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怨偶天成
菜如果没味,多放点盐就行了,嘴里不够甜,多吃一块糖就行了。我从袖袋里拿了块糖出来,剥了外皮,放进嘴里,可还是淡而无味。
除了人数增加了之外,回到王府的感觉和以前一样。也是傍晚华灯初上之时,两排侍女提着笼纱绣锦灯笼,跨过王府门槛鱼贯而出。白幂一路上都端着的意味深长便变成了疏离冷漠,时不时来一句婉转悠长的“哦”,随后便是简短冰冷的吩咐。
就连沈吟姿主人一般迎上来的情形都和第一次一模一样。青衫小袖,佳人如梦。
虽说我左看右看,怎么都看不出这沈吟姿哪里行动不方要人搀扶的,但不得不说是“侍儿扶起娇无力”。她纤手扶着丫环手臂姗姗而来,香鬟堕髻,薄雪轻纱,的确是端庄高贵之中又带娇弱柔美之态,美得让人心动。
“幂哥哥!咦,萱妹妹……”她手持纱巾,轻掩嘴鼻,“今日来了这么多客人?”
说话间,我们已经浩浩荡荡地涌入。
沈吟姿挥开侍女的搀扶,依人小鸟般地来到白幂面前:“幂哥哥,我刚从宫里回来……”
月色朦胧,白幂的眼神很淡,淡得如薄雾笼罩,淡得那依人小鸟僵硬了。
有侍卫前来:“王爷,安置他们住在何处?”
“带他们到琼榭苑住下吧。”白幂吩咐,“叫人仔细打扫,务必纤尘不染,屋子里的被褥等全都换了吧。”
那侍卫半张着嘴,隔了半晌才道:“那属下便去办理了。”
夏寄站在我的身边,轻声道:“阿淡,那位女子是谁?穿着虽然富贵,但贵气有余,活泼不足,和你相比差得远了。她的闺名为何?芳龄多少?可有定亲?”
沈吟姿的目光朝这边扫了过来,朝我微微点头颔首。夏寄感受到她的目光,挺直了胸口,原本在前边乱放着的手负在了身后。晚风吹拂,衣摆微飘,站出了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模样:“阿淡,她是不是在望我?”
“是啊,在望你身边那只刚刚飞快地跑过去的小狗。”
沈吟姿教养良好,正待往我这边走了过来打声招呼,白幂道:“夜深了,沈小姐还是快些回家,免得沈爵爷忧心。”
晚风拂起沈吟姿身上的轻纱,她嘴角含笑,柔声道:“太后娘娘下了旨意,明日我要再去宫里,幂哥哥,说不定明日会遇上你呢。”
说完,便又扶着小丫环的手,娉娉婷婷地往府外走去。
月亮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照在白幂的脸上,将他原本如月白大理石雕刻成的脸染得更加冰清寒冻,唇似比纸薄。
也使他周围的空气凭空从阳春转到了隆冬……原本他身边就是府内交通要道,管家和侍女却钻进了花丛兜了一个大圈子,从花间碎石小路而来,来了之后,远远地站着行礼:“王爷,小人便带了各位去琼榭苑了?”
这管家没练过武功,离这么远的距离行礼实在是要中气十足,而且要喊得不露胆怯,所以,我很佩服这位管家。
可他离白幂远离我近,所以等他喊完,我的耳朵还是嗡嗡作响。
我又住回到了原来的院子,离琼榭苑两三百步,离白幂的住处隔一个院墙,和我离开的时候一样,院子房间的摆设全没改变,变的是空空如也的博古架。在夏寄把包袱里的东西重摆上去之后,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我才把手上包袱放好,门外就传来敲击之声,还没等去开门,房门的门闩自动打开了,老爹等人一哄而入。
“阿淡,你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吧?王府规矩大,为父实在怕你在这里被人欺侮啊!当然,一般的情况下你不欺侮别人算好的了。你一向自由自在惯了,爹不在的这段日子,王爷有没有给你立规矩?”老爹拉了我的手,眼里有些泪花儿冒出来。
“爹……”我反握了他的手,挤了挤眼角,“多谢爹爹关心,女儿在王府一切安好,吃得好,睡得也好。”
我的泪腺实在不发达,挤了半天,也没挤出半点泪花儿。
屋内众人垂头而立,帷纱半垂,灯烛如莹,燃香冉冉。
“那就好,那就好……”老爹摇着我的手连连地道,“要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那些日子,我是多么想念你……不,是我们。”
“老爹……”我也摇着他的手,“您老人家就别再煽情了,不就想知道我那金册在哪儿吗?”
