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牡丹花会
当第一缕曦光穿透了银灰色的薄幕,东方幽蓝的天际隐隐泛起了肚鱼白。连日阴雨绵绵后的京都城仿佛化身为一幅清雅素淡的水墨画,到处弥漫着缕缕清凉怡人的湿润气息。
万籁俱寂的皇城长街上,两匹体形俊美的雪白骏马拉着一辆镶金嵌玉的四轮马车辘辘驶过,声声清脆恍若银铃叮当作响。侧窗上泛着熹微霞光的金粉帷幔被细如葱白的玉指偷偷掀起了一角,霎时又被狠狠打下,徒留狭缝若隐若现的曼妙身姿引人遐想。
“阿娘,好痛!”
年少无知的陆窈淑眉眼娇憨可人,眼神清澈纯净到恍若无瑕的玉石,流转间没有半分阴霾。她轻抚略微泛红的手背,噘着嘴巴半是委屈半是讨饶地望着自己的母亲,那双湿漉漉的黑曜石瞳珠近似小动物般可怜可爱。
“你还好意思说痛!”
厉声呵斥的贵妇人没有半分怜悯之心,她年不过三十上下,长眉横扫,吊眼威慑,两颧处略有凹陷,瘦削硕长的下巴更是凸显了为人的尖酸与刻薄。
为了彰显身份,满头细腻乌黑的秀发特意挽成了高高在上的九天云髻,饰以珠钏华胜,佩戴诰命夫人专属的翠玉花冠。
“好好的大家娘子,竟学那穷酸破落户的举止,帷帽不戴便敢随意掀开帘子。若是被街头暗巷那些浪荡的登徒子看清了样貌,无端招惹出是非,别指望为娘的会去救你!”
“阿娘,女儿知错了……”
大清早挨了劈头盖脸一顿排揎,陆窈淑不由红了眼圈。她深知母亲执拗的孤拐脾气,倘使乖乖认错也就罢了,若是胆敢顶嘴,少不得闹腾出半日的鸡飞狗跳。
姚夫人冷嗤了几声,望着小女儿泫然欲泣的软弱模样,心头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无名邪火油然而生。明明是她亲生的小娘子,身骨娇气也就罢了,偏偏那性子绵软得犹如一搓面团,傻乎乎地任由他人揉搓捏扁。
姚夫人索性眼不见为净,斜眉轻挑,凌厉的吊梢眼不怀好意地觑向车厢内紫檀木雕云福纹座屏后正小口吃着糕点的陆呦鸣,口中阴阳怪气道:
“大娘子也别光顾着吃吃喝喝,你是郎君的嫡长女,又协理着家中琐事,教导弟妹规矩礼仪本是你的责任。”
“母亲所言甚是!”
陆呦鸣摆出一副乖巧受训的小娘子模样,那抹噙着晏晏笑意的嘴角乍看竟与家主一个模子里刻出,生生堵得姚夫人心头呕血,再次纳闷于自己的继室身份。
“夫人也别气恼,妹妹年纪尚小,去岁又一直闷在郊外别院调养身体,如今好不容易大病痊愈,无非是归家后对街景好奇了些。赶明儿得空我带妹妹去东西两市散散心,再叫上小弟临潼作陪,顺便挑拣些好玩意儿孝敬父亲与您。”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娘子言谈知情识趣,哪怕宅邸中俩人之间几乎斗成了生死仇敌,面上也始终维持出一副其乐融融的亲母女模样。只是陆呦鸣可以在这份摇摇欲坠的虚假和平中游鱼得水,左右逢源,姚氏夫人反而时常被怄得胸闷气短,彻夜难眠。
眼见狡猾的继女对自己膝下一双儿女照顾有嘉,姚夫人到底不好太过冷脸,只得勉强笑道:
“那就辛苦大娘子了。”
“母亲客气了。”
陆呦鸣换了条绣帕,挪动到泣不成声的陆窈淑身旁。这个幼鹿般楚楚可怜的妹妹脸颊不断滑落滚烫的泪珠,濡湿了那一身“含羞开晓镜,带露试新妆”的对襟红杏齐胸襦裙。
她叹了口气,拭去窈淑眼角的泪痕,悄声劝慰道:
“窈淑莫哭了,你早膳未吃,肚子该饿了吧?喏,这是南膳新制的十二花仙糕,你尝尝。”
“谢、谢谢、呜、谢、呜呜、姐、姐姐。”
新鲜别致的花糕层层叠叠,恰似仙宫神女撕碎了五彩的绸缎,洋洋洒洒交织成一扇绚丽的花海。陆呦鸣瞧得格外稀奇,竟渐渐止住了抽噎,犹犹豫豫在盘中挑拣了半晌,最终捻了一块红杏花糕嚼得香甜。
她肤色白皙,透着一层浅浅的粉嫩,竟比那初绽的红杏花蕾还要娇羞喜人。陆呦鸣爱怜这个心地纯良的小妹,姊妹俩背着人躲在角隅说起了悄悄话,怄得姚氏夫人又是一阵心口绞痛。
