因是偷袭,他们用了那暗消魂,那迷香没什么味道,能使人不知不觉地瞬间迷昏,可时效短暂,那些院子里的守卫,怕是多清醒过来了吧,他们正以哨音传讯,不过须臾,这里便会如铜墙铁壁。
可此时,我却只觉人影一晃,等到我醒觉过来,只觉背后遭人一击,身子已如半空之中落在了窗棂之处,撞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却是王婆婆,不,君辗玉的声音:“烨儿……”
我听得夏侯烨在背后道:“母后,我帮帮父皇,你带着她快走。”
哨声更急,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我只觉两边胳膊被人拉着,腾空而起,跃出了窗棂,这一刻,我恨自己,为什么不会武功?
有暗影从四面八方聚拢,向我们袭来。只听端木蓉喘息两声,低声道:“太后娘娘,要不你先走,臣妾在此挡住他们……”
君辗玉却是将一物从怀里淘了出来,猛地丢在地上,倏时,夹了异香的浓烟忽起,我被她拉了向院墙奔去,只听得她冷冷地道:“烨儿既要我们带她走,自有烨儿的道理,烨儿,定能走得脱的……”
端木蓉采用了最直接的取舍……如果不是我,她们会走得更快。
可我从君辗玉的语气之中听出了隐隐的担忧,她当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人吧?
刚奔出后门,就有一辆四面封闭的马车奔了过来,我看得清楚,是那名在乌峡出现过的男子,他一只手拉了缰绳,另一只手却用肩带挂于胸前,显然,他的手臂受伤了,即使在夜里,我也看见了他脖子上那烧伤的疤痕。
“老七,快走。”君辗玉道。
他是老七?
君辗玉身边最为出名的七侍卫首领,也是前朝鼎鼎大名的边关大将,他们都来了吗?
“皇上,他……”我忍不住喃喃开口,夜色之中,却看见君辗玉回头望了我一眼,全没有了王婆婆之时的慈蔼,却夹了冷利风雨,使我的话语咽在了喉咙里。
端木蓉道:“太后娘娘,皇上没事吧?”
她冷声道:“还是叫我君大娘吧,他应是没事。”
暗夜之中,我感觉她又望了我一眼,那一眼充满了责备和怨恼,那一眼使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跟着她们默默地上了马车。
马车里没有灯,却发着莹莹的光芒……车厢四壁,有拇指大的珠光镶嵌,我坐着的车内条凳散着微微的香气,竟是由檀香木制成,端木蓉原是见惯了富贵之物的,眼里也露出了惊讶之色。
车子在寂寂的暗夜中行驶,听得见车轮碌碌地滚动,外边却连虫子鸣叫之声都没有,晚风偶尔揭起了车帘,可隐约见得一窗清辉。
“再过三天,就是十五了吧?”君辗玉忽然问道。
“回禀……君大娘,是啊,今日十二。”端木蓉道。
君辗玉却仿佛没听见端木蓉的答话,反倒再一次问我:“东宫锦,你说呢?”
我愕然抬头,不明白她问这话的意思,只得点头应是。
我知道她此时,却是极不喜欢我的,因为我,夏侯烨三番两次落入陷阱之中,恐怕她连杀了我的心都有吧?
“可怜的皇儿。”她低声道,“她连知都不知道,你又何苦来?”
车厢内的珠光将她的面颊照得润泽如玉,漆染一般的黑发鬓角垂落,如果不是知道她是夏侯烨的母后,当真只以为她不过二八年华而已,只除了那双眼睛,变幻莫测,深若幽潭,不知为何,从她的身上,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连话都没有办法问了出来。
车厢里虽有三个人坐着,却静得只听见厢外传来碌碌的车轮滚动之声,良久,端木蓉才道:“母……君大娘,皇上不知怎么样了?”
她眼里隐忧之色再显,我只感觉她投于我身上的视线冷得如冰一般:“拜她所赐。”
端木蓉愕然地望了望我,转头道:“锦妃也是不得已,皇上对她,到底情深意重。”
她的话更使得君辗玉目光更冷,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也罢,只要皇上喜欢,我也理不了那么多了,我这个做娘的,到底亏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