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旭日
云珞醒来时，千里穹空中方褪下浓重的乌漆，墨云伊开，东方未晞。
她微张眼，扭头看向远处山影。众物安宁，万生休眠，叠叠的山屏前笼罩着一层幽蓝雾霭，高耸的峰峦在濛濛轻烟后幻现成隐隐约约的模态。
眠意尚存，云珞回眼休息，然在她即将闭目的一瞬，她忽然后觉他们中仿佛少了一个人。这个意识使她狠狠一惊，立马抬目再次确认。
少了一个人。
云珞顿时彻底清醒了来，她快速站起来，心焦地四面转视了一圈后，提裙轻追了几步往山脊前跑去。
在绕开丘背终于望见了峰巅前孤立的人影时，她高提的心又放下，无声的一句嗟叹后，垂下手臂也安静地站在了他背后。
碧落现穹光，远天舒流云。他一袭绀宇长衫，形如松姿鹤骨，遥立在天空与高山交于的一线，清举得好像要乘风飞去。
他身前有群山、有苍松、有浓湛的天，和西端一轮还未消没的薄月。可是他身在千千生灵中，身影却仍还是那般孤冷。
她倒吸了一口气，此刻的心情百端交集，凝视着慕凌，漫久后，心仿佛亦化为了他身畔徐徐吹过的凉风。
而在这时，他亦宛如有感，转过了身。如同已知，也如同不知，但慕凌回头视见云珞的一刻，漆黑眼眸中的那束光被微微点亮了。
天光暗淡，云珞不知是否看见了他微弱的表情变化，微微对慕凌笑了一笑后，便朝他走了去。
慕凌其实已经在山巅站了很久，寒气将他的身体浸得麻木，他观尽了山川百草，然而只在云珞向他走来的时候感觉到那么动容。
云珞本来怀揣有许多问题，但真正站在慕凌身旁，与他同眺望向此间山水时，突然又觉得只是这样便就足够。
于以两个人竟都默契地没有问言什么，而是在这方寂幕下，就坐在崖口边的平地上，相伴着静静看山后一湾宽阔的池塘。
凤栖山前是一片开满芙蕖的大湖泊，山后则是一方明澈开朗的小池塘。池塘旁边遍有芦竹滋生，芦竹高直，叶片纤细碧绿，于茎分节，旺盛地生长着。
池畔幽静，除塘边茂盛的芦竹、白茅外，中央还有一小架简搭的平木桥。天将明前的池水望去是近墨的绀青，百草则呈现重重的乌绿色，杂乱的细叶多舒展在风中，也有一些耷垂在平宁的水面上。
山前雾气氤氲，峰峦上方弥漫的浓白云霭，逐渐凝汇成迷濛天宫；须臾后又随着岭间蒸腾的湿与热分解，流散成云中缥缈的岚烟，变得苍茫，变得幽远。
“云珞，我在外傅之年时，曾去过兰华。”慕凌突然讲:“那里的山石云雾，就如此刻一般。”
兰华门，苍岚山。云珞心胸在一刹间开朗，想我知道的，我的哥哥见过你。
她望着对山前勃勃滚动的烟霭，嫣然浅笑说:“那时你去做什么？”
慕凌说:“我在轶闻中听说兰华门的仙长会教人修道羽化，白日飞升，我也想去。”
云珞一下子笑了出来，笑凝视着他道:“你当真了？”
慕凌颔首微微笑道:“我当真了。”
云珞便又问:“后来呢？”
慕凌道:“后来我到了天仓山，见到了那里的山川河流，和日月星辰。我见山中仙长仙童，心向往之，但自明无法堪配，来过一趟已经满足，便回去了。”
山中有了鸟儿啾啾唧唧的鸣音，和振翅穿过树林的细动。柔风掠经时水面泛出涟漪，连纵成层层迭迭的波纹，一重又一重地扩开去，形成无数荡漾的、闪动的光波。
云珞笑着说:“我小时候也想去苍岚山，做个小学徒。大哥告诉我苍岚山上有座小竹峰，是他亲自种的，很漂亮，我就想天天都去。”
他们相视笑起来，就要拂晓，九霄上初绽曙光，池塘以东开来一条光明通道。树影草影婆娑地投映在池面上，白茅头上的稠密花序与着晨风齐齐倒向一边，四旁的草叶纷纷摇动，构成凌乱的美丽。
