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相聚
他不是不会赌么?
难道这玩意要天赋异禀?
女人的忧虑显然要比我更加深重,她不再将手垮在椅背上,而是端端正正、目视前方地与付观南对阵。
手臂挥舞。
骰子翻飞。
付观南自信开口:“小。”
女人紧皱眉头,抿着嘴掀开器皿,十点为小。
这下女人的脸色更为铁青,她暗地里咬了咬牙,使劲儿挤出来一个笑,与先前明媚动人的笑意不同,更多了几分慌张,她道:“小公子倒是比上一个来得人厉害,我是真真想念那个把把押错的小道士了。”
小道士?
难不成是薛俨?
我问:“你这儿还来过人?”
女人点点头,垂首盯着自己指尖摆弄的骰子,道:“来过,倒也不比你们早几时,可惜他不如这位小公子厉害,”她看了一眼付观南,“与我赌了几把,皆输了去,便逗留下来了。”
“你有人陪你还有我们作甚?”付观南欲起身离开。
“他无趣,不肯陪我。”
付观南趴在我耳边,颇为气愤,道:“她个女妖怪,半夜张口把人家给吃了都有可能,谁有那心思敢陪她玩儿?几个胆呀?我们赶紧赢了脱身。”
“小公子,坐罢。”
付观南忿忿不平。
他回头道:“我必赢她。”
我若有所思,看着他挺括的背影,默默思量。
付观南,抱歉。
你还真赢不了了。
第三局,付观南昂首挺胸,道:“小。”我开着透视的眼睛不禁闪过一瞬惊喜,器皿里骰子总数为六,属实是小,付观南怕不是个赌场的小天才。
可惜,唉,太可惜。
我指尖一旋。
器皿里,骰子悄然摆动,顷刻间,点数变作了十四。
女人掀开器皿。
“噢,小公子,你输了。”
付观南半张嘴看着骰子,他愣了会儿,反应过来后不禁揉了揉耳朵,咳道:“哈哈、这确实、行叭,那是平了。”
他回头,用口型对我道:“没事,我下把会赢的。”
我挤出一个笑。
而后默然垂下头。
付观南道:“小。”
那这把开出的必然是大。
我收回捻诀的手,藏匿在宽大的袖口之中,不再出声。
女人笑道:“两位留着吧。”
付观南“噫”了一声,速速行至我的身旁,“完了,李阅秋,我俩要入妖精窝了……对不起,我以为我能赢的。”他仰头,一副悲戚戚模样,“她把我俩煮了怎么办?你是神仙,你会死么?那你会看着我死么?”
我握住他的手。
付观南便不说话了。
女人走近,“我为两位寻了个好客房,吃食也不必担心,我定为两位准备上好的。”
付观南低声:“你信么?”
我亦低声,“你死不了。”
我将他拉至身后,朝女人道:“姑娘好心,只是我们荷包实在不宽裕,若是这些东西不收钱财,我们定当留几日。”
“不收不收。”
“能留下便是最好。”
她起身去开房门,而后领着我俩去客房,楼梯向左,竟还藏匿着一排房间,路过第二间时,灯还亮着,我瞥眼往里一瞧,窗户纸上映着一个人影,身姿挺拔,几分熟悉。
我呼出一口气。
心下安定。
——
客房装潢极为奢侈。
只是我看着被施了法的房门,仍旧对女人笑不出来。
她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而后又是一阵尖利的笑。
我始终不明白她究竟在笑些什么,或者根本便是没有理由地发笑。我回过身,盯着手足无措地付观南道:“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
我说:“你不会死。”
他还是摇头。
我叹口气,“我也不会死。”
“我只是不知道我会输。”付观南心中耿耿于怀,他眼皮耷拉下去,掩住了他原本眼眸的神采奕奕,看起来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直直蔫了下去。
“胜败乃兵家常事。”
“可我之前未曾输过呀。”他委委屈屈地道。
“之前?”我重复。
付观南倏尔捂住嘴。
我盯着他,半寸不肯移动,半晌,他终于败下阵来,嘟嘟囔囔地道出原委:原来,当年被兄长带去赌场的付观南确实未上过桌,但在场下可没少出谋划策,他的耳朵灵敏,骰子与器皿的每一次碰撞都逃不过他的耳朵,自此,他成了兄长百战百胜的利器,这场无声荣耀直至他被族长扭着拽出赌场,颜面扫了一地而结束。
我差点拍掌。
男人的演技呀。
难为他这些年口口声声地说教我赌博不好了。
付观南垂头丧气,道:“我今日不知道是怎么了,许是耳朵不灵敏了,愣是输了几把,我寻摸着一定是因为这地方鬼里鬼气的,透着一股子寒意。”他絮絮叨叨,“说不定是那个漂亮女妖精施了法。”
不是漂亮女妖精。
是漂亮的我。
但我装腔作势,“一定是,你别多想。”
付观南无力地坐在床榻边,扫视一圈,道:“这里是只有一张床么?这明晃晃两个人她看不清么?”付观南起身要去开门,门倒是轻松开阖,只是他出门便像是迷了路一般,左看看右瞧瞧,怎么看怎么觉得眼前的景象属实陌生。我看着虚无之中的幻像之术,默默摇头,女妖精不让你离开,你一介凡人有什么办法。
他认命地退回来。
“太蹊跷了。”
“是蹊跷。”我应声。
“你便这么安心住下了?”付观南绕在我身边,不甘心地问道,“我都能看出这其中诡异,你不是自诩天上客么,怎么没点警惕之心?”
