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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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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思绪一转,那道倩影又出现在脑中。田恒皱了皱眉,回到临淄,还要想想法子,让子苓脱身才好。

只是他未想到,先说出这话的,却是楚子苓本人。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议和的消息传回, 齐侯大大松了口气, 虽然失了两件宝贝,又把这两三个月的战果全数拱手让出, 但是好歹保住了社稷,让那些穷凶极恶的晋人退出了齐国。如此一来,哪还会有民怨?

因而在招来大巫刺鬼时,他也专门表示了谢意:“亏得大巫指点迷津,晋军一去,寡人心中顿觉舒爽, 梦里也不见鬼怪了。”

针灸了好几天, 又配合着安眠的汤药和香丸,本就该起到疗效,何况还解了心头大患, 痰火自消,然而楚子苓却板起了面孔:“君上可想过, 此战有多少人身故?想要平怨,还要施政爱民,广布仁德。”

她是一路跟着大军逃回齐国的, 在敌人的威逼下,君子们还能乘车,步卒和役徒只有靠一双腿跟上, 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只这一路, 离散者数不胜数, 各地守军怕也有不少丧命晋军之手。而这场大战, 为的是什么?不过是齐侯想要称霸的野心。从始到终,齐侯都没把这些人命放在眼底。

楚子苓知道齐侯还是颇为信赖自己的,这时不进言,又待何时?

齐侯哪会想到大巫竟然如此说,然而这场大战,确实磨掉了他身上不少桀骜,迟疑的点了点头,齐侯道:“大巫之言,如朝中君子,寡人受教了。只是怨鬼未平,大巫可愿进宫,任宫中官巫?”

楚子苓哪能想到,大战结束了齐侯还惦记着让自己入宫,眉头不由微皱。是应,还是不应?犹豫只是一瞬,她就开口道:“吾乃田氏家巫,不可背诺。”

齐侯不由愕然,哪能想到眼前大巫竟是别人的家巫。不过仔细想想,也不奇怪,毕竟这女子是随那田恒一同出战的嘛,若非家巫,何必前往战场?

略一思索,齐侯正色道:“就算不为宫巫,也可随田卿一同入宫。民怨未消,寡人总不放心。”

对于君王而言,退这么一步已经难能可贵,若是断然拒绝,怕是对田恒不利,楚子苓就算心有疑虑,还是点头应下。

这一下皆大欢喜,齐侯也放下心来。等使臣回到城中,听闻郤克那些无理之言,又是一番暴跳如雷,好在身为上卿的国佐并未失了齐国尊严,自是大大赏赐一番,连带屡屡立功的田恒也封做了下大夫,成为齐侯身边亲卫。至于逢丑父,更是提拔为上卿,算是全了体面。

一场大战,终于落下了帷幕,没了外人,关起门舔舔伤口就好。

这些对于楚子苓并不重要,倒是田恒得知她拒绝了齐侯邀请,很是吃了一惊:“君上竟然允了?”

这很奇怪吗?楚子苓反问道:“难道齐侯还能抢臣子家巫?我说了于你有盟誓,君上就熄了念头,说让我随你一起入宫,随时诊治即可。”

这一刻,田恒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跟他盟誓?何时发生的事情?这种话也能乱说吗?然而听到子苓口中言及“盟誓”,田恒心底却是一阵悸动,拇指一按剑柄,弹剑出鞘,在臂上割出道血痕。

楚子苓吃了一惊,刚想阻止,田恒已经沾血涂在了唇边:“愿护子苓,生死不离。”

口涂牲血,许诺盟誓,称为“歃血”,“歃血为盟”就是这个时代最为郑重,也最有效力的盟约,由鬼神共践。楚子苓哪会想到她随口一语,就换来了句真正的盟约,然而那人目光郑重,毫无敷衍之意,似也深深望到了心底。

心跳猛然加速,双耳也变得通红,楚子苓张了张口,却挤不出声音,只如酩酊一般迈开脚步,用一方丝帕,盖在了那浅浅伤口上。眼见白丝变红,她才低声道:“生死不离。”

那呢喃微不可闻,然而楚子苓还是说了出来。明明知道这不是后世,不是只有婚礼上才会说这样的誓词,可是她忍不住,想听,也想说出口。

乌发垂落,遮住了些许面容,却掩不住那抹红霞,田恒心头一片绵软,亦颇有些隐晦的窃喜。割臂盟是男女私爱,可是子苓不会懂的,他也不求她懂。这盟誓不同旁的,是他曾经历的,也必将践行的,可在鬼神面前直言。如今,两人有了盟誓,自然算不得欺君。

