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湖岸上的衣冠冢

离开回香苑，明青洛换了身寻常装束，策马直接前往郊外。

他只带着随身小厮铭儿，骑着一匹白马，出了城，沿着驿道缓缓前行。行至途中，右侧出现一片树林，穿过树林，就是明妃湖。

这是明妃死后，明青洛伤心之极，为这片湖取的名字。

湖岸与树林交界处有座凸起的小小土丘，里面葬着明妃的几件衣物。

那天两人在湖边游玩，她身上就穿着那条妃色长裙，明眸皓齿，娇嫩的脸蛋灿若海棠。

如今，她已长眠在皇家陵寝，灵位供奉在皇家祠堂。

身为王爷，动辄思念发妻，时时前去看望，不免惹来朝中人士注意。在有些大臣眼中，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应该少些儿女情长才是。

为此，他悄悄立了个衣冠冢，可随时来陪她，除了他和铭儿，再无他人知晓。

他无论如何都忘不了她，部分原因在于成亲时，两人尚年幼，明妃16岁，明青洛17岁。

婚后两年，夫妻二人如胶似漆。若不是明妃常年身体病弱，期间流产过一次，而今孩子也差不多五六岁了。

马蹄轻踏湖岸，发出清脆的得得声。

到了岸边，明青洛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铭儿，独自往前走去。

在小土丘前，他站住了，默默凝视着，眼底满是柔情。

小厮铭儿深解主人心意，麻利地掏出一盒香和火石，忙跑过来，恭敬地双手奉上。

明青洛接过，点燃，插进土里。

“明妃，你还好吗？”他柔声道，“最近为何没有托梦给我？”

一阵风掠过湖面，激起渺渺涟漪。

“要知道，我心里只有你啊。”他喃喃道。“海棠花谢了开，开了谢。你走后，恋恋红尘也不过是游丝落网，空束缚着人而已。”

“王爷，您别太伤心了，对身体不好。”他身后的铭儿看不下去了，低声劝道。

明青落苦笑着摇头。“好如何，不好又如何？真真是一江秋水，半世离情。”

“好个一江秋水，半世离情啊，”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你才多大，就敢称半世？”

明青洛惊讶回头，见林间走出一个杏衣女子，身材窈窕，容颜姣好。

“你是谁？”明青洛站起身，沉下脸，责问道。

女子笑盈盈地上前，深施一礼，“王爷恕罪，小女子忆香，见过王爷。”

明青洛愣住了。忆香？难道是——

他仔细打量她，一身装扮虽然看上去普通，却显然是有意隐瞒了身份，眉宇间富贵逼人，举止自然，流露出名门闺秀的款款风度。

“我是轩辕王的长女忆香。”忆香微微扬起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明青洛。

“你不是过几天才到，怎么这么快？”明青洛一脸愕然，依旧没缓过神来。

他看了看周围，并不见其他人。显然，忆香是乔装改扮，从城内跟踪自己，尾随而来。

当年大婚时，忆香随轩辕国使节坐在贵宾席上，他并未多加注意，自然没留下多少印象。

不过他隐约记得那是个模样乖巧的小姑娘，大眼睛忽闪着，颇为惹人喜爱。

明妃去世后的第二年，轩辕国派人前来提亲，有意将忆香嫁给明青洛，他以身体不佳为由，婉言谢绝。

两年后，轩辕国再次派人提亲，当时南方正发生叛乱，他以国事当先为由，再次搪塞掉。

这一次，父皇亲自提起这件事，语气不容置疑，他唯有服从。何况眼下国内太平，想找个合适的理由退却也难。

他想着能拖则拖，将婚事推到年底最好。然而皇上态度坚决，指定下月初八，并且告诉他，轩辕国送亲队伍已经在路上，至于陪嫁，已于三日前送进宫。这么一来，明青洛再无话可说。

他这才知道，原来皇上已经将一切在暗中安排妥当，感动之余，也颇无奈。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身为尊贵的长公主，忆香竟然悄悄离开送亲队伍，乔装改扮，星夜兼程地跑来见他，这么做虽然令他感动，却也瞠目结舌。

“你一个人？”他难以置信地问。

忆香点点头，爽朗一笑，“和平盛世，难道还有劫匪不成？”

“劫匪自然没有，不过——”明青洛顿了顿，斟酌着词句，“被人知道，不大好吧。”

“你会说出去吗？”忆香狡黠地问。

明青洛摇摇头，“我自然不会。可是，隔墙有耳。”

“真的有，做了就是。”忆香蛮不在乎地说。

明青洛睁大眼睛，惊得说不出话来。

“不对吗？你可是堂堂王爷，怎容得他人非议。”忆香继续说，“这是自小我父王教我的，若想天下独尊，首先要唯我独尊。”

明清洛定了定神，虚弱地笑了笑。这就是他即将迎娶进府的明王妃吗？

“我父王说，将来你是要当皇上的，“忆香自顾自地说，”你我即将成亲，到时我就是皇后。我会不遗余力地帮你铲除异己，要知道我们轩辕国的实力不容小觑，是你强大的政治后盾。”