今年皇后特意将牡丹花会改设在城郊新建的天香苑内,据闻苑囿景致美若仙境,唯一的缺点就是路途疏远。卯时一刻众人浩浩荡荡离府,临近巳时疾行的马车才堪堪停驻。
定睛细看,比起京都城内象征皇权威重的太极宫殿,眼前这座绵延数百里之广,花木繁盛、秀丽端庄的皇家园林更仿佛是当今母仪天下的席娘娘化身,奢华中透着一丝矜持,清润中浸着一丝骄矜。
天香苑的面积也不知是陆府后花园的多少倍,五步一亭台,十步一楼阁,每一景都似九天之外琼楼玉宇倾泻而出的海市蜃楼,尽显天家奢靡气魄。只是宫规森严,哪怕身份尊贵如一品外命妇,此刻也只能如碌碌蝼蚁凭借双脚在这片广袤的园林中禹禹而行。
绣鞋轻踏青玉石砖,转过重重回旋曲廊,一弯碧清湖泊蓦然映入眼睫,恰如仙子凌波踏步甩出的长长水袖,从东路西行一直荡漾到园囿尽头。偶有如雪纷飞的花瓣漂浮在粼粼水面,似佳人玉指拨动琴弦,谱奏一曲葬花哀歌。
远处黛山青翠身姿缥缈,岸边向湖中央延伸出一座精致的水榭兰亭,栩栩如生的雕龙飞檐掩映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中,挺翘的檐角在蔚蓝皓空中勾勒出数道优美流畅的线条。四面各悬住一只铜制风铃,和风温煦,拂动湖面波涛涟漪,招惹铜铃悦耳清泠。
横跨东西两岸的红栏浮桥凌空架设于水面之上,远望宛如蛟龙飞吟,气势非凡。今日皇帝亦会携宗室与百官驾临别苑,因而桥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御林军更是摆出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的肃杀之势。
席皇后早就派宫人在西边水榭安置好了席面,又邀了几位得宠的妃嫔作陪。霎时间丹楹刻桷的兰亭中衣香鬓影川流不息,莺莺燕燕朦胧妖娆的身姿似盛绽的罂粟花般充满诱惑,撩人心弦,惹得对岸廊亭中正被皇帝考较的郎君们个个心不在焉,口中吟出的诗词歌赋莫不与“美人”有关。
“瞧瞧,那群呆头鹅,样子真是蠢到家了!”
“嘻嘻,我就随便挥了下手帕,那边俩傻子竟然摔到一块去了!”
“也就陛下身边那位绯衣郎君看起来英武不凡……”
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被皇后随意打发自去游园玩乐,只留下各家诰命夫人在榭中品茶寒暄。陆呦鸣便带着陆窈淑与几个婢女沿岸闲逛,垂柳依依,小桥流水,春雨浸润下一茬茬新绿破土而出,连和睦的日光都透出几分新鲜娇嫩的绿茵。
不料这份难得的闲暇惬意却被几声突如其来的嗤笑打断,遥遥便可望见一群头戴帷帽的贵女正对着东岸的郎君指指点点。领头的娘子姿态傲慢,神思不屑,满头金玉珠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一袭华丽的御赐五色留仙飞花烟纱裙更显绝色容颜娇媚入骨。
“席娘子万安。”
眼见别无幽径可避,陆呦鸣索性领着妹妹主动上前问好。
“哟,耳边哼哼唧唧的,我当是哪来的野蚊子呢,原来是陆大娘子!陆娘子万安,您这位京都第一美人驾临天香苑,当真让满园蓬荜生辉,未能恭迎倒显得我们主家失礼了。”
作为席皇后娘家的嫡亲侄女,席心玦阴阳怪气起来可谓没有丝毫顾忌。她脾性傲慢善妒,仗着家世从不拿正眼瞧人,由于暗恨陆呦鸣夺了京都第一美人的名号,待逢相遇定会先冷嘲热讽一番。
“席娘子谬赞,得蒙陛下和娘娘天恩,家母携我与妹妹有幸入园一游。天香苑不愧是皇家园囿,旖旎风光让呦鸣目眩神醉,如临九天仙境,如今方知何为不赀之躯,天潢贵胄。”
对待皇亲国戚的挑衅自然不能拿鸡蛋硬碰石头,陆呦鸣噙以恭敬浅笑,福身礼仪周全,席心玦半点刺也挑不出却被噎了个够呛。这小娘子咬文爵字一堆文绉绉的说辞,话里话外不过是在讥讽她非真正皇室中人,当不得“主家”身份。
席心玦隐秘的神思被拨动起漪,心乱如丝,并未如往日那般在口舌上穷追不舍,只是冷哼了两句恨恨道:
“陆娘子别得意,待会的‘花王宴’咱们走着瞧!”
