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妹千秋 第17节
“我若能再得个女儿,定要如二姑娘这般,伶俐又讨人喜欢。”
“旁人面前惯会装象罢了,幼时淘气,大了纨绔,寻常小子且浑不过她,让当娘的操碎了心。”
“说什么纨绔?任侠豪爽,也是少见女中英豪,若生为男儿,当封大将军。”
“夫人真是抬举她了……”
一行人款款走出丞相府,为首两位锦衣翠饰、依依相送的美妇人,正是容汀兰与丞相夫人。
照微跟在容氏身后,登车前又敛裾向丞相夫人行礼,面上笑盈盈的,倒真像是得了几句称赞后便禁不住喜形于色的小姑娘。
直到登上马车,挥帕与相府女眷作别,马车驶离相府街巷许久,照微挂在脸上的笑渐渐消失,阴沉的目光落在腕间新得的血玉镯上,抬手褪下,欲摔又止。
容汀兰抚摸她的鬓角,叹息道:“今日让你受委屈了。”
照微靠进容汀兰怀里,不说话,慢慢红了眼眶。
回到永平侯府,照微急着回自己院中沐浴更衣,刚跨过月洞门,撞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她门前。
绯色官服,乌纱帽檐,面如白玉,而目若深潭。
他沿阶而下,走到她面前,端详着她眼中未褪尽的泪痕,问道:“怎么,与丞相夫人交游委屈你了?我见你们殷殷相携,还以为你真要认她做干娘。”
话语间暗含的嘲讽听着格外刺耳,照微侧过脸去,反唇相讥道:“干娘哪比得上岳母亲,说到底,怪我还没有认贼作父的肚量。”
“你也知道你没有肚量。受不了廉颇的委屈,就别作负荆请罪的戏。”
见她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祁令瞻抬手将她肩膀掰正,语气严厉地训斥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跑去丞相府,你是去示威还是去受罪?旁人为你千思量万打算,生怕你受一点委屈,你倒好……祁照微,算我求你,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心?”
“怎样算让你省心?”照微问,“冷眼看着你以婚姻作筏,看母亲自折尊严,而我躲在你们身后一言不发,这才算让你省心吗?”
祁令瞻说:“不然如何,你如今所做之事,除了让自己难过,帮不上我任何忙。”
“那也好过置身事外。兄长,我自知救不了你,但我不能临岸旁观,至少要与你一同下水,体会过委曲求全的滋味。”
她忽而轻笑,推开祁令瞻的手,绕过他往屋里走。
她满是疲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悠悠落进他的耳中,“何况,姚鹤守清楚,永平侯府最恨他的人就是我,如今连我也愿意请罪修好,诚意不可谓不足。”
祁令瞻心中不成滋味,“照微……”
“事情已经谈妥,兄长且安心等着做丞相的东床快婿吧。”
祁令瞻叹气,“别这样讽刺我。”
照微闻言顿住脚步,却并未回头,说道:“那你想看我如何,不计后果地反对,跑到姚家大闹一场,将此事搞砸么?你今日匆匆赶回来,不正是怕我如此吗……兄长,此事关乎你我的前程,更牵扯姐姐的死,我明白,我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了。”
话音轻和,落在人心里,却密密如针扎。
祁令瞻的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他心中生出些许无力感,迷茫地想:还是叫她受委屈了吗?
照微继续说道:“我兄长这样好,本不该娶姚家的女儿,要我真心祝你夫妻恩爱,鸾凤和鸣,我做不到,要我怪你,我亦于心不忍。那你说,我该怎样待你才好?”
