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节
自冬狩结束,田恒也忙碌了起来,一半是因为扬名任官,需要处理的事情变多,另一半则是因为那“楚使秘闻”的影响。他比旁人都更清楚,子苓对屈巫的恨意与心结,却不能再次眼睁睁看她陷入宫墙,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狼包围。齐宫不比宋宫,乃是不亚于楚宫的险恶去处,子苓本就不喜这些,何必让她挣扎其间!
因此,他更是忙于交际。若是有朝一日真要对付屈巫,田恒更希望面对那人的是自己,而非子苓。
就这么忙了十来日,直到楚国使臣离开临淄,田恒才微微松了口气。下来就该除岁了,这可是大节,非但君上要登坛祭祀,就连各家也要举行家祭,祭典祖先。当然,他这个“不详”之人,是不允许进入家祠的。往年他可能还会为此事愤怒,但现在,他惦念的可不是什么家祠,而是同子苓一起守岁,就如当年他跟母亲一样,守着小小院落,无人搅扰。
然而这美好且微小的念想,未能实现。刚一归家,田湣就派人唤来了长子,含笑道:“今岁家祠,就由你来献牲好了。”
☆、第101章 第一百零一章
祭祀需牲牢血食, 因而献牲也是重要一环,往往只能由家中子嗣亲手奉上, 且必须得到巫儿的许可。这句话,就代表着身为家主的父亲,和身为巫儿的姑母, 同时认定了他在家中的地位。这可是十几年前想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田恒心底涌起的, 却不是欢喜, 而是说不出的嘲讽。
以田恒的敏锐,哪能看不出父亲态度的变化?田猎上出的风头, 终究动摇了他的心思,想要重新考虑立嗣之事。这是在赌自己会受君上看重, 前途无量,给田氏带来更多荣光。几经周折, 父亲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姑母竟然也点头默许,难怪此刻他会满面喜色。
只沉默片刻, 田恒便道:“父亲看重,小子自当从之。只是不曾参加过祭祀, 怕是难承重任。”
这话中, 有着不轻不重的讥讽, 使得田湣一噎, 生出些尴尬。的确, 二十二年没让他入家祠, 第一次参加祭祀,就予以重任,实在有些说不过去。然而田猎上的黄罴和公子环的看重,让他不得不做出取舍,这可是真正加官进爵的坦途,怎能不压些宝?
于是田湣轻咳一声:“往日错待了你,吾心中亦有愧疚。现今能入家祠,也算圆了你母亲的心愿。”
田恒顿时抿紧了唇。进入家祠,供奉先祖,确实是母亲日思夜想之事。当年两人相依为命,窝在小院时,萦绕耳边的,尽是母亲满怀希望的叨念。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入家祠,得先祖庇佑,掌田氏一脉。那时母亲眼中,何等渴盼。她信他能像父亲那样,以庶子之身继承家业,信他才干卓绝,是个谁也比不上的君子。那殷殷希冀,何尝不是耗去她寿数的元凶之一。
如今父亲重提此事,他又如何能说出话来?
见田恒面色阴沉,却不再反驳,田湣松了口气,笑道:“吾会让人教你礼仪,无需担忧。你在田猎上如此勇猛,也该让祖先知晓才好。”
话到此处,已没了拒绝的余地,田恒终是点了点头,应了下来。田湣自是大喜,命他下去准备,而当田恒把这消息告诉楚子苓时,得到的却不是笑容,反倒是满面忧色。
“让你献牲?你那姑母不是恨你入骨吗,怎会轻易让步?”楚子苓也不像田湣那么好骗,第一反应就是有诈!
当初她是见过孟妫的,也能从那女人眼中,辨出和其他巫者一般无二的野心与权力欲。这些日后宅不宁,闹得厉害,连她都有所耳闻,孟妫怎会在这时候让步?还就给出家祭的献牲之权,简直想想就觉得不对!
田恒却道:“我心中有数。”
他怎会觉不出异样?这看似向父亲投诚,断了扶持嫡子须无的心思,以报复那整日同她争吵的弟媳仲赢。但是仔细想来,若是事事都已家主为先,认输听命,孟妫就再也没有一个巫儿应有的权力,她一个未嫁女子,如何在这家中自处?
因此,突然落到他肩头的差事,未必真是好事,说不定家祭之上还要弄鬼,惹出祸端。
“是不能推掉此事吗?”听田恒这么说,楚子苓立刻猜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田恒立足不稳,还需要依靠家中,若是跟父亲闹翻了,也不好办。难道他为了自己,又要忍辱负重?
田恒却平静的摇了摇头:“我想看看她的打算,若能一劳永逸,总好过时时提防。”
他和母亲在这家中遭受的苦难,有不少来自孟妫,对这个家,他并无念想,但是对那身为巫儿的姑母,却未必没有恨意。如今终于有个正面交锋的机会,怎能错过?