掩住那一丝几乎越界的情愫,田恒轻声道:“说不定君上让我入宫伴驾,也是托你之福。以后小心行事即可。”

这也未尝不是好事,楚子苓唇边绽出了笑容:“等你有了封地,我们再去海边定居。”

她未曾忘了这事,田恒也笑了起来:“怕还要劳你等些时日……”

这次他是有了封爵,但是齐军大败,就算给几位上卿的也不赏田亩,而是给了财帛车马,何况是他。不过既然成了下大夫,迟早也会有自己的采邑,再等些时日便可。

没想到出征一场,竟然折了一半战车,饶是身为工正,有从坊内取物之便,也让田湣极是心痛。战车的造价可不便宜啊,更别提那些车上甲士了。至于步卒,只折了两成,可是田氏又不靠邑田吃饭,还不如多救些甲士回来呢!

“大人勿恼,阿兄这次战果斐然,还救了君上,已是天大的好事了。”田须无在一旁劝道。

“好个什么。”田湣哼了一声,他那长子根本没有继承家业的心思,这次竟然被君上封了下大夫,得邑田也是早晚的事情。若是真有了邑田,怕是要分家出去了,对田氏又有什么益处?

田须无却道:“阿兄出名,小子也能沾些光啊,还有大巫也极受君上重视,还不愿入宫,要留在家中,岂非好事?”

这点,田湣倒是尚未听说,赶忙问了个清楚,这才捻须点了点头:“既然君上看重,也要好生供养大巫才行。只是家祠要暂时空置些时日了。”

他那阿姊失心疯,已经卸任了家巫之职,现在院中多了个大巫,也不好再设巫儿,只能遵循季女为尸的俗例,坚持些时日了。

不过这大巫能得君上看重,必然是灵验无比,若能坐镇田氏,也是好事。

田须无想到可不是这个,这些日他在兄长和大巫身上,学到的东西实在不少,而且大多闻所未闻,发人深省。若说兄长只是身体力行,给他些指点,大巫的教导可就难得多了,非但浅显,还颇有些无视礼乐,只重实务的味道。这可是他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每听一次,就觉胸中多了些念头。田氏祖上也有占筮,说先祖的儿孙前途不可限量,若是大兄不继承家业,这些会不会全都落在他头上呢?

因为这缓缓滋生的念头,田须无更是着意同大巫亲近,只要大巫安稳留在家中,何愁兄长生出旁的念头呢?

这点小心思,自然无人知晓。

又过两日,田恒入宫值勤,楚子苓也奉命同往。这次去的可不是后宫,而是前朝,作为一个巫者,齐侯着实给足了她颜面。

依旧是巫袍墨面,当楚子苓立在朝堂之上时,不少卿士都露出讶然神色。不过在齐国,国氏和高氏可是周天子策命世袭的上卿,有“天子二守”之称,而国佐、高固两人,都在战场上见识过大巫的能耐,哪会对她不敬?这态度,自然也影响了其他卿士,看待大巫也不似旁人那么苛责。

这种露面显然只是走个过场,楚子苓自己也没放在心上,她的落落大方,倒是引来了些探究的目光。齐侯刚愎,其实并不怎么信任巫者,为何大战一场,反倒把个家巫奉若上宾?

莫不是趁着君上大败胆寒,以巫术蒙蔽了圣听?

有人担心,也有人疑虑,只是全都隐在了文质彬彬的表象之下。唯有公子环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

大巫怎么出门一趟,回来就博得了君父的信赖?饶是他见惯了朝中卿士浮沉,也没有见过这等奇异之事!他可没听说宫中新聘巫官的传言啊,难道大巫只是为君父祛疾辟邪,并不想入宫吗?而且她换了巫袍,立在殿上,竟然没有丝毫违和,似乎天生就该立在君王面前,不卑不亢,气度更胜寻常卿士。

这女子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公子环心中又痒了起来,连看那身巫袍,都觉得顺眼多了。这事儿回头也要说给母亲听,不知她会不会心喜……