无论是赞许还是反对,她做不来,祁令瞻也都不想见到。
他回身望向她纤薄的背影,淡淡道:“你该装作不知。”
“我不是聋子,”照微轻笑,“也永远不想做聋子。”
她快步走回屋,梨花木门在祁令瞻面前关上,落了门闩。院中重又幽静下来,夏日风袅无力,只微微摇动花影,掠起丛中几声凄清的子规啼。
得了姚丞相的默许,六月底,立后的诏书终于从中书门下通过,御马飞驰,金鞭开道,颁往永平侯府。
内侍省都知王化吉代为宣旨,他的声音敦和温厚,仍压不住旨意中的铿然金石之声。
“咨闻永平侯府之女祁照微,出身名门,天质毓秀,德溯尚书,行比春秋。文可冠群雄之卓见,武如临鹤唳之英姿。风猷昭茂,照临四方;道法乾坤,明申王化。朕嘉慕矣,立尔为后,作配朕躬,同辅王业,赐号明熹。”
立后的诏旨本应由北门承旨拟就、翰林学士弼正,历代措辞虽有不同,但内容基本不变:先赞其容貌美丽,再颂其秉性谦卑,期许其能相夫教子,躬行女戒,以贤惠、恭顺为美德。
然此封诏旨明文却出自参知政事祁令瞻之手。
他从北门承旨邓文远手中截过金丝绢布时,起初无人在意,以为大局已定,只如从前那般走个过场。
可如今当众宣读,闻其字字尊扬,落地时无明珠细玉的缠绵,却有日月同辉、龙凤共御之阔然。
包括宣旨的王化吉在内,众人皆暗暗心惊。
照微跪地直身,扬臂承接圣旨,声朗气清,肃然道:“臣女祁照微,谨遵圣旨。”
是年为嘉始四年夏六月,据后世野史中载言,诏旨颁布当夜:“忽至夏雨如垂瀑,祛旱驱炎,迎爽纳凉。此后田增硕苗,塞生沃草,是天降大丰之兆,以嘉明熹皇后之德矣。”
封后大典定在重阳节后,礼部忙着定流程,内侍省忙着裁制礼服。按仁帝时的惯例,天子立后可着通天冠与绛纱袍,此为皮弁之服,地位等同于南郊春猎。
祁令瞻却觉得此举不妥,为此特意写了封折子,论述道:“昏礼以天地、宗庙、社稷为主,有鬼神、阴阳之意,当服衮服、戴冠冕,以最高礼迎之。”
他虽是三甲出身,做过翰林学士,但对礼制仪典的熟悉程度尚比不过礼部那些干了几十年的硕儒老顽。为了论证立后之礼当与宗庙之礼平齐,祁令瞻亲自翻阅了上百册礼制仪典,上可追溯到三代,近可寻例到前朝,短短一两月之内,写了十二封折子与礼部官员争论正统。
常是夤夜灯深,人声俱息,祁令瞻伏案写到眼前昏聩,手腕脱力,方起身走到窗边,听夏虫切切,飞蛾撞盏。
他仍在默默起草腹稿,夏风拂面而过,阖上眼,他的脑海中浮现照微身着五彩翟纹深青织、头戴凤珠翠冠,与服衮冕的帝王同行,昂然接受百官朝拜的模样。
她的美丽与气度非小家碧玉可拟,定要国器重鼎与之相衬。他如今所争之一切,是为了让她所得到的礼遇,能配得上她曾为之屈尊受辱、为之舍弃自由。
而不仅仅是为了仇恨。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鸣于高岗,声彻九州,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这皆是照微所应有的,他会尽所能争取给她,直到千帆过沉舟,到他再也触不到的地方去。
祁令瞻行至院中,见月下竹影摇曳过墙,另一侧就是照微的院子,此时灯火俱熄,想已熟睡入梦。
九月立秋之后,他将再不会与照微仅有一墙之隔的距离了。思及此,血热犹冷,难免生出几分寂寞。
流光飞逝,莲花落尽,玉藕暗成,转瞬到了封后仪典的日子。
照微提前三天住进坤明宫,由女官教习仪典礼仪,到了这天清晨,寅时便要起床穿衣整装。
祁令瞻最终以一己之力压过礼部,争取到了与祭宗庙同等规格的封后仪典,她今日要穿的礼服要与长宁帝的衮服冠冕相称,因此章文华美,层层绕身,十分繁琐。
祁令瞻前来拜见时,女官正要给她梳头戴冠,照微从镜前转过身来,两颊花钿粲然,含笑道:“兄长到了。”
她说有要事相商,令女官暂退外殿,珠翠铺陈的室内只剩他们二人,照微问他:“我请托兄长之事,兄长办成了吗?”
“带来了。”
祁令瞻上前,从宽袖里取出了两块比寻常形制稍小的楠木牌位,一书“大周故襄仪皇后祁氏窈宁之灵位”,一书“大周故西州团练使徐北海之灵位”。观其字迹,皆出自祁令瞻之手。
照微扫净桌上杂物,将牌位正供其间,跪地三叩首,指天起誓道:“今四方神明在上,鉴我誓言:惠爱之恩,莫不敢忘,血海深仇,经年必报。今以我为皇后,父亲与姐姐若在天有灵,请助我事成。”
拜完起身,要将牌位收起,祁令瞻抬手阻下,说:“我也该祭拜。”
身份不同,祁令瞻没有跪,站在两方牌位前作双手持香的姿态,周全三揖。
心中默默道:惟求风霜剑戟勿加她身,吾愿代之。香火暂欠,过后再补。
收起牌位后,祁令瞻仍有一事,对照微说道:“寻常人家婚礼,出阁时母亲要为女儿梳头祈愿,今日母亲来不了,托我代她完成此礼。”
照微闻言一笑,将妆台上的梳子递给他,故作轻松道:“女官今晨才帮我新沐过,用的是最好的香膏,你可别给我梳成结。”
“不会,”祁令瞻绕到她身后,小心托起她浓密的青丝,温声道:“我来时刚用马尾巴练习过。”
第21章
一梳梳到头, 无病无愁,多福多寿。
再梳梳到尾,比翼双飞, 永结同佩。
照微的头发乌黑浓密,缠在鸦色的手衣上,又随着象牙梳缓慢滑落。铜镜中映出芙蓉如面柳如眉, 是人间难见、镜中难留的好颜色。
如此好颜色,出阁日却不能如寻常女子那般,有亲人相送, 有眷侣相迎,有恩爱不疑的祝福,有懵懂温柔的心动。她只能独身前往福宁殿, 等待她的是心死如灰、貌合神离的长宁帝。
祁令瞻心中叹息, 她这一生的情爱, 尚未开始,即已结束了。
象牙梳从头至尾梳了十遍,短短片刻,却像过了许多年, 适才那般故作轻松的玩笑话再也说不出口, 照微静静望向镜中祁令瞻低垂的双眼。
仰如凤含曜珠,阖如月弦出云。这样美的一双眼,如今却透着红,还有许多游丝般抓不住也猜不透的隐约情绪。
她启唇问他:“兄长是思念姐姐, 还是舍不得我嫁人?”