老爹抽回自己的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水:“死丫头,那么大力干什么,握得我的手生疼。”
“咦?为什么?老爹,没听过你老人家手腕有风湿啊?”我皱着眉慎重地道,“要不要给你请位大夫看看?要知道您老人家武功虽深藏不露,但到底年纪大了,有些病痛也是不容易看出来的。老人家的骨头是很脆的,有时一不小心就会断了,还没有人知道。”
屋内其他人望天花板的望天花板,玩茶壶盖的玩茶壶盖,娘亲更是走到床边去察看我盖的被子厚不厚实。
老爹忙把那拍桌子角拍断了骨头的手腕藏在袖子底下,风光霁月地一笑:“没事,没事,就你那么多担心……爹我还年轻着呢。”
当我把那已和墙纸混为一体的金册墙纸指给老爹看的时候,他的脸色从淡灰转为深灰又转成了黑灰,摸着墙纸的手有些颤抖,激动之下又把另一只手放了上去,眼泪花儿又闪:“金册啊……是皇上颁给帝姬的金册啊!可怜落得如此下场!满目凋零,断卷残章,三千里山河,四十年来家园……”
我拿了支笔,蘸了浓墨,兴致勃勃:“老爹,人在悲痛的时候作的诗总是人生致高的精华,您刚刚灵感泉涌,来,我给您题了上去。”
老爹转头,纠结地望着我,怆然:“如果遇到了一个脸皮厚的陌生人,你还可以避开。但如果这个脸皮厚的人是你的孩子,你该怎么办?”
好不容易把那金册从墙上弄了下来,但周朝富贵盈门,题的金册浓墨之中掺的金粉过多,金册用糨糊粘在墙上又过于牢固,所以册子虽然下来了,但墙上金字尤在。
老爹端着那本空空如也的金册,脸色由黑灰转为全黑如墨:“物是人非事事休,周朝最后一位帝姬,没了,没了……”
有风吹进窗棂,帷纱拂起,灯火摇动,墙上的字墨中带金,被灯一照,闪闪发亮。夏寄已站在墙前端详半晌:“咦,这反写的金字欣赏起来有一种别样的美,显示出其主人纠结而与社会格格不入的特性。尤其是这方小小的金印,我怎么看起来那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以前金册上没有啊。”
他这么一说,众人皆蜂拥而上,果然,在那整幅字的下方,有一个小小的印迹。
“这不就是老爹你从太子殿下那儿骗来的那枚印章吗?”
