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
许是知道了隔壁住着人的身份,谢时韫最近发觉。隔壁已经很久没有赏月作诗了。甚至就连说话声音都有刻意放低。
谢时韫也不甚在意,每日仍然恪守清规,过午不食。蒙着发,着僧袍,将自己封闭在这一方小院,潜心诵经。并不在意外界对他出家的任何看法,也不在意宫中因为他是否产生了混乱。
他只知道,诵经可以平复内心,向佛可以减少以往杀戮带来的罪孽。他本就无意于朝堂,如今更是乐的清闲。
可隔壁的穗岁却无法平静。几次午夜,她辗转不能入睡。景王出家是她不曾想到的,他放弃所有,一心向佛。如今和她一样,封闭在这小院里已有数月。
难道这一生真的要如此过吗?难道真的要放任朝堂之上被黑暗所笼罩,自己的仇人权力滔天,逍遥法外吗?
她的身份就像一个炸弹,一旦被发现,等待她的就会是无止境无休止的追杀。而自己又能在这万古寺隐藏多久呢?
她没有亲人,没有权利,没有护卫。一旦被找到,必死无疑,大仇谁来报呢?她只能寄希望于景王。景王是最有能力和太子一方与之抗衡的人。可景王现在的样子,与寺里的和尚,除了头发,毫无二致。
抛却了身份,放弃了权利,他又如何能帮助自己报仇呢?穗岁在床上翻滚,无法入睡。眼见屋外天色已开始渐明。
穗岁起身穿上衣服,独自一人在庭院里踱步,不住地叹气。明明是妙龄的女子,却满心愁绪,难以解脱。
女子轻柔的嗓音带着些许的惆怅和孤寂,传进了谢时韫的耳朵里。谢时韫坐在庭院里,手里拿着那颗珠子,也一夜未睡。
晨光熹微,却听得隔壁女子连连叹息的阵阵愁绪。
谢时韫也不知是怎的,听着穗岁的叹息,破天荒地开了口。
“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听听,闷在心里永远也只是愁思。”
话一说出,隔壁的声音骤停,只留下清晨的薄雾和湿润的空气,在空中肆意地飘散。
“王爷也未睡吗?”
“圆怨。”
“大师。”
谢时韫闭着眼,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算了,大师就大师吧。
“可以请问大师一个问题吗?”
“问。”
“余生大师是否都会如此,隐居于山林,再不入红尘?”
“一心向佛,理应如此。”
“王爷久未回京,可知如今朝中局势?”
谢时韫听她这话有些想笑,也当真勾了勾唇角。
“后宫都不得干政,你一闺阁女子,谈这些作甚。”
“只是想说,朝堂之上,没有王爷,许是难盛。”
“当朝皇帝身体康健,太子健在。主圣臣良,百姓安居乐业。无我又如何?”
谢时韫话一说完,却未能得到女子的赞同,只闻一声悠长无奈的叹息。
谢时韫找到慧明,和他说最近自己的所想所得。慧明哈哈大笑道:“看来谢施主最近颇有佛缘。”
和慧明大师相谈甚欢,谢时韫出门回自己的小院,只是刚跨过一道拱门,就和一人迎面相撞。
穗岁被撞的后退,眼冒金星地坐在地上,手里拿着的东西也尽数散落。谢时韫伸手想要去扶,可手刚抬起,却突然想起什么,又收了回来。只蹲下身来帮忙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
“岁姑娘有无大碍?”
“无妨。多谢……大师。”
谢时韫拾起地上一页纸,随意一瞥,却见是手抄的,工工整整的一页佛经。
那字恣肆狂放,却在笔锋之中可以看出,是女子所写。
谢时韫不由好奇询问:“这是你抄的?”
“是。”
“你的字是谁教你的?”
“是家父。”
谢时韫知道她父母已去,无意惹她伤心。把散落的纸捡起捋平,还给穗岁。
谢时韫移开话题道:“你写的很漂亮。”
“多谢大师。”穗岁去前面送佛经,谢时韫回头看着她消瘦但仍旧挺直的背影。一种莫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像是一个谜,一直想把答案告诉他,却又一直欲言又止,他看不透谜面,也猜不透答案。
又是一天,岁柏传来消息,说是孔盛路过锦泽,请求一见。
孔盛是谢时韫在边疆认识的朋友,家中经商。为人豪放仗义,和谢时韫颇为投缘。某次战后,谢时韫受伤暴露,是孔盛救了他一命,并将他藏在自己家中,隐匿了数月。
谢时韫也准备去城中见见朋友,还特意去寺里给孔盛求了道平安符。
清晨,谢时韫打开房门,门口竹林里一道浅蓝色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穗岁拿着把小锄头,挎了个小篮子,蹲在地上不知在挖什么。
身后门“吱嘎”一声响起,穗岁回头看到谢时韫,慌忙起身行李,整个人向竹子后隐去。
声音依旧轻柔,落在谢时韫耳里,竟出奇的动听。
“不知大师早起外出,打扰大师,还请见谅。”
“无妨。”谢时韫阖上门要离去,却被穗岁叫住。
“大师可是要下山?”