“可这是家祭,她身主祭,难免办出什么事情……”楚子苓拉住了田恒,“我能去吗?有我在,她必不敢使什么诡计……”
田恒笑了:“这是我的家事,怎能让你冲在前面?放心,只要你住在这院中,她便不敢妄为。”
子苓已经为他挡下了太多,现在,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
这话听来有些大男子主意的味道,但是对方面上笑容,却是沉稳坚定,有着旁人不可动摇的决心。
楚子苓只觉一肚子的话都憋在了喉中,是啊,这是田恒自己的战场,是他必须亲自迈过的坎儿。自己能做的,其实不多,只能留在这边,等他回来。
“我等你回来。”楚子苓轻声道。
“回来一起守岁吗?”田恒问道。
楚子苓不由笑了出来:“过了宋国的年,也当再过过齐国的。”
之前在宋国过的是农历十二月的新年,现在到了齐国,又改成十一月过年,这样新奇的事情,自然要好好体验。
看着她面上仍旧有些担忧的笑容,田恒轻轻握住了那柔软的手掌:“放心,等我回来。”
※※※
就如诗三百中的《丰年》所言,谷物堆满仓廪,新稻米酿成美酒,首先应该供奉的,就是家中先祖,唯有祖宗神灵满意,方能使得来年丰收。有如此先祖崇拜,年末除岁,就成了极为重要的节日,非但要祭祖,还要悬挂桃茢,饮用椒酒,辟邪除秽。
提前十来日,田府就忙碌起来,打扫屋舍,清洗礼器,烹煮佳肴。到了当日,天还未亮,一族老幼都聚在了祠前,由田湣亲自迎“尸”,开始了祭祀大典。
所谓“尸”,正是担任神灵俯身容器的族人。在别国,可能是孙辈的稚子,但在齐国,巫儿就是主祭之“尸”,能在祭祀时请先祖魂灵附体,享受子孙供奉血食,并代为传话,告诫子孙、赐福庇佑。此乃“视死事如生事”,唯有见“尸”,方能见亲之形象,心有所系。
也正因此,巫儿在家中地位非比寻常。
作为献牲者,田恒提前三日斋戒沐浴,换上了新衣。他身材高大,立在一群人中,更显雄健,犹若野鹤立于鸡群。如此一位庶长子出现在家祭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仲赢目带怨恨,田须无一脸纠结,唯有田湣这个家主,志得意满。
田恒却没把这些目光放在心上,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家祭,本该显出些紧张或好奇才是,然而不论是面还是心,都如止水一般。随着号令,田恒一丝不苟的叩拜稽首,听着家主念完长长祷词,高声道:“献牲奉祭!”
田恒直起了身,稳稳捧起了装着整豕的铜俎,一步一步,向着祠中的高坐走去。在那里,有香案神主,祖宗牌位,还有已经端坐其上,如带了面具一般,掩去所有神情的女子。
那便是孟妫,田氏巫儿,他的姑母,亦是今日享受血食供奉的先祖化身。
田恒走到了她面前,屈膝跪下,两手平举,把那沉重的俎案摆在了“尸”面前。随着他的动作,身后跟着的子嗣们,相继把手中礼器奉与先祖面前。有谷有稻,有脯有羹,还有新酿的春酒,供神明享用。而这些,都要进入“尸”的肚中。
待所有祭品摆好,田恒便开口,诵读起了长长祭文。这是他代表族人,请祖先品尝佳肴的祈求,需要上首的“尸”首肯,才能在一旁伺候进餐。割肉舀羹,斟酒分米,全要献牲者代劳,也唯有他伺候妥当,没有疏漏,方可使祖宗满意。
若是孟妫想要使什么手段,必会选在此时。田恒心底提防,嘴上却分毫不乱,把一篇祭文背的情深意重。而面前那女人,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僵坐原处,像是神魂真的被先灵夺去,成了木偶一般。
一篇祭文再怎么长,也有结束之时。当最后一字落下,田恒再次跪倒行礼,座上那坐偶突然发出了一声悠长叹息,声音粗浑,不似女子能发出的声音。
这是先祖附身的明证,所有人都跪倒在地,而那女子身形微动,拿起了手边金匙。她竟没有当众拒绝享受祭品?田恒心头一凛,立刻切肉倒酒,服侍“祖先”。
就如真正的宴席一般,那“尸”在众目睽睽之下吃起了饭,食肉极多,也频频饮酒,如此举动,当然是对供奉满意。下面诸人都松了口气,益发恭顺的伺候酒饭,按照祭祀规矩,有条不紊的进行仪式。
待到“尸”吃饱喝足,献牲者退下,田湣才轻声道:“敢问先祖,明岁可丰收否?”