经过我们仔细的考察研究,终于明白为何墙上会出现清晰的印章痕迹了。这枚印章印在金册之上的时候,用了几种不同的特殊墨水,现在反过来贴在墙上了,有些墨水留在了金册之上,而墙上只剩下了那金粉墨迹,所以这印章才清晰地显现了出来。如此繁复复杂的制作过程,让我们对那周朝那位古怪的皇帝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一致裁定他将大量的时间金钱花在了这些精巧繁复的诗画乃至印章上面,以至于还漫延到了朝政正经文件上面,这才直接造成了周朝的亡国。
至于老爹说起那宝藏什么的时候,众人一呼而散,吃饭的吃饭,睡觉的睡觉。
众人泼的冷水没把老爹浇凉半分,他向我打了声招呼,就在这堵墙下打起了地铺,决定把这面墙和墙上的墨金字守护起来,闲杂人等不给靠近。夜深人静的时候还拿了两枚夜明珠凑在墙上仔细研究……我偶尔半夜起身饮水,便看见漆墨的夜里,两只绿色的眼珠子忽左忽右,忽上忽下,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森林中奔跑的野豹,又或是老虎。为了自卫,我顺手拿起把椅子就砸了过去。于是,老爹的额头上就多了一个大包,隔了好几日才消肿。
事后我问老爹,为什么拿两颗夜明珠,而不拿一颗夜明珠以免让人误会,他非常实际地问我,如果拿一颗夜明珠,我会不会以为那是一只瞎了眼的老虎和野豹?可见对我来说,他怎么样的防备都是不够的。
所以,老爹晚上研究那金字只能够就着月光了,可有一日晚上月光太过强烈,而他穿一身月白的山袍,长发散落瘦削的面颊,嘴唇僵紫略带些红色。大家是知道的,晚上爬起身来的人都有些迷迷糊糊,如果看着这样一个好似从地底爬了出来的人,还有什么本能的反应啊?于是他额头上又多了另一个大包。
自此之后,老爹把他土黄色的被褥全换成了色彩鲜艳亮丽的温暖的粉红色被褥。晚上吃夜宵再也不沾果酱,头上发髻梳得整整齐齐才敢入睡。从此他头上出现大包的悲剧再也没有发生,只不过自此之后,王府侍女们看他的目光略有不同:那个老头儿,喜欢粉红色,连中衣都要粉红绣花的,你们说,他是不是有些变态?
幸好,老爹抵抗压力的本领无与伦比,尽管周围窃窃私语,但他依旧我行我素,到了最后,这幅贴于墙上的印章图案,终于被他研究出个名堂。某一个晚上,他用刀子、挫子将整面有字迹的墙悄无声息地挫了下来,半夜背出了王府,不知道藏在了哪里。
所以,我的房间自此多了一个大洞,对于这个大洞,王府管家很烦恼,装窗户太大,装门太小。最后,只得把边缘修修整齐,摆了个花盆盆栽上去。
自此之后,老爹在王府名声大振,除了王府侍女绕着他走路之外,王府管家更是时不时派人盯着他,听闻每日三次汇报,最常问的一句话是,那客人今日没挖墙脚吧?
而对于我来说,当然更是庆幸,晚上夜起终于不会被某件东西吓得浑身俱是冷汗。对于王府侍婢来说,更是庆幸,不会每天早晨都要提着把坏了的椅子和凳子跑到满脸乌黑的王府管家那里去调换。所以,自从那堵墙消失之后,大家一致皆大欢喜。
本来在王府住得一切安好,大家也渐渐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开始的时候,大家对于住在王府还有些拘谨,王府里面的人虽然对白幂是绕着弯儿走,能避就避。但白幂一不在家,王府就成了我们的天下!
大家住得既然舒适了,对白幂也有了一种感激报答之情,认为冷冰冰的王府需要些温暖人心的人文景观。于是渐渐地,王府花园这里多了一个滴水假山,那里增加个小桥流水,池塘挖深了,里面除了锦鲤还多了条鳄鱼……那是夏寄花了好大价钱从闽南弄来的,据他说,花园太过寂寞,这些肥养的鱼儿要有天敌才能活泼。
根据这条理论,老爹也不甘落后,认为这天敌的天敌更为重要,如果不给它立个天敌,它就会把府里路过池塘边的人当成天敌。所以,他从深山老林捉来了一条蜿蜒爬行动物。
两位天敌一相遇,当晚就展开激战,热闹非常。
花园是热闹了,可让王府管家额头上的皱纹更多了,以后向白幂汇报也没有路可绕了。
至我们几位女子,当然没他们那么随便,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最多也就多添几件衣服,改造改造房子……直至有一天,白幂出差回来,他很长时间都没有进府了。我出门一看,只见他默立于王府门前,半抬头望着新修的圆形的银光闪闪的王府屋顶,月光把他修长的身影拉得老长老长,身上冒出微光,握了剑柄的手可见到几根暴起的青筋。
“这屋顶好看吧?这是我们花了无数心血替你修的,你原来的屋顶虽然是贵气有余,但我们一致认为太过古板,太过金碧辉煌。因此,给你换了这么个温暖的屋顶,圆圆的,远看像个大馒头,近看……还是像个大馒头。如此一来,你饥肠辘辘,满身疲惫地策马从街那头赶回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大馒头。仿佛远处有一盏明灯照着,心里、胃里该是多么温暖啊!”