“是。”
穗岁捏着锄头的手指慢慢握紧,抿着唇似是难以开口。
“怎么?”
“大师可否带我一同下山,我只远远跟着大师便好,绝不会打扰大师做事。只求同去同归而已。”
谢时韫不解地看着她:“为何?”
穗岁垂头敛眸道:“因我被仇家追杀,万分危险。自大师将我送至万古寺安顿以来,除前头寺里,和后方山上,我再未去过别处。只是心血来潮,见大师下山,便也心中发痒,厚着脸皮问一句。如若给大师添了麻烦,还请大师见谅。”
谢时韫看着眼前那人,低眉顺眼,好不可怜,心中发软。
“锦泽治安有序,不会发生危险。但岁姑娘可跟在我身后下山,下山后我会请岁柏会保护你,保你平安。”
“多谢大师。”
穗岁其实并非久未下山,而心中烦闷。而是那天谢时韫的话令她感到不解。在谢时韫的口中,燮朝是那样清明昌盛,如此令他放心,甚至能自信到毫不拖沓地抽身而出。她想亲自看看,燮朝是否真的如此,百姓是否真的安居乐业,生活幸福。
碧洗和更冬带着穗岁在锦泽城中慢行。平日里,一直是更冬下山去卖女红和草药,但为了不暴露自己,也只能是蒙着面卖了东西,换了钱便匆匆回到山上。
这是第一次三个人一同在锦泽城中闲逛。岁柏远远地跟在她们身后。
穗岁看着锦泽城里的繁华,耳边充斥着摊贩地叫卖声,每个人脸上都是笑容。
街边一支做工精美的簪子,京城如此品相定要几两银子,可这儿只需几文钱便可买到。而摊贩也不觉亏本,反而仍笑意盈盈地招待客人。
穗岁逛了一上午,发现这里的物价比京里要低,人们看起来也都较为富裕。街上没有流民乞丐,也未见京中常见的纨绔子弟。
甚至她在吃饭的时候,听到不远处青楼里的老鸨怒骂下人:“这孩子才多大啊,你们就抓来?你们丧良心,老娘还不依呢,滚!”
穗岁也亲眼看到,那老鸨拿了钱给那位被抓来的小姑娘,小姑娘抹着泪离开了青楼,在门口给那老鸨磕了个头。
穗岁在小摊上买了几个包子,那包子皮薄馅多,个头又大,还便宜。不像京中的包子,皮厚馅少的可怜。
有一瘸腿老叟,挑着重重的扁担,里面装着柿子,压的他一步一个趔趄,险些摔倒。走了老远,才找到一个空位。
下一秒,旁边的摊主便道:“您这柿子个头这么大,甜不甜啊?”
老叟笑笑,脸上扯出几个褶道:“甜啊,能把你心坎甜出蜜来。”
摊主笑着说:“那可得给我拿两个。”
再一回头,柿子摊钱已排满了长队,老叟的柿子没用上一个时辰,就已经卖空。
穗岁看的清清楚楚,老叟的秤破旧,但没有一秤缺斤少两,甚至多出来的些许零头,老叟也一直在给大家抹去。
摊主又问老叟:“回家?”
老叟道:“是啊,柿子卖完了。太阳这么好,回家换身行头,出来给大家写写字。”
“您老辛苦。”
“不辛苦,生活充实点高兴。”
穗岁觉得讶然,街边有不少卖柿子的,并没有因为老叟的生意好,而面露不满。穗岁曾亲眼见过京城里相同的情况,那摊主被隔壁几家卖同样东西的,联手赶走暴打。
可在这里,不曾发生。
难道真的是她错了?其实燮朝的统治是清明的,是出色的,并非那样的黑暗不堪?是他们家真的犯了罪,才受到如此的劫难?
穗岁心事重重地回到山上,谢时韫看到并未说什么。
可谢时韫不解,她下山转了一圈,明明是应该高兴的,但为何回来以后是如此的低落。岁柏将今天穗岁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了谢时韫,谢时韫更加疑惑。
他总是觉得穗岁对朝廷有敌意,可她又确实是燮朝子民,可这敌意从何而来,又是为何呢?
穗岁又是一夜未睡,她想了一夜,猛然惊觉。这里是谢时韫的封地,谢时韫也说过这里治安有序,不会发生危险。
也就是说谢时韫之前一直生活在这里,管控着这里。是他把这里治理的井井有条,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可不是他的封地的地方呢?也是这样吗?穗岁陷入了迷茫之中。
谢时韫是不是将自己封地的美好,在心里同等地以为燮朝其他的地方也是如此,才能如此迅速地离开朝堂,来到这里呢?
可穗岁知道这些都是次要,重要的是,她如果想要报仇,必须要依靠谢时韫。可谢时韫必须要离开寺庙,重归朝堂,才能有权利有能力做到。
也就是说她不能让他出家,她需要让他回到他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