这欣赏又专注的目光,却落在了旁人眼里。

朝会结束后,有位卿士匆匆走出了大殿,来到宫闱一角,对等在那里的寺人说了些什么。对方微微颔首,转身便入了内宫。

穿过了重重宫苑,他到了一处称得上富丽的院舍,快步入内,跪在了一位风韵犹存的美妇人面前,细细禀报了探听来的消息。

“君上招了个家巫入朝,还引得公子环侧目?”听到寺人言罢,那女子立刻皱起了眉头,“家巫……家巫……难道之前声姬发病,就是此人治好的?”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几个月前声姬患病的事情, 宫中姬妾多有听闻,最关心此事的,正是此女。她名叫任姬, 出身泗上诸国中的任国。泗上小国皆为齐鲁附庸,自然比不过声姬出身的宋国, 但是任姬有一点远胜旁人,她的儿子公子疆极受君上宠爱, 也是最有希望继承君位之人。

可惜这份偏宠,在数年前骤然生变。齐侯一时孟浪, 在会盟宴上羞辱郤克, 导致齐、晋两国恶交,公子疆被迫成了质子, 前往晋国。任姬明里暗里不知求了祷告献祭几何,只盼齐晋修好, 儿子能安然无恙返回国中。谁料齐侯受挫, 不甘示弱的与楚国结盟, 还兴兵讨伐鲁、卫, 一副要同晋国撕破脸面的模样。

也是那时起, 朝中风向有了变化,声姬的儿子公子环,成了众人看好的继位之人。任姬哪肯干休,也就恨上了那妖娆宋女, 只盼寻出她的把柄, 让她失宠, 遗祸其子!

这突如其来的巫者,还有之前古怪病症,联系在一起,任姬哪肯放过?

“速速请巫乞前来!”她立刻道。

宫人奉命而出,不多时,就见个身穿巫袍的老妇缓缓步入殿门。任姬连忙起身,迎了上去:“烦劳大巫前来,实在是有要紧事体。不知大巫可听闻那位田氏家巫?此女如今得君上看重,吾却疑心她与声姬有些关系……”

任姬这话说的明白,却也暗含深意。巫乞冷冷一笑:“若真如此,怕有蹊跷。”

任姬等的就是这句,立刻附和:“大巫此言甚是。毕竟是幸进之人,还当仔细应对。”

她要的就是巫乞这般反应。这位官巫在宫中势力不小,自己当年受宠,也少不得结好此人。现在突然冒出了个新巫,怎能不让她心生警惕?

而这时,自己递出根兰草,她可不就上钩了。若是能联合巫乞,扳倒声姬那贱婢,她可就解了心头大患。至于那田氏家巫,不过一柄杀人利刃罢了。

巫乞看了她一眼,哪还能不知这女子的心思?然而她的权威,岂容寻常家巫蔑视,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巫者,还是压下更好。

淡淡颔首,她道:“若声姬与那家巫来往,还请夫人告知。”

任姬面上立刻显出喜色:“吾会派人盯着,若有动静,立刻禀明大巫!”

只要有巫乞帮手,何愁扳不倒声姬?

又闲谈几句,奉上了足够厚重的礼物,这才恭送走了大巫。任姬满意的眯起了双眼,对下人吩咐道:“这些日要盯牢那边,一有动静,立刻来报!还有谭大夫,也要好生笼络,如今正是齐晋修好的紧要关头,切不可生出乱子。”

齐国大败,对于旁人而言是祸事,但是对于任姬,却是难得的机遇。若是君上认清了形势,不再与晋国为敌,那么身为质子的公子疆,反倒能受到优待。为质的公子因别国支持,登上大位的,简直数不胜数,何况强晋的看重?她不介意儿子对晋侯唯命是从,只要能成为这齐国之主就行。

想要实现这目的,少不得外朝大夫相助。谭炎此人深得先君惠公宠幸,到了今朝却被国氏、高氏排挤,志不得伸。想要重掌权柄,唯有扶持新君,也正因此,他早些年就向任姬示好,如今公子疆失势,这人心中焦急,怕是不亚于自己,说不得也要笼络一番,让其效命。

细细吩咐过下人,任姬长舒口气,那双妙目中却燃起了不甘神色。齐国夺位本就凶险,当年齐桓公五位公子陆续登基,不正是因为各有手段,有人扶持吗?她家疆儿孝顺懂礼,乃仁君子,岂不比那公子环更适合当一国之君?

只要除掉声姬,引得公子环失势便可……

大巫的出现,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内宫顿时暗潮涌动,然而风浪正中之人,却毫无所觉。公子环兴冲冲回到了内宫,跟母亲说起此事,声姬也是讶然:“君上竟然请大巫入朝了?为何不任宫巫?”