此时,他才把视线从屋顶上收了回来,不发一言地往屋里走。
他的静默让我有了几分紧张,意识到自己对屋顶的改造是不是太过粗糙,因而许多细节问题没有考虑充分?
“这屋顶不好看吗?不够精细?原本我们要在屋顶贴上金铂的,如此才显得富丽堂皇。可回头一想,夏天太阳太过猛烈,金铂反射光线过强,未免会造成光线污染。如果让左邻右舍的人投诉,那就不好了。”我小心翼翼地望着他,“要不明天叫人来贴上去?”
他顿了顿,一揭披风,手又放到了剑柄上,良久才把手从剑柄上慢慢地松了,回眸扯了扯嘴角:“明日随我进宫,太后要见你。”
他的思维太过跳跃,让我实在弄不清楚进宫和屋顶的关系,紧赶慢赶跟在他身后道:“那这屋顶究竟贴不贴?”
他又顿了顿,支额,回头朝我莞尔一笑:“能把它恢复原状吗?”
他的语气实在太过柔软,与他平日的决断冰冷大不相同,听得我从脚底升起一股凉气,再看他嘴角略有些虚弱的笑意,那股凉气在我周身环绕。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却又是一笑,抬头望了一眼那屋顶:“算了……就这样吧。”
他的眼神让我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感觉,就好像小时候夜半之时忽然惊醒,烛灯之下,老爹脉脉地朝我望着……虽然知道他不过是想守着我,不让被子给我蹬翻了,可那眼神还是让我想大发一顿脾气。
太后,通常和满头的首饰,满脸的高深莫测,周身环绕着的战战兢兢的宫内妃妾……相互牵制。特别是定周开国的太后,能抚养出一个开国皇帝来的太后,心机比水井还要深的。
所以,当面前这位头戴深红抹额的老太太边拉着我的手边问我“有意中人的没有?来,再吃一些玫瑰糖”的时候,我一边嚼着玫瑰糖,一边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脚底下蹲着好几只哈巴狗,四肢露出雪白的毛,身上有针织的狗衣。听闻那针织的狗衣是太后亲手编织,又听说宫里的妃嫔如果能得太后亲手编织的某样东西,那是天大的荣幸!就此推论,妃嫔们的荣幸可实在没有狗多。
听闻狗儿们可是一天换一次衣服,可见这老太太多么闲了。
所以,当老太太把一条围巾绕在我脖子上后,我着实有点儿担心,也不知道这毛线是不是编狗衣编坏了拆了再打的。
“瞧瞧这娇嫩的粉红色,才衬得上你的年纪。孩子,你册封哀家也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围巾可是哀家看了好几日的图样才编出来的,你瞧瞧这花样怎么样?”
我实在不忍心打击老太太仅有的娱乐兴致,可这围巾上错漏的针织处实在是刺得人脖子痒痒,于是含糊道:“还可以吧,作为一个不太习惯替‘人’编织东西的生手来说,您算是可以的啦。”
殿里发出几声倒吸冷气的声音。
这寿春殿除了我以及白幂、老太太与狗之外,还有沈吟姿及几位珠环玉翠环绕的妃嫔。
在倒吸冷气声中,老太太哈哈大笑,转头望了白幂:“乖孙儿,你说得不错,这孩子真对我的胃口。”然后又是一阵大笑,望着那围巾歉然道,“人老了,眼神儿不好。”
我想着怎么样才能不动声色地把围脖从颈上取下来而不伤了老太太的自尊心,于是望了望殿外的阳光,又望了望白幂,我款款道:“二哥,您今日进宫,光顾着仪表了,穿得可不够暖……”
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把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仔细地帮他理了理。
殿外的阳光从窗棂照射进来,使他脸上那种虚弱而柔软的笑容更为清晰。
老太太支了前额笑道:“看来哀家的围巾很受欢迎啊。”
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最近看话本子时看到的一句话:哀家是经历了无数惨烈宫斗才得以生存下来的。如果不是经历无数惨烈宫斗,经历无数腥风血雨,怎么能练出如此超厚脸皮?