“可!”上首的“尸”答道。
那仍旧不是孟妫以往的声调,更为粗重威仪。田湣面上露出喜色:“敢问先祖,明岁可无疫否?”
“可。”依旧是简单利落的回答。
田湣再接再厉,问出了所有明年期盼的吉兆,有些是“可”,有些则未曾答他,似先祖也有迟疑。不过这些都是往年常见的情形,田湣也不见怪,就这么有问有答交谈了下去。
直到问完了来年情形,他突然道:“小子欲立庶长子为嗣子,不知先祖意下如何?”
这一问,莫说田恒,就连下面的仲赢、田须无都没料到,就算祭祀中不能胡乱开口,也引得下面一阵窸窣衣响。
原来是等在这里,田恒唇角露出一抹微不可查的轻笑。他还以为孟妫会在自己奉上祭品时作怪,没想到父亲竟然等不及了,直接问出这个问题。此刻先祖若说句不行,父亲是听还是不听?
谁料座上“先祖”并未作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田恒,那双眼中木然无波,似有什么鬼魂透过孟妫的双眼,打量他这个人。
就见那“先祖”缓缓开口:“可占之。”
言罢,她从怀中取了一个龟壳,并未亲自灼烤,反而往前一递:“你,占之。”
她指向的,正是田恒本人。
这下,连田湣都惊了。若是孟妫自己占,还有一定可能作伪,让田恒占,则是把天意交到了这小子手中。是凶是吉,哪能操控?可是一看便知!难道那躯壳中藏的真是先祖魂灵,才会如此不偏不倚?这一刻,连田湣心中也生出了畏惧,不知会盼来什么样的结果。
田恒却没有犹疑,直接取过了那龟壳。龟壳陈旧,摸来粗糙,还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臭味,不知是放了多久的古物。这是把决定的权力交给自己吗?是考验他的本心和抉择吗?还是……田恒抬眼,看向那神情木讷的巫儿,如今她已不是孟妫,而是真正的神明,是庇佑整个家族的先灵……
拇指拂过龟壳,那隐隐臭味变得更浓重了些。田恒笑了,笑着站起了身:“若我占之,必生异象!”
他的声音响亮,整个家祠内外清晰可闻。那注视着他的木然眼眸,突然生出了波动,似是惊疑,似是惧怕,又像要出声阻止。
然而,来不及了!
只一迈步,田恒就到了火盆旁,并不像寻常占卜一样,举着龟甲,虔诚放在火上,而是随手一抛,任那片龟甲滚入火中。
下一刻,浓烟蒸腾,蓝焰燃起!
☆、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谁曾在家祭上见过此等异状?下面顿时惊呼连连, 甚至有人失态的跌坐在地,因那烟雾刺鼻,几个胆大的举袖遮住了口鼻,探头向火盆看去, 哪里还有龟甲?只剩下焦炭也似的一片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刚说异象,就出现眼前,难道祖先是站在田恒这边的?然而这可怖景象,又该做何解?是凶是吉?
所有人都慌乱失措, 魂不守舍, 唯独田恒立在一旁,面色如常。在抛龟甲时, 他后退了一步,连那刺鼻的白烟都没沾到, 显出的异象,也未出乎他的意料。只因他早就辨出了龟甲上的气味,那是硫磺。
在察觉龟甲有异,田恒就知道此事有鬼, 立刻先声夺人。说实话, 孟妫这招颇为阴毒, 假借“先灵”之口,让他龟占,看似坦坦荡荡, 全凭天意, 然而龟甲一碰遇火, 立刻会生出骇人异象。如果他真如平日一般双手捧着龟甲放在火上,说不定此刻已经呛的泪流满面,喘不上气来,哪还需要天意指示?身为先灵附身之“尸”,孟妫再给他扣个不祥的名头,还有谁会疑心?既能证明她全无过错,法力高深,又能令父亲绝了让他这个庶长承嗣的念想,甚至连往日功劳也能抹个一干二净。一举多得,岂不甚妙?
可惜,孟妫有一点未曾料到,他是见过这等手法的。当初在宋国,帮子苓筹备大祭的,正是他自己。而经手的药料中,就有硫磺一味。
其实田恒并不清楚,子苓是如何施法的,但是他见过更为骇人的“神术”。可以在公侯面前展示的术法,又岂是区区家巫就能模仿的?因此这鬼蜮把戏被他一眼识破,倒有了反制之法。
目光一转,田恒看向高座之上,那张木讷的脸庞已然出现裂痕,慌乱惊惧,哪还有鬼神附身的踪影?他微微一笑:“看来先祖也允我所求……”
话还没说完,上首孟妫已经尖声叫道:“一派胡言!这明明是先祖降罚!你这不祥孽子,怎可为嗣子……”
谁料听闻此言,田恒面色一沉,突然爆喝:“汝是何人?先灵何在?!”
