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武会
寒露微霜日,西平武会正式拉开帷幕。
圆台高铸,石盘上斑驳印记交错,正中一道凹陷刻痕,乃昔年君孟大侠一剑凌然而至,无一人再敢上阵;
右上约三寸斜方石块被抹去,对应不远处十数道箭支插入后留下的尖痕,正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叶知秋大言不惭对阵无垢山庄的孟老庄主一战,孟元大刀利锋、固若金汤,叶知秋羽剑齐发、锐不可当,竟是最终胜了孟元,自此一鸣惊人,逐渐成为新一代的武林盟主……
这偌大石盘,历经无数场战斗,被劈砍被磋磨,见证了每一届西平武会的游龙鸿影,数十年转眼掠过,石盘无心,注目这石盘的众人却为之赋情不已。
“师傅当年被叶知秋击败后,便不再理江湖事,人人都说他是怯了,却不知他是欣慰于终于找到了足以撑得起这江湖的后生,乐得为之让位,谁知道后来……唉……”
庆修见着这石盘,便不由得想起当年那场精彩绝伦的对战,只是一念及叶知秋的下场,语气便不由得沉郁了下来。
叶知秋死后,师傅对这江湖更是心灰意冷,连庄子里的事都不太管了,他们这些徒弟受师傅影响,本就是敬佩叶知秋的,事发后自然也寒心,自此无垢山庄几乎是从江湖隐身了。
此次他会来参加西平武会,纯出于他个人一时热血,是代表他个人,而不是代表无垢山庄出世。
庆修兀自伤感着,却没注意傅逸冰身边的小厮竟是比他更为感怀。
在汴京时,云裳感受到的对叶知秋的恶意太多,她亦从未想过,原来出了汴京,武林之中还是有人为之扼腕为之叹息的,原来这江湖并非她曾看到的那样黑暗,这一切,叶凌远又知道吗?
也许他知道,但正是因为知道才倍加痛苦,因为这些仍然愿意坚守底线、能够追逐光明的人,他们的力量太过微弱,甚至即使他们并不弱小,却同样被魑魅魍魉压迫得出不了声、不再出声,一个个不是被连坐打杀便是被透明化,整个武林都只被一种声音占领:叶知秋罪大恶极,叶知秋死得好,叶知秋的眷属后人同样该千刀万剐。
“裳儿,”傅逸冰轻轻按住她肩膀,令她快要冲出来的戾气瞬间消散,“我们做我们认为对的事情便好。”
云裳点了点头,双目清明如许。
傅逸冰望着她,知道她方才突如其来的戾气是因为什么,心中仍是免不了几分酸涩,却强压了回去。
事到如今,他自然也知晓云裳对叶凌远亦没有男女之情,可他二人之间的羁绊终究是自己没有的,也不可能拥有。
他二人之间,如不完成那一致之愿,纵是有心结,也定会化解的吧。
这份情谊,傅逸冰若说不羡慕,当然是假的。
罢了……随心。
傅雪旻不知云裳因何感怀,只晓得她是听了庆修那番话情绪便不对了,对庆修便有些不满,撇了撇嘴嗔怪:“庆伯伯,你不要再讲故事啦,哪有那么多当年后来的,我们现在在参加武会,哥哥夺魁最重要!”
庆修抚着长髯大笑:“你这小丫头,怎就知定是傅少爷夺魁,不能是我呢!”
傅雪旻不接他话茬,顾自嘟囔了一句:“你才打不过我哥哥呢!”
庆修没听见,站她一旁的云裳却听得清清楚楚,心中郁结当即便因这小丫头消散了几分,亦暗自提醒自己:此次前来西京,便是为了助逸冰夺魁,又恰好寻到了流云,武会结束便同返天宫,从此凡尘之事与她无关,无需再为不必要的事情伤神。
视线放回石盘,见得李德昭正与流云站在石盘正中、君孟大侠那一道剑痕之上,朗声道:“诸位,西平武会,今日对阵,生死不论,最终仍站在这石盘之上的,即为本届武魁。”
说罢李德昭与流云退回了高台之上的座椅上,神情闲散地看着下方报幕的将领一个个提及此次参加武会的各门派。
“西平府一品堂,谢立峰大长老随众将叩首!”
没成想一上来就是西平府人,李德昭忙不迭坐正了,肃容正色接受高台之下长髯男子与兵将的跪拜。
谢立峰此人,并不受他掌控,反而是皇兄置于此地保证他不再离开西平府半步的利器,平日并不曾照面,如今他却主动来参加武会,甚至在众人面前向自己跪拜,也不知是何居心。
谢立峰并未多言,起身便飞身至石盘斜上方属于他与众武将的长椅上去了。
李德昭心下舒了一口气,忍不住看向流云,果然见她也是一脸严肃,想必她如今所想与自己也一般无二,念及无论发生何事总有她在身侧,便也彻底放松了。
此时流云确是从来到此地起,便一直在与云裳进行心念沟通,早前感知到云裳心神有所不稳,却不知原因,实在叫她心慌,问她缘由却又说没什么,可那样的心神动荡,怎么叫她相信是没什么呢?
