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72章天雷
天雷如约而至。
青玄是上神的神格，这雷伤不到他的神魂，但他如今用着道玄仙尊的身份，因此身体仍是凡胎。
这雷劈下来，他这皮囊必然是保不住了，要受些皮肉之苦，修养数月。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浓云，然后低下头，合上了眼。
第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却没能劈在他的身上。
一道红色的身影快如闪电，挡在了他身前。
青玄睁开眼，看到千城在他身前，背对着他，运起全力抵御着天雷。那把他赠给她的光寒剑被她双手横握，迸发出刺眼的光茫，格挡住了那道天雷。
整个会场突然热闹了起来。
“那是什么人啊？”
“好像是那个要被诛邪的半妖。”
“她不是出逃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她竟能格挡住天雷，这修为，只怕也快能飞升了。”
“她手里是什么剑？看上去是把神器。”
……
人群熙熙攘攘，热烈地讨论着。为了能在耀眼的雷光中看清台上场面，围观群众们纷纷站了起来，倾着身子，想离得更近些。
青玄看着千城近在咫尺的背影，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千城的身量很高，她挡在青玄面前，便将雷光和人声，纷纷挡了开去。
这是第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他的徒弟站在他身前，保护着他。
“对不住，诸位。千城来晚了。”
千城执剑而立，整个诛邪台上回荡着她清朗的声音。她看着这些想要置她于死地的人，眼眸中既无怨怼，也无恐惧，她的神色清澈通透，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你这妖邪竟敢私自出逃……”
主台上的长老话未说完，天上雷鸣震耳，眼见第二道雷就要劈下来了。
千城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黑云，雷云中有天道的威慑力，令她有些站不稳，但她还是拄着剑，强行站直了身子。
少女双目如光扫过台上，喝道：“诸位，借剑一用！”
千城右手起诀，身侧的光寒剑浮在她的面前，发出了低沉的剑鸣，她运起气力，长剑直冲云霄，如一道流光。然后，在场众人随身佩剑突然不安地颤动起来，不一会儿，这些仙剑一一离了鞘，随着光寒剑直上九天。
光寒剑剑光夺目，像是一个冲锋在前的将军，它的身后，跟着无数把仙剑，追随着它，划过天际，又回到千城面前。
这上千把剑在千城头顶一人高处张开成一面仙剑铸就的剑墙，剑光夺目，仙气涌动。
第二道天雷已落了下来。
堪堪砸在这面剑墙上。
众人皆是目瞪口呆。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剑招，也不知这一招叫做什么。但他们知道，随身的仙剑跟了他们许多年，从未像这样竟轻而易举地被一个半妖夺了去。更离谱的是，不论他们怎么使力，都唤不回追随自己多年的佩剑。
那些剑，像是中了魔一般，每一柄都执着地守在千城面前。
“招不回来的。”一位经验老道的长老对他身侧尝试唤剑失败的徒弟道，“那半妖要护住仙尊的意念太强，远胜于你唤剑的意志。你是唤不回来的。”
然而，天雷终归是天雷。
饶是有这样强的剑墙挡在面前，天雷的余威还是落在了千城身上。
她抖了一抖。
青玄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抖了一抖。他突然想起司命的命簿上，那刺目的八个大字——造下杀孽，死于非命。
“千城，你不必如此。”
千城却无余力答他，这法术十分费力，纵然她倾尽全力，也只能勉强支撑得住。
第三道天雷落了下来。
然后是第四道，第五道，第六道……
“千城，这天雷伤不到我根本，你快撤开，别伤了你自己。”青玄看着少女执拗的背影，心如刀绞。
千城却不答他，只问道：“师父，这招万剑千流，我使得如何？”
青玄听得出，她的声音里有几分虚弱的笑意，但他看不到，苦苦支撑法术的千城，嘴角已流下了血。
千城呕出一口血，心道：还好，师父看不到。
青玄知道劝不动千城，他声色哽咽道：“使得好，比我使得好。”
他的四肢被锁在诛邪柱上，动弹不得，非得这六十四道天雷劈完，他才能下得来。但他却看得清楚，也听得清楚。