老太太把我留在了宫中,赶走了其他人等,包括沈吟姿。仔细问了我自出生以来大大小小的事,对我身边的异性朋友从八岁到八十岁的都特别注意,对夏寄更是审查盘问了他身边所有的人与事,搞得我都有些怀疑她是不是想把夏寄招为驸马了。
我陪她吃午饭,吃晚饭,吃夜宵。吃完夜宵后我终于熬不住了,垂头打了个盹儿,正睡得迷糊,忽听她道:“哀家决定了,哀家决定为你指婚……”
我只觉屋顶劈下了一个闪电,击在了我的头上。等我清醒过来,一个通透碧绿的玉镯子已然戴在了我的手腕上:“以后,你就是我的孙媳妇了。”
可我自始至终也没搞清楚,我到底是谁的孙媳妇,又或是谁是我的丈夫。等我坐上了辇轿回到王府,望着手腕上的玉镯子,依旧感觉浮生如梦一场。难怪有人说富贵如梦,我今日就做了一场最离奇的梦……说不定老太太自己也弄不清楚要把我和谁配对?
只有看到手腕上戴的玉镯子,我才略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一场梦?
从此之后,可能因为王府花园的人文景观越来越多的原因,沈吟姿再也没来过王府。
作为一个年轻人,如果没有门户相等的年轻人为伴,那是很寂寞的。尤其是身边的年轻人不是有些不知所谓,那就更为寂寞了。所以,沈吟姿这个正常人让我有些思念,问及白幂……自从屋顶事件之后,白幂对着我不是虚弱得让人发毛的微笑,就是幽幽暗暗的眼神,让我很有压力。所以,我也如王府管家一样成了望着他的身影绕路走中的一员。
再隔了几天,府内里拜访的人忽然间多了起来,而且每个人来的时间和地点都十分独特。
首先,某一日,我吃多了糖类,有点儿拉肚子了,加快了脚步娉婷地往茅厕走。为什么说“娉婷”呢,因为那一日我穿了一件杏黄的齐腰长裙,裙子长而合身,想要走得快是绝对不可能的。自从去了一趟宫里之后,太后她老人家给王府派来了一名嬷嬷,把所有不合礼制的衣裙全收了,独留下合礼制的,让你走也走不快,跑也跑不远。
月光如水,我看清了那间独立的屋子前边种的那株茉莉,仿佛闻到了那茉莉发出的清香,目标离得近了,更近了,终于近了。
可冷不防,从茉莉花树旁蹿出来一个人影,把那条通道和那门堵住了。
红色的衣衫,大理石一般清冷的容颜。
身影就着摇曳的茉莉花树浊世而独立,清冷的月光将他身上铺了一层银白。
我心里很着急,身体更着急,浑身上下都着急。
可他的眼神让人害怕,如最深的深潭,最黑的岩石,摆明了不让我进那道门。可话又说回来了,有他在门外守着,即使进了那道门,我也不敢再往下进行。
他望了我半晌,忽地道:“在月光下看来,果然花如颊、眉如叶。”
我正要反驳:难道不在月光下看就不同了?花就不如颊,眉就不如叶了吗?你什么水平啊!哪知我刚动了动唇,他身影一晃,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倏忽间又消失了,只有那摇摆着的茉莉花提醒我他刚刚确实来过。
等我如释重负地从房间出来,踏着月光往回走,一路上回忆起他的言语,只觉一股冷风吹来,钻进衣底,让我从上往下凉。
又隔了几日,因天气日暖,我偶觉春困,吃完午饭之后靠在矮榻上迷糊了一会儿。在半睡半醒之间,我感觉到了某种香甜至极的物品正朝着我接近。它有乌梅生地绿豆糕清爽的味道,又有着桂花豆糕的馥郁,这是一块极大的糕点。拿把刀切开了它,夹一小块入嘴,可以想像有多么香甜的味道从舌尖直甜到心底。
那糕点真的被人切开了,还有人夹了一块送到了我的嘴边,我一口就咬了下去。
接着是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
我听到了那切糕点的刀子跌落地上的声音,等我适应了光线,才看清那切糕点的刀子原来不是用来切糕点的。
当然,大而馥郁芳香的糕点也不是糕点。
沈吟姿手腕有血,如梨花带雨一般地站在我的身前,身体瑟瑟发抖。她的样子,让我同情之中又带了一点内疚。这位养在豪门深闺之中的淑女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拿了刀子准备做点儿事了、了结一些人了,瞅准机会,却功亏一篑,擦错了香水,让人当成了散发着可食用香味的糕点。所以说,无论什么事,细节总是最重要的,有些不引人注意的细节,到了最后总是成为决定事情成败的关键。
望着她委屈之中又带着些许不甘的表情,我更内疚了:“前几日还想着姐姐应该来了呢,想不到姐姐今日就来了。”
我自认为这句话问得极为得体,笑容也恰到好处,可没曾想她又是一声尖叫:“你给我等着!”