明青洛呆呆地听着，半晌不语。

忆香见到明青洛，显然分外开心，谈兴正浓。

她说起七年前的大婚典礼，自己如何对明青洛一见钟情，这几年不顾轩辕王的反对，不断催促轩辕王派人提亲等等。

明妃在世的时候，忆香就有这个心思，然而堂堂的轩辕国长公主怎能屈尊为妾呢？

好在第二年年末，明妃因病去世，横在忆香前面的障碍就此解除了。

依照轩辕王的本意，忆香可嫁的人选有几个。西部格朗高原的皇储扎博格，将来铁定会继承皇位，此外还有东部森林小国国王穆那，皇后难产去世后，尚未立继后。

和他们相比，身为次子的明青洛无疑占不了多少优势。

令轩辕王无奈的是，忆香只见过明青洛一面之后，就对他念念不忘。爱女心切的轩辕王劝阻无果，只好顺着她了。

“王爷，我知道你可能不喜欢我，”忆香坦然说道，热辣辣望着明青洛，“不过我喜欢你，会成为一个让你满意的王妃，我保证。从小凡是我喜欢的，从未让给别人。为了你，我可以抛弃一切。”

明青洛被忆香的一番大胆说辞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想多了，忆香公主，”过了会，他定了定神，缓缓说道，“将来当皇上的未必是我，我也并无此意。就算父皇有意立我为太子，我也会极力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他有四个儿子，我不过是次子，朝中更无人脉和靠山。如果你的目标是将来成为皇后，我劝你现在打道回府。至于父皇那边，我来解释，一应罪过由我承担，你无需顾虑。”

忆香饶有兴致地望着明青洛，忽然咯咯笑了，脸颊绯红。

“我早知道你会这么说，”她得意地说，“我不过是试探你而已。谁稀罕什么皇后，我只想做你的王妃，你我逍遥一世，白头到老，岂不快活？”

明青洛不再说话。

才片刻功夫，他对忆香本就廖廖的好感几乎荡然无存。

他并非厌恶她言行出格，而是觉得自己被戏弄了，此外就是她令人捉摸不定的性情。

他更喜欢柔弱顺从的美丽女子，像明妃那样的，或者绿影，才貌均佳，善解人意。

和她们相比，忆香过于骄纵跋扈，自以为是，他不喜欢。

他抬头看了看天，远处乌云压境，快下雨了。

“要下雨了，你回去吧，忆香公主。”他温和地说，“被雨淋到会生病的。”

“你呢？”忆香凝神望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不舍。

“我待会儿再走。”

“那我陪着你。”忆香撒娇道。

明青洛摇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想些事情。”

他转身背对着她，凝视着风雨前夕尤为阴沉的湖面。

明妃的衣冠冢就在几米之外。他心里难过，竟然以这样的方式惊扰了她。

不过也好，他默默地说，这样你就不会吃醋了吧，小傻瓜，那样狂妄的女子即便成了明景王府的王妃，在我心里，她也远远比不上你一根手指头。

“好吧。”忆香无奈地说，“我已经让侍女前去蓬莱客栈等我，距离回香苑不远。你可以去那儿找我。”

明青洛吃惊地转过身，“回香苑？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

忆香得意一笑，“赫赫有名的风月楼，谁人不知啊？”这样说着，她眼里的暗示却是明显的，透着浓浓的醋意。

明青洛脸一沉，收回视线，再不看她。

“随便你。”他冷淡地说，“骑我的马回去吧。有什么事，我自然派人过去找你。”

“行，我等着你，”忆香不甘心地说，“反正送亲队伍正式进京之前，我也只能在客栈待着，不方便出去。”

明青洛缄默不语。

“那我走啦。”忆香说。

明清洛瞥了眼始终站在不远处的铭儿。

“去，护送公主一程。”他吩咐道。

铭儿牵着马跑过来，束手垂立在忆香一侧。

忆香依依不舍地望着明青洛的背影，咬着嘴唇，琢磨半晌，翻身上马离去。

明青洛听着身后二人脚步声渐渐消失，方吁了口气，心情瞬间低落之极。

他步履沉重地朝小土丘走去。

雨丝纷飞，湖面雾气迷离。

傍晚回到王府，明青洛心绪凄然。

如果没有忆香，即便与明妃阴阳两隔，他依然觉得并没有真正分开。深夜前去她的寝殿，幽暗中处处可见她的身影，或颦或笑，犹如昨日。

今日忆香的出现彻底破坏了这一感觉，他懊恼万分，却也无可奈何。

回香苑附近的驿站？这么说忆香已经探知了自己与绿影之间的种种。这个性情看似鲁莽的女子不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想到绿影，明青洛心里的烦恼消散了不少。数日不见，他发现她清瘦了，却也更加标致，不但长得像，就连举止神色都酷似，犹如明妃的孪生姐妹一般。

他感到一丝安慰，坐在书房沉思着，拿起笔，在纸上匆匆写了几个字，命人送去回香苑，交给绿影。

片刻后，送信人回来了，带来绿影的回信：

离魂潜入夜，月下伴君眠。

明青洛凝视着那行娟秀的小楷，眼睛再度湿润了。

唯有绿影懂他。

他茫然环顾四周。

“你在吗？”他轻声问。

房内静静的，只闻灯花偶然间啪地绽开，发出清脆的声响，回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