他们静静坐着，从东方欲晓到晨曦初露，从目视大地的颜调由深深的湛蓝一点点变成淡青蓝色。
忽尔一霎，东边的云岚狂乱地滚动起来，天海尽头蓦然变成了粉金叠交，霭霭浓云被一股巨大力量推动，剧烈地往前涌动出来。
慕凌和云珞眼瞳一张，喜悦地跑回去唤其他人。第一缕金光破开云层时，旭承和知末睁了眼，感受到耀目的亮源投入人间，他们激动地叫醒了其他人。
君琛和云凰在高昂的唤声中醒神，听见数多抖擞的呼叫，一时分不清谁和谁的声音，就被拉着跑到了山巅上。
六人比肩，烁光融进腾雾，无数尖锐的曜芒犹如百道齐勾弦的光箭，在下一个时秒恢宏地迸发了出来。旭光穿破云山刺入大地，金日于这极致的辉煌中，磅礴地跃进了无穷霄汉。
穹苍壮阔，九天旁迭涌起粉金锦霞，顷刻间将全隅青空都渲染成了瑰丽梦幻的霞彩。丹霞热烈，粉霞旖旎，金霞粲焕，照耀下整座凤栖山脉、与山麓外粼粼的湖泊。
天地同辉，云珞、慕凌、云凰、君琛、知末、旭承，当这时，绮丽的天光披拂在六个少年人的身上，将他们身周晖映得璀璨无比。
云蒸霞蔚，流光溢彩。凤栖山上空笼罩着绚烂陆离的色彩，好像每个人心里都充盈了一种难言的快乐，他们不由看向身边的人，又在相同时刻畅怀忻满地笑了起来。
此情此境，云珞蓦然忆起许多年前刚去到灵幽谷的时候，她会难以忘怀曩昔，君琛便常常地带她爬上影青山，踏过青石吊桥，又一同坐在山崖边望日落和晚霞。
都是太久以前的事情，却仍犹历历在目。云珞扭头视向君琛，而君琛仿佛与她不谋而合想到一处，也转眸瞥向云珞。
两处视线在半中恰恰相碰，两人都先是愣了一愣，随后忍俊不禁各转回眸。
君琛又望向身旁的两个妹妹。云凰欢悦得手舞足蹈，为这锦色不止地赞叹，眼睛里的喜光就快要控制不住地跑出来；而知末矜容仰颈，娴静地赏纳着徘徊的天光云影，嘴角含挂一抹浅浅的笑意。
她们一明亮如朝霞中升起的旭阳，一清丽如绿波中绽开的新荷；一俏皮天真，若华妍桃李；一亭亭玉立，若远山芙蓉。他亦忽然有了一种作为兄长的心意满足。
万斛霞光将山川染尽，烂漫的彩云卷合又流舒。云珞看着她的朋友们，衷心地盼望日日年年共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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撑篙入藕花深处，兰桡前行时挤开挨挨挤挤的碧绿荷叶，天空仍余残霞，倒映在明净的湖水中，晕染出一片嫣妍美好的颜彩。
旭承换慕凌的桨，君琛和云凰摘上来一捧莲蓬，云珞和知末在小舟中剥着吃。
“好啊、好啊、好啊。让我不辞日夜地赶路，你们居然闲心在这里划船吃莲子！”
众人倏然闻声，还没转应过来，陈缙便抱着黑笛从一面清圆上直截跳到了兰舟里。他的势头太猛，足让小船晃荡了好几通才平稳下来。
云珞抓住船缘，既惊又喜道:“陈缙！”
陈缙高调地一抬下巴表示回应，还没语声，就被君琛扔掉桂棹过来拍了一掌，“你这小孩，船要翻了！”
“啧！！”陈缙转身回拍君琛一掌，挑起两只眉毛道:“再叫我小孩，我跟你不客气了！！！”
左右人抿嘴笑，云珞站起来欣慰道:“你到的这般快。”
陈缙道:“可不是！”他用笛子敲着手心，环顾了六人一圈，假作庄肃道:“你们、你们谁传的信？写的那等十万火急、迫在眉睫来骗我？害得我餐风露宿、风栉雨沐，是缓一刻也不敢、慢一刻也不敢。我以为你们被困在琼州府里时时愁眉不展，哪晓得这般自由自在！”