到底是何原因,是因为傅逸冰嘛,还是因为更多她不知道的……
想着想着流云的神色愈发严肃,身旁人却突然凑了过来,抚了抚她紧蹙的眉,安抚小孩子一般道:“别担心,流云,皇兄不会再对我怎样了的。”
她怔了一瞬,瞥见谢立峰这才知道李德昭何出此言,当下有些内疚,回握住他双手点了点头。
“赤锋门少门主元仕修,大长老岳林拜见!”
“青玄门丁芷、荣强拜见!”
元仕修与丁芷二人,虽分属赤锋、青玄,可谓势同水火,却不知是否都因了掌门之后的身份惯被宠溺,那不分场合不分对象的倨傲倒是如出一辙,下巴轻轻一扬就结束了这礼仪,李德昭眼中闪过不悦,被流云安抚着才未发作。
“无垢山庄大弟子庆修拜见!”
原本站在傅逸冰身旁的庆修听得自己的名字,拱手上前,虽是长辈,仍毕恭毕敬行了江湖礼。
李德昭不由暗自同流云咬耳朵:“到底无垢山庄才是君孟大侠正统,什么青玄、赤锋,上不得台面。”
流云不置可否,视线不由自主就跟着庆修往云裳那边飘去,见她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甚至没有在看台下,想必是又游神了。
“汴京明府明若予、叶凌远拜见!”
流云猛地站了起来,李德昭一愣,握住她手关切道:“怎么了云儿?”
她望着突然神色大变的云裳,尚未缓过来。
方才那一瞬间从云裳神念中感受到的心痛此刻还真实无比,震得她头皮发麻,生生断掉了她二人的心念沟通。
是因为谁?
流云的目光扫向台下端正立着的少年少女,如一把刀锋要把这二人割裂开来看个明白,甚是可怕。
李德昭跟着她的眼神看过去,对这二人也弥漫上怒气,柔声问她:“云儿,他们是否欺负过你,我替你杀了他们。”
流云摇摇头,此刻与圣女之间的心念连接已断,她并不知圣女在想什么,可看她神情,这两人,尤其是这少年,恐是与圣女有另一番纠葛,不能轻易处置。
她于是忙安抚李德昭,“我只是不太舒服,和他们没关系,现下已无事了,继续吧阿昭。”
李德昭倍感狐疑,但流云都发话了他不会质疑,扶着她坐下,暂且放过那二人,任他们行礼。
云裳盯着叶凌远,从他脸上看不出半分情绪,甚至连从前那种佯做懒散的模样都没了。
傅逸冰担忧地看着她,却也没有贸然提起这个话题,只是静静地等着她回神。
那夜决裂过后,云裳并未再去找过叶凌远,既已下定了回天宫的决心,她就会执行,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这里再次遇到。
听到名字的那一霎,她心底没来由地一痛,眼前闪回过那夜在无患寺中叶凌远冰冷、不信任的眼神。
她怪他蠢,不辨是非不经调查便下结论,亦懒得剖心自证,宁愿永不复见。
可真又遇上,真又被唤起那夜的场景,云裳却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痛。
旁人怎么看她,她从不放在心上,因她根本也未曾把旁人看在眼里,而叶凌远……叶凌远……他到底与旁人是不同的。
“汴京傅氏傅逸冰、傅雪旻拜见!”
报幕声起,傅逸冰虽心系云裳,却也只好先带傅雪旻到台下行礼,二人齐齐拱手后,他又拎着雪旻迅速回到台上,刚要对云裳说什么,察觉到背后目光,回头便与叶凌远眼神撞上,对方立即收回目光,他也止了上前的势头,拉过雪旻微微挡在云裳身前,方沉声道:“裳儿,雪旻在这怕是也待不住,不如你带她出去逛逛可好?”
傅雪旻愣了愣,跳起来争道:“我才没有待不住呢,我要看比武,我!”
在傅逸冰的眼神攻势下,雪旻声音戛然而止,耷拉着头、小碎步挪到了云裳身后,云裳看得发笑,“逸冰,无妨的,就在这儿看吧。”
傅逸冰注视着她,心底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是他的就会是他的,不是他的,强求也求不来。
“大哥大哥!快看!”
傅雪旻不知瞧见了什么,拉住傅逸冰的袖子直朝前走,眼里闪烁着狡黠揶揄的光。
他顺着雪旻手指方向看去,高台之上流云手中握着一对竹简,展开后,字迹虽潦草,却仍可辨认上书分别乃青玄、赤锋。
流云瞥了一眼这首场抽签结果,当即朗声宣布:“第一场对阵,青玄门丁芷与赤锋门元仕修,一炷香为限,仍在石台之上者胜。”
丁芷愕然,看向元仕修,果见他一脸得色。
此人虽上不得台面,功夫却是在她之上的,两派素有仇怨,元仕修小人之辈,恐更会下死手,丁芷心中害怕,却更不愿堕了青玄门的名声,一咬牙,率先飞身上了石台。
“他们昨日还差点在城门口打起来,被庆叔叔拦住了,如今可得了名正言顺的打架机会了!”
傅雪旻双眼发亮盯着石台,言语中满是期盼,傅逸冰习惯了她小孩心性,任她抓着站在一旁,心中却很清楚丁芷全然不是元仕修的对手,想必很快就会结束。
石台之上,元仕修冷眼瞧着严阵以待的丁芷,心中也十分自信,用不了半刻钟,这女人,就会被他打下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