祁令瞻回答说:“我不在白天为逝者落泪。”
“那便是舍不得我,”她微微笑了, “从前那些与我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原来都是色厉内荏。”
这次祁令瞻没有反驳她, 任她得意了一会儿,方说道:“照微,这是你此生唯一一次嫁人。寻常人家,哪怕是王侯将相,若夫妻不睦也有和离的可能,但你没有。今日之后,你将永远与长宁陛下绑在一起,或许他永远不会爱你、怜你,但你终将与他生同衾死同陵……照微,你摆脱不掉。”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轻颤着溢出口,沉沉落在地上。
照微反倒有些不以为意,“这些事早在答应入宫时我就清楚,我无须谁爱我怜我,陛下能一辈子惦念着姐姐,我就不算徒劳为李家人卖命。”
祁令瞻说:“这是永平侯府欠你的恩。”
“那兄长娶姚家的女儿,又是谁欠谁的恩?”
她抬手正了正贴在额心的点翠花钿,长睫扇动,忽然含笑转头对祁令瞻道:“你我都是燕俦鸳侣难成双的命,这样也好,谁也不必眼红谁,大家一起孤独终老。”
“别瞎说。”祁令瞻轻声训她,“宫中不比在家,说话前要三思。”
然而心中生出一丝隐秘的熨帖,感觉却是骗不过去的。祁令瞻往镜中瞥过去,见自己神态无恙,方移开视线,将象牙梳搁回妆台上。
“让女官进来吧,别耽搁了吉时。”
他告辞离开,先行前往福宁殿候礼。
从暖香蔼蔼的宫室走进凉风中,因相见而得到的片刻抚慰很快又被风吹冷,渐行远离坤明宫,心中又变得怅然若失。而此时天光尚未亮彻,唯宫墙一线泛起冷白,照见鸳鸯瓦冷霜华重。
忽而清风吹起宽袖,他低头在袖上拾到一根及腰长的青丝,想是刚才为照微梳发时落下的,欲松手放入风中,几番不忍,最终慢慢绕在指间,藏进袖里。
麻木的心绪也随之缓缓缠绕,他下意识不去细思自己这样做的道理,将某种隐秘而不安的念头按下,快步往福宁殿而去。
祁令瞻离开后,坤明宫的朵殿里走出来两个人,是本该在延和殿里等候婚典的长宁帝和内侍省押班张知。
因连月宿醉和伤神,长宁帝显得神情憔悴,脚步虚浮。他望着祁令瞻离开的方向,惫懒地扯了一下嘴角:“朕记得照微幼时,他们兄妹的感情并不好,一个总是鬼着脸闯祸,一个总是板着脸训人,朕每回去永平侯府,常见照微手心是红的,她挨了打,却从来不长记性,缠着朕和窈宁说子望的坏话……一眨眼,竟然已有十年了,连他们兄妹的关系如今也变得这么亲近了。”
张知不愿见他多愁,说道:“兄弟姊妹间皆是如此,幼时吵闹越凶,长大了反而更亲近。”
“不是,你不了解子望,也不了解照微,这两人都不是会退让的人。”
长宁帝在心里算日子,说道:“大概自窈宁离世,再未听说他们兄妹不和,想来是因有所失,而能惜所得。只是他们兄妹尚能互相宽解,朕孤零零的,又该与谁寻慰?”
张知说:“陛下富有四海,天下人皆是陛下子民,也皆可做陛下的知心人。”
长宁帝懒得与他计较此话的敷衍之处,转身道:“回去吧,她用不着朕宽慰,倒是朕多此一举了。”
辰时将近,照微在尚宫和尚仪的引导下,乘肩辇前往福宁宫,在福宁宫门前落地,手持团扇,一步一步登上玉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