孟妫被喝的一怔,才想起了自己身在何方。这是家祠,岁末大祭,她正为“尸”,让先灵附体,传达祖宗意志。可是刚刚,她用的是谁的嗓音?
所有的目光,都凝在了孟妫面上,不再崇敬、谦恭,反倒惊疑不定,满是愤怒。巫儿之所以受人敬重,正是因为她能通鬼神,是祖宗的传话之人。故而扮作“尸”时,分毫不能露出破绽。先祖之命,才是巫儿的最大依仗。
可现在,坐在高位上的,不再是“先灵”,只是个乱了分寸的女子。
孟妫的肩膀微微抖动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开口,想要恢复刚才装出来的男子音色。田恒已先她一步,紧紧逼问道:“姑母,这可是岁末大祭,若是不敬,祖先必罚!小子只问一句,先灵是何时走得,递出龟甲之前,还是之后?”
这句话似是诘问,却也给了个台阶,并未说她从头到尾都是弄虚作假。孟妫咬了咬牙:“先灵是被鬼火惊走……”
“鬼火吗?”田恒似笑非笑,“小子倒是知那火从何而来。”
他果真知道什么!看着那双锋锐如鹰隼的眸子,孟妫只觉天旋地转,自己精心安排这一处,连阿弟的心思都料了个准,却未料到,田恒这小子竟然知晓此等秘法!那可是巫儿代代相传,极少使出的法术,就连她也是年过三旬,才琢磨出了用法。这孽子怎会知道?难不成是大巫告诉他的?这等秘术,怎会外泄?
而此刻,一切都完了!若他拆穿龟甲之事,“先灵被鬼火惊走”这句就成了谎话,那递出龟甲的到底是谁?接受供奉的又是谁?她这个巫儿,还有请神附体的资格吗?
嘴唇都颤抖了起来,孟妫不知该如何作答。田恒却已转身,在田湣面前跪下,直言道:“小子不愿继承家业,若有违此言,必如那龟甲一般。”
孟妫怔住了,他竟没有拆穿自己?为何会这么说,难道是以退为进?可是此刻,她又哪敢再说“不祥”,万一对方把龟甲的秘密宣诸与天下,她要如何自处?
“你……”田湣看着儿子,眼神复杂无比。他是拒绝过家主之位,但是哪能想到,会在家祭上,再次放言。而火中烧焦的龟甲,也明明白白,既然无心相争,自不会有占卜结果。
下一刻,田恒转过了头,对座上孟妫道:“姑母可放心了?”
田恒极少称她为“姑母”,今日却连叫两次,然而此刻,孟妫只觉浑身冰冷,她那好弟弟一脸猜忌不满,望向自己,眼中再也没有了服帖恭顺。她在大祭上失仪了,未能断出凶吉,反而让个庶长制于掌中。若是连巫儿都不是,她还能是什么?只是个寻常妇人,是位不可能出嫁的“姑母”吗?
胸中那根紧紧绷着的,是她腰背挺直的弦儿,被一刀斩断。她一心防备、牢牢守护的东西,旁人其实根本不放在眼中,而为了这本不用争抢的位置,她断送了一切,甚至连“巫儿”的身份也无法守住。可是谁会谢她?谁会敬她?没见那一双双眼,现在如何看她吗?
是了,是那燕奴!那张明艳俏丽的脸,突然在脑中闪现。那燕奴为何要争,为何处处与她作对?一个奴婢,也敢觊觎家主之位!她为何没能早些除去这对母子,为何没能……孟妫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在明亮的家祠中,在林立的牌位前,笑不可遏。那笑声如此的阴森诡谲,似真有什么妖邪,附在了她身上。
田湣的脸猛地沉了下来:“快送阿姊下去休息!”
这是祭祀先祖,岂能容个疯妇人坏了大事?看来自己真要下定决心换个巫儿了,可惜长女早嫁,以后也许能用季女为“尸”?
田恒看着那女子被人掩住嘴,拖了下去,扭动的身躯似乎还在颤抖。祠堂内外,众人的神情各有不同,唯独没有惋惜。这群人,又跟自己有多少关系呢?田恒垂下了眼眸,一双拳头,已然悄悄握紧。
隆重大祭,弄得虎头蛇尾,草草结束,就连之后的宴席,也显出些心不在焉。当田恒终于离席时,天色尚早,他信步迈入院门,那颗早已落光了绿叶,显得光秃凄凉的树下,裹着裘服的女子,正正向他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