花王宴!
惟有牡丹真国色,开花时节动京城。
由皇室主持,一年一度轰动京都的牡丹盛会共分三个环节——
牡丹酒席、牡丹诗会以及最后的花王宴。
午时由手艺精湛的御厨以花瓣花蕊为料,制作出碟碟玉盘珍馐以及盅盅玉液琼浆如流水般奉上席面。冠以牡丹艳名的美酒佳肴不仅造型绮丽,滋味之鲜美更令与会宾客流连忘返,不出数日,定会成为火爆京都大小酒楼的招牌名酒名菜。
饮过香茶,算过酒筹,东西两岸的牡丹诗会也将热热闹闹拉开序幕。以牡丹为题,或是行飞花酒令,或是赋诗联句,那群长于官宦之家,满腹经纶而又才华横溢的才子佳人,无不跃跃欲试凭柳絮之才在帝后面前混个脸熟。
为了保证会场的喧嚣又不流于俗气,皇后会选中几位精于书法的小娘子专门誊抄诗词于金粉香签上,随后派遣伶俐宫人携香签在两岸之间来回穿梭传递,让风华正茂的郎君与娘子□□文采,间有以字示情,以诗传情结成伉俪者,皆传为一时佳话。
前两场嘉会到底与陆呦鸣关系不大,唯有压轴的花王宴称得上是她的绝对主场。花王宴,选花王,京都城内的牡丹热潮数十年来连绵不绝,民间众家花商为评出“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的绝品花王,可谓争奇斗艳,手段迭出,乃至于大打出手,酿成祸事。
皇室索性令百官家眷栽培珍品,在花王宴上遴选雍容华贵艳压群芳者为当年花王。夺魁后所育品种风靡全国不说,花王身价甚至可以炒至黄金万两。
自陆呦鸣年满十周岁参加花王宴以来,这“花王”的美誉便从未落于他人之手。去岁她以双面刺绣为灵感来源,亲自培育出两面异色的“双姝”牡丹拔得头筹,千叶重瓣其面上赤如烈日,下则白如冷月,冰火两重天之姝丽令群芳黯然失色。
如今席皇后早已熟知这位蝉联数届“花王”的陆家大娘子,更别提那享誉京都的第一美人花名,连皇帝都隐隐听过一耳。期待一睹芳泽的王公贵胄可谓是络绎不绝,更有纨绔子弟私下偷偷开了几场赌局,画押下注陆呦鸣在本届花王宴上的成败输赢。
眼见席心玦志得意满,仿佛魁首之位已然捏于掌心,东乔等三位使女都隐隐露出了担忧之色。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说一千道一万,在场真正能够决定“花王”名号归属的只有那稳坐凤椅之上的席娘娘。纵使这位贤德之后再三标榜了公正公平,但五指尚有长短之分,面对血缘至亲与外人交锋,人心何能不偏不倚!
陆呦鸣缄默不语,在执掌生杀予夺的皇权面前簪缨世族尚似水中碎月一触即散,何如一浮萍断根之女奈何。她牵起幼妹的手,眼泪婆娑,潸然离去,背后诸如“丧家之犬”等嬉笑怒骂之语在席心玦肆意放纵之下竟是不绝于耳。
姊妹数人仓惶拐进嶙峋怪石密布的假山群中,顶处有一别致角亭掩映在灰白山石之间,四根暗沉的枣红圆柱恰似皑皑白雪中一抹殷红,无比刺目。
沿着几步石阶踏入亭内,众侍女即刻忙碌起来,东乔掸去美人靠上堆积的浮尘,铺就柔软舒适的毛毡后方请两位娘子入座。南膳又从锦盒中取出几样精致小食,红泥小炉青烟袅袅,咕噜咕噜煮起了沸腾热茶。
“姐姐……”
纵使不谙世事,懵懵懂懂的陆窈淑乖巧依偎在陆呦鸣身旁,削葱玉指轻轻拢住对方的肩头,妄图用自己娇弱的身躯为阿姊阻挡席卷而来的浓浓恶意。
她偷偷觑了一眼,却见适才仿徨失态的姐姐若无其事抹去了外眦点点冰莹,韶龄妙女皓肤胜雪,粲然生光,气度风华竟堪比冠世绝伦的花中之王,独有倾城国色令凡夫俗子心生向往,却又忍不住自行惭愧,不敢亵渎。
陆窈淑不由看得痴了,但见“花王”娘子一双凤眸清波流盼,瞳中点点星辰璀璨夺目,面上不见半分喟然怅失之色,丹唇轻启诉说雄心万丈的英雄豪情——
“窈淑,何必自扰庸人之语?这牡丹“花王”的名号,阿姊不说第二,何人敢称第一!今儿我就让那席心玦输得心服口服,甘愿俯首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