云珞忙把紧收着的乾坤囊给了陈缙，道:“真真是十万火急不骗你的，若非我们破不开琼州的结禁，肯定不烦你跑这一趟。”
陈缙打量了打量乾坤囊里装的药丸，道:“这……拿回去如何用？直接给他们吃了么？”
云珞颔首应道:“一人服一粒就可。”
“成。”陈缙把乾坤囊系好，又抬眼略含审视地盯了盯云珞问道:“这解药……是谁给你的？”
云珞一怔，道:“是……”
陈缙见她神色有一瞬的迟疑，立马道:“不用说了！不重要！”
云珞不明他的涵义，便只楞登地呆了一下。
慕凌瞥了云珞一眼后，温言问陈缙道:“祁都现在何如？”
陈缙道:“没大事，你们把百姓身体里的毒邪净化了后，他们就只是元气不振时昏时醒。虽然胡大夫给他们喂的药没什么用，但也没恶化下去，等吃了拿回去的解药，估计就能除了毒根慢慢恢复起精气来。”
云凰笑眯眯来到陈缙傍边道:“这回你可帮了大忙了，你想要点什么？等姐姐去寻来给你。”
陈缙刚张口要说出什么，忽然又反应道:“你何时成我前一个辈分了？？你可别乱说！！我不比你小！”
云凰哈哈拍拍他的肩道:“我懂我懂我懂。”说完又哈哈拍拍他的肩。
陈缙觉得自己就是被人当小孩了，“哼”了一声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就快交代吧！我可想快回去睡觉。”
云珞微笑摇头，君琛嘱咐了几句“小心慢行”，而云凰突发想法道:“这几天琼州要办仲秋节的花灯会，一直到八月十五，你快送去了再回来和我们一起过节！”
陈缙的神色明显一奋，但他马上又故作沉着的按了下去，“我，再考虑吧！”
这下大家都忍不住齐齐笑了起来，云凰怕他没面子，就去推了推他道:“你去罢你去罢，等来了我给你买花灯、买零食儿！”
陈缙忸怩道:“知道了！”
知末把她们方才剥的莲子用荷叶包了起来给他，陈缙刚要走，忽然又转头道:“哦还有，我已经把那结禁解开了，现在你们哪处都能去了。”
云珞诧异道:“你是如何解开的？”
“……”陈缙脸上流过一霎不自然的表情，转瞬又道:“就用我嵇哥的笛子解开的，你们怎的如此笨拙，这都解不开？”
慕凌和云珞稍稍地对视了一刻，但皆没有多说什么，这时君琛对陈缙道:“既然结禁没了，我同你一起回祁都瞧瞧。”
陈缙惊讶道:“你也回去？不嫌累的啊？”
君琛上前揽了他的肩颈，道:“这有什么累的？你身上现在可背了宝贝，我给你做两日护卫，高兴不高兴？”
陈缙道:“切，我可是我嵇哥的徒弟、榕城秘术新一代掌门人！什么妖魔鬼怪来了不得拜我三个头，还需你护卫？”
君琛拍他脑袋一下，道:“再给我说大话，丢海里喂鱼。”
陈缙瘪了瘪嘴。
君琛抬首，见云珞、云凰、知末三个人竟做出了如出一辙的犹豫神态，他刚张口，云凰抢先道:“那我也去。”
君琛笑:“你去干什么？一个都不加，就我和陈缙走，你们都在琼州，等我们回来。”
云凰还想说什么，君琛截断道:“就这么定了，走了。”
“等等。”云珞道:“我给你系一只灵鹤。”
“不用，后日大后日就回来了用什么灵鹤……”
云珞指尖已经化出了一只灵鹤，“伸手。”
君琛伸手，乖乖让云珞系了灵鹤。
君琛垂眸看了看手腕上片刻就隐去了形状的灵鹤，对众人挥了挥手道:“走了！”
知末不禁又往前了一步，忧切道:“当心。”
君琛对她一笑，道:“当然。”说罢与陈缙转身，再次潇洒挥了挥手，道:“都放心，很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