她一转身,柳腰一转,广袖一摆,揭开帷纱往门外急奔而去。
我从地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从头上拔了根头发,往刀锋上放下。那根头发还没接近刀锋,就已经成了两截,可见这把小刀子的确是一把非常锋利的小刀子。
“阿淡……”夏寄鬼祟地从帷纱后出现,“刚刚沈家小姐是不是来过?啊!”他看见了我手上的刀子,痛心疾首,“你又把人家当成某兽类了?”
自从老爹头上无缘故地冒出两个大包之后,一般情况下我睡觉的时候,没有人胆敢走近我身边两米之内。
他继续道:“难怪刚刚远远见了她,她神情忧郁,面带戚容,左手捂着右手腕,愁聚眉峰,此等时机,正是佳人需要安慰的时候。阿淡,你说说,我是追上去好呢,还是不追上去好呢?”
我默默地望着他,顺手从身边摸了个脚凳子,顺手就扔了过去……
脚凳子撞到了门框上,他在门外大声道:“阿淡,那我就追上去了?还好你没把手里的刀子顺手扔过来,可见你对我们这些身边人还是有几分眷顾的……”
这些人在十分奇怪的时间用十分奇特的方法拜访了我之后,紧接着,便有一些我基本不认识的人用十分正常的方法约我出去品茶。这些人都是来头大得不能拒绝的人。比如说白问鼎的母妃、武崇帝的皇后、某位正得宠的贵妃等等,再加上武崇帝的喜好宠爱经常改变,邀请喝茶的帖子就更多了。
每个帖子后都附上了精美糕点的名称,每个名称都是让人一见其名而想见其实物的好名字。于是,每一次收到帖子我都在去与不去之间来回纠结,每次纠结的结果总是想见其实物的理智占了上风。
宫里的糕点师傅来自东南西北,每个方位都有不下百来种不同口味的好东西。所以,我留在王府的时间都不多了,等我尝完了所有口味,忽惊觉自己每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竟然忙得有好几日没见着王府内的人了。
有些人总是见着了不想见,见不着的时候又有些思念。
所以,我决定留一日的时间去和老爹他们聚上一聚,下了好大的决心拒绝了宫里头送来的帖子,不去望那一见其名就口舌生津的好名字,怀着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精神去找夏寄等联系感情。
可我找遍了整个王府,人文景观尤在,天敌和天敌的天敌成了知交好友,在池塘里各踞一边晒着太阳,连馒头形状的屋顶都泛着白光等待着远方归来的游子,王府一切安好,就是不见了里面住着的人。
我把王府所有地方都寻遍了,甚至于鳄鱼和蟒蛇的嘴……也问遍了所有侍女,在她们茫然的目光之中我终于明白,就在我昨日夜晚在宫里品尝一品飘香梅花糕的时候,老爹、夏寄等一行五人,失踪了。
还是无声无息地失踪了。
我首先怀疑的人当然是白幂,可这时我才发现,白幂已然出差好几日了,听闻武崇帝派他去缉拿一个盗取宫中宝物的大盗。
当我沉浸在香甜可口的糕点美味中时,外面已经物转星移、天翻地覆。
在王府众多的侍女和侍卫环伺之下劫走这么多的人,而且其中有位比狐狸还狡猾的老头,一位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出其不意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响动,这让我感觉到几分不安。
还没等我将这份不安想明白,傍晚时分,又有人送来了帖子。那帖子是明黄色的底子,是金章紫绶的公公送过来的。身着金章紫绶者,一般为有三品以上朝廷重臣,宫内公公,只有乾坤宫的公公才有资格穿。乾坤宫,是武崇帝的居处。
这次不用我纠结去与不去了,因为那公公递了帖子之后,就在堂内笔直地站着,摆明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武崇帝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隐形人的印象。
我收到了他对我的册封,在宫里面已经来去了好几十个回合,无时无刻不感受到他的影响力。于我来说,他就像庙里的神佛,是每个人心里的偶像,但如果平常走到哪里都有神佛跟着,估计谁也受不了。