漫天惊雷，每落在万剑千流上一次，都如同天雷地火般，爆发出刺目的光芒。在那刺目的光芒中，只有青玄清楚地看到，每一次雷击都让千城浑身战栗，但每次战栗过后，她又稳稳站住。
少女清瘦的身躯如同暴风雨中一杆飘摇的旗，几经风雨，却百折不挠。
天雷可以灼伤她的皮肉，毁伤她的躯体，摧残她的神志，却不能折断她的筋骨。
她逆风生长的铮铮铁骨，从不曾向强权低头。
她这一生，只低过一次头，就是拜师时对着青玄磕的那三个头。
劈到第三十道雷时，千城终是支撑不住，单腿半跪了下来。
她的手却没有半分松动，仍捻着御剑诀牢牢控制着满天飞剑。
在天雷的间隙中，千城的嘴角突然浮上了一个璀璨明亮的笑容。
“师父，你曾说，心中有想保护的人的时候，才能使出这一招。原来，我这一生，也有想保护的人啊。”
她抬起头来，看到遮天蔽日的剑光。
每一柄剑，都批沥着醇厚的仙气；每一柄剑，都是近乎偏执的以死相护；每一柄剑，都是千城对她师父的告白。
少女决绝的背影在雷光中映满了青玄的双眸，一刹那，千城的身影和他记忆中的无妄重叠在了一起。
无妄也曾在这样的惊雷中为他撑起过一方天地，那时，她也是这样挡在他身前，只手挡住了魔神琅琊的雷霆一击。
原来，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变过。
青玄眼中一涩，两行清泪缓缓淌了下来。
“千城，你听我的，我不惧天雷，你不要枉送性命。”青玄的声音急了起来。
千城又挨过一道雷后，才道：“师父，作下杀孽之时，我便有今日觉悟。今日在场这些人，不看到我死不会罢休。我若不死，不止师父声誉受损，云仙门也会遭人指摘。”
“那又如何？我何曾在乎过这些？”
“但我在乎。”千城打断了他。
又是一道惊雷劈过，千城喘了两口粗气，道：“我的师父是仙门中首屈一指的道玄仙尊，论修为，论仙品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就算是旁人说师父一句不好，我都要揍他一顿让他改口。我又怎么能容许自己变成师父人生中的污点呢？”
“你何曾是我的污点……”
青玄话到一半，后半句却被惊雷吞没了。
那道雷劈过，青玄才将后半句说出口来：“你从来都是我的骄傲。”
但却没有人回应他了。
青玄的天眼中看到千城的魂魄离了身体，融进了剑墙。
她已身死，魂魄应当重入轮回往生。但她却强行用意念将残魂融进了这招万剑千流，只为替青玄挡住最后的十道天雷。
以生魂融剑，是万刃穿心的痛。
青玄看着天上的剑光，心中似也是万刃穿心的痛。
他只盼那天雷能劈到他身上，痛在身上，心里便能好受些。
直至第六十四道天雷劈过，天地重归宁静，阳光刺破阴云，铺洒在偌大的诛邪台上。
千城的生魂四散，满天飞剑敛了光芒，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青玄周身的锁链也突然失了力道，他从诛邪柱上落下地来，踉跄几步奔到千城身边，他抬手匆匆一挥，风中便卷着一股汹涌的仙气，将那些落到一半的飞剑拦住了，那些剑像是转醒过来一般，掉头飞回了主人的剑鞘中。
千城早已没了呼吸，天雷的威慑下，她的双腿都在地上跪出了坑槽，她的双手却还保持着捻诀的手势，半抬着头，望着天，望着天雷的方向。
青玄摇了摇头，有些绝望地在她身边跪坐下来。他伸手拉了拉千城捻诀的手，却拉不动。
他握着千城的手，看着她失了神的眸子，半晌，青玄无力地垂下了头。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从不容我商量？你为什么不明白，在我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人能和你相比？”
他将千城的身体紧紧揽进怀里，头深深埋进了她的颈窝，过了一会儿，他的双肩耸动了起来，声音压抑不住带了哭腔：“晚尘，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
他反复地呢喃着，怀里的身体却渐渐冷了下去。
诛邪台的诛邪大会，半妖千城被天雷劈死，天道得昭。但人族和妖族的大战却没有打得起来。
上三界中仙界出面，调停了这场战事。
上神鹤止以神力在宝岛上划出了一条天堑，从此人族和妖族分界而治，井水不犯河水。
那日跪伏在诛邪台上，失魂落魄地抱着千城尸体的道玄仙尊，成了仙门中的不宣之秘。
对于两人的关系，人们有诸多猜测，却无人敢言。
好在，千城已死，纵然过往有过什么，也早被那六十四道天雷劈得渣渣也不剩了。
道玄仙尊还是仙门的牌坊。
众人安下心来。
只有青玄记得。那漫天剑雨中孤执的红色背影，在他心上，在他梦里，让他温暖，却又刺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