“怕是跟田氏有些瓜葛吧?当初大巫拒了娘亲,不也是因为田氏之盟吗?”这话出口,公子环才觉出味道有些不对。他见过田恒数次,之前并不在意,但是现在想来,那确实是个伟岸男儿,大巫莫不是因他才留在田府的?

然而想到此处,他不禁又摇了摇头。不对,大巫确实灵验,不可能与人有染。可惜以后服侍君父,怕不能再穿男装了吧?

这番懊悔不甘,声姬可没发现,只喜道:“若是如此,可以请大巫前来探吾啊。这些日吾时长胸闷,看看总是安心。”

公子环一怔,也反应过来:“娘亲言之有理!反正大巫以后也要出入宫廷,不妨让她入内宫转转,也好看为娘亲诊病!”

若只是侍奉君父,他能接近大巫的机会就少了,但是给内宫姬妾看病就不同了,岂不能多见她几面?

公子环也是个行动派,立刻去拜见齐侯,装出一副为母求诊的孝顺模样。齐侯这些日受了郤克的气,对母亲也颇为上心,见儿子一样孝顺,哪会不允?立刻传旨。

很快,使者到了田府,在楚子苓面前说明来意。听到这旨意,很是楚子苓她惊讶,声夫人不怕当初“驱邪”之事外泄吗?然而齐侯相请,也不好拒绝,她还是点头应下了。

田恒得知此事,也是眉头大皱:“声夫人果真随性,如此莽撞,怕会被人利用。如今太子未定,后宫并不安稳,你此去万万小心。还要告知声夫人,让她警醒些才是。”

怎么说来齐国也几个月了,不知听过多少诸公子夺位的惨烈故事,楚子苓郑重点了点头:“我晓得。只是田氏如今投靠公子环,怕被人记在心上。”

田湣已经摆明了要站队,就算田恒不参与其中,她的行为也有助长之意。如今想跟公子环一系撇开关系,还真不太容易。

田恒皱了皱眉:“如今唯有见机行事,若是起了纷争,也可推公子环一把。你毕竟对他母子有恩,这人继位,也未尝不可。”

这话,田恒其实不愿提及。他始终觉得公子环对子苓的态度有些不对,若是当了齐侯,生出心思,实难应对。然而两人如今都已上了朝堂,跻身宫廷,再避也避不开了。与其步步退让,不如主动一些,选个合适的盟友。

这还是田恒第一次表明立场,楚子苓在心底暗叹一声,他们终究还是卷了进来,夺嫡尔虞我诈,险恶无比,岂是好相于?

见她眉间忧色,田恒反倒安慰:“如今支持公子环的卿士多些,我也会在外朝奔走一二,你不必太过忧心。君上并不沉迷女色,还有转圜余地。”

所有立储的变故,少不得后宫妇人言,偏巧君上不是沉溺女色之人,而且刚刚大败,他怕是想着如何报复,如何重振旗鼓,哪会在乎这些小事?真有人在齐侯耳边谈论此事,反而让他生厌,以为盼着自己早死吧?

因此事情麻烦,却也没有预料的那么可怕。

楚子苓看着对方安抚的神情,心头一暖:“无咎放心,我在宫中时日也不短了,会妥善应对的。”

这里毕竟不是宋宫,她也不再是孤身一人。再说了,宫斗嘛,她也算知道一些套路。

第二日,楚子苓并未去前朝,而是直接入了内宫。公子环喜气洋洋迎了出来:“能得大巫医治,母亲必然开心。”

这人根本就没有隐藏的意思啊,楚子苓眉头一挑:“邀我前来,可是声夫人的意思?”

“自然!”公子环答得肯定,“大巫既然已经入朝,前朝后朝也不过隔了段院墙,哪能不请?”

这人真想夺嫡吗?楚子苓一阵无语,却也拿这公鸭嗓小子没辙,只能微微颔首,随他一同入了宫院。这次她是穿着巫袍,涂了墨面,一路上引来无数目光,好在楚子苓久经历练,非但未曾弱了气势,反倒让不少宫人内侍退避行礼。

这番风姿,自然也落在了公子环眼底,让他又是讶然又是生畏,倒是没敢多说废话。

好不容易来到了声姬居住的宫院,一进门,就见那美妇人快步迎了出来。面上已毫无病态,她带着那杏花一般的娇艳,笑吟吟行礼道:“妾终于等到了大巫,实在心喜。大巫果真术法高明,连君上都信赖有佳呢。”

这悦耳恭维,却没让楚子苓开心,她只淡淡道:“敢问夫人可是要祛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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