我坐上床榻。
一伸懒腰,歪歪躺下。
“可是她不要钱呐。”
“她万一要你命呢?”付观南急忙凑上来,试图让我意识到事情的要紧。
“没事的。”我仍道。
付观南别过头。
少顷,他离我更远些。
我暗叹不妙,霎时间坐起身子,不着痕迹地朝付观南那处挪了挪,状似不经意地开口,“我是有理由的。”
“你当然有理由。”
“你无时无刻有理由。”
看看他这话说的,明显是存了一些小气性在的。其实我晓得他暗生闷气的点,便是觉得我万事都有自己的打算,却从未与他开口说过半分,这是不信任也罢,是保护他也罢,总归让他与我、与薛俨之间隔阂渐生。我们是一路的伙伴,不是各说各话的搭子。
这是我早该明白的。
我不希望他搅和其中。
但他背起包袱,与我一同下山时,便已经脱身不得。
我站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细细抿了一口,味道没尝出来几分,却有模有样地摇头晃脑起来,而后一拍桌子,模仿起付观南常常去看的说书先生,道:“自打我呐进入这万妖巷,便惊觉其中诡异,就在这时,一女人出现,邀我与之赌场押大小,我无其才,遂请夫君助之。谁料夫君犹如神人之手,一局定乾坤。”
我偷偷去瞅付观南。
他嘴角压抑着,生怕疯狂地扬起来,破了他的假严肃。
我偷笑。
太好哄了。
“然则,这女子提到了一道士,描述如同失踪薛俨一般,我当下便心生了另一场赌局,施法让夫君输了余下几把,留置此处,等待与薛俨共团聚,了结夫君担忧之心呐。”我缓缓拉长语调,揶揄道。
“谁担忧他了?”
“是呀,谁呀?”
“……他在这儿么?”
“嗯,而且我相信,他会来找我们的。”我肯定道。
付观南不说话了。
他窝在床榻边,手不老实地去扣床台上雕刻的花纹,“你施法我才输的?”
“便是。”
“我便说嘛,”付观南昂了昂首,“我从未听错过。”
我顺着他点头。
“实乃赌王。”
“哈哈,倒也没有了。”
“赌神也可担之。”
“哎呀哎呀。”
付观南脸红一片。
我唉声叹气:唉,哄人真真儿是费良心呀。
——
是夜。
皎月弯弯。
我与付观南齐齐盯着屋内唯一一床被褥,沉默良久,哀叹满屋。他深吸了一口气,将几个木椅一拼,拼成了张勉强可以栖身的塌子,道:“勉勉强强倒是也能睡下,要我搬得离床榻远一点不?”
“不必。”
我还不至于防着他。
我兀自上了床榻,委身窝在被褥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眼睛滴溜溜地望外面瞧。付观南高高大大的身子往木椅搭子上一趟,俄顷,木椅吱吱作响,他便不敢轻易动作。
片刻后,他背过身去。
我便看不见他的脸了。
夜色如墨。
月白风清。
我瞪着眼睛,不知晓付观南究竟睡没睡着,应是没有罢。他呼吸细听起来,并不均匀。我想,睡着便也奇怪了,这番曲折经历下来,他没疯没颠的我已经很知足了。
付观南以前是很会逃避的,譬如他与我离开付家,逃避的是两难的处境、譬如他与我搬至深山之中,逃避的是流言蜚语、人口唾沫。所以这次我便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亦会逃避,但、但他可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他很值得表扬的。
他,有了勇气。
尽管,我知道他现在怕得要命,因为月色下,他的手还在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