四面密封的轿子如一座移动的小房子,平稳地往宫里面移去,此时此刻,我才感觉自己当真进了一次宫了。以前的进宫,对我的感觉就是各式各样的糕点,一大堆女人唧唧歪歪,还有一大群狗,总结起来就是:糕点、女人和狗。
轿外传来宫门落锁声以及一声声的通传,隐隐有回音在屋脊间回响,沙沙的脚步声传至耳内,步履之间仿佛有音乐的节奏,屋宇间间或传来一两声鸦鸣……终于,轿子停了下来。
在我的想象当中,这里理应是灯火笼罩,宫殿着散发浅浅光晕,锦装宫女无声无息地或侍立,或行走。可我走下轿来,看见的,却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四周黑灯瞎火,既没有侍女,也没有宫殿,即使在漆黑的夜里,我也看清了那幢木头房子上的原木花纹,以及那不整齐的茅草……这样的房子,在我以前住的山村有很多。
所以,我第一反应是回头望了那金章紫绶的公公,然后非常平静地尖叫:“来人啊,救命啊。”
屋脊间有乌鸦扑棱棱地挥动着翅膀冲天而起,衬着那隐在黑暗中的茅草屋,实在是月黑风高杀人夜的场景。我一边尖叫,一边思索着逃与不逃,以及穿了这么婀娜的裙子可以逃几步远等等问题。
可我最终没有逃,因为在那位公公手持的宫灯灯光照射下,他完全没有追赶的意思,他此时整个人似乎僵化成了巨大的花岗岩石。
在我尖叫声停歇的当口,他敏捷地插了一句话:“杂家身边美女如云,要劫持也不劫持您哪!”
他这话太伤人心了。
我当然没再叫了。
他可能也感觉这句话的确太伤人了,所以补充道:“当然,杂家不是说您不美。您虽然看起来不美,但实在很美,在月光下尤其美。”
他的语无伦次让我很内疚。这么个在宫里头经历了无数险恶宫斗才生存下来的人精,要使他口吃,这得受多大的惊吓啊!
我忙弯腰行礼道:“公公,您请见谅,我不是故意要弄出这么大的声音来的,的确是现在这个情景太让人惊奇。”
黑暗之中,他胸膛拱起又平伏下来,脸上有红云一闪而逝,恢复了几分金章紫绶应有的刻板淡然:“这行宫是宫里头一处特别之处,平日里并无他人前来,也难怪郡主惊异。”
说话间,黑漆漆的茅屋门前终于跑出了一个人,也是金章紫绶,来到跟前一甩拂尘道:“李公公,刚才谁在叫啊?皇上正在清修,他都听见外面的声儿了。”
这位墨公公的鼻孔仰得比李公公还要高,紫绶上的花纹也繁复很多。在宫里头吃了这么多日点心,除了尝尽百味之外,我还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鼻孔越朝天的人越是有几分哄人的本事,当然,他哄的人不是你。
只不过,再看见一位金章紫绶,我彻底地放下心来。
对于武崇帝来说,封人头衔仿佛是赐人玩具一样。所以,我这异姓郡主的头衔没被墨公公瞧在眼里,他从鼻孔里哼了哼,把我带进了茅草屋。
如果他不从鼻孔里哼哼,我还不敢进茅草屋,听见哼哼声,我再一次彻底放下心来了。派头越大,屋里面的人的身份越是不可疑。
屋里和屋外大不相同,紫檀木的椅凳,白玉细篾的席子,雪白长毛的地毯……脚一踩上去,整个脚背都陷了进去。
艰苦朴素的外壳,里面还是富贵荣华。
一位中年阿叔斜躺在矮榻之上,手里边的精装线书斜斜地歪在肚皮上。从灯光下看来,他和我以前见的中年阿叔没什么两样,可见无论身处锦绣荣华还是茅屋小灶,岁月都是一把杀猪刀,一刀接着一刀毫不留情。
我站在他身边半晌,他半闭着眼躺在矮榻上,全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就在我纠结于是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还是拔条穗子撩撩他的鼻孔弄醒他的时候,他的手指动了动,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于是,有人搬了张椅子过来。我忙垂头恭敬地移步过去坐了。
隔了良久,他又不动了。墨公公咳了一声道:“郡主,按理儿,您是不能坐的,这椅子,是给皇上的。”
我很是内疚地站起身来,在心中默默地道歉:能把这个在险恶宫斗中成长起来的鼻孔朝天的人精弄得声音发抖,这个郡主是多么不靠谱啊!
“算了,她年龄还小,不识宫中礼仪的状况也是有的。”武崇帝终于从矮榻上坐直了身子,“可就要成婚的人了,有些礼仪,还是要学的。”他抬头望了我,“尤其是嫁入皇室,可不比江湖。你虽有公主的身份,但到底那只是一个没落的皇朝。”
我只觉耳内嗡嗡作响,到底没能控制住:“什么嫁人?我不要嫁人,你有什么权力要我嫁人?”
有雀鸦声从屋顶飞起,烛火摇动,站在一旁的墨公公下意识地把手放到了两边耳朵上,可能感觉这姿势在皇帝面前做太过不庄重、不淡定,于是又把手放下了。
武崇帝是一个身经百战的皇帝,所以他在我的抗议声中还揭开碗盖喝了一杯茶,在我声音的间隙寻准机会插言:“嫁入皇室有什么不好?”
“皇上,您后宫妃嫔无数,子嗣也有了,还想着娶个比你女儿还小的人以充后宫?”我道。
他手里的茶碗盖子一下子落到了茶杯上,手抖了一抖,溅出几滴热茶,抬眼望了我,沉默半晌才道:“你说什么呢?”
我道:“那不是您?”
墨公公抽着嘴角道:“皇上是想把郡主您嫁给宁亲王。”
“白幂?”我的心忽地不自觉地一跳,仿佛要从心脏中蹦了出来,但同时想起了他时常冰冻阴森的脸,开始自疑,他听到了这个消息会不会半夜带剑来杀人灭口?
“不,不成……”我道。
“你和白幂不是还挺和得来吗?”武崇帝道。
他的话的确让我停了停,然后再次没控制住:“什么叫和得来,和得来就要嫁给他吗?你们问过我的意见吗?知道我们以后会幸福吗?哦……您要我以后就像您似的,在宫里头没地方躲了,造个茅屋假装清修来渡过余生?”
他手里的茶盖当一下盖在了茶杯上,茶杯又当一下放在了茶几上。墨公公声音忽上忽下,还带了点儿颤声:“蓉郡主,您说什么呢!皇上日理万机,这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在崩溃的边缘,我还是敏捷地抓住了其中要害:“如此说来,皇上当真是建个茅屋清修用以躲避他人了?”
墨公公的声音颤道:“老奴没这个意思,郡主怎么就从老奴的语气中听出这个意思来了呢?哎哟喂……”墨公公颤颤地跪下了,头上的花白头发跟着颤动。
“今夜白幂也会从青州赶回来复旨。”武崇帝到底和一般人不同,重拿起了茶几上的茶杯揭开盖子饮了一口,复又当一声放下了,“还不叫人冲茶?”
墨公公这才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去拿热水。
我望了一眼武崇帝,感觉他现在虽然不是在接见重臣的重大场合,不需要保持什么仪表,但作为一个皇帝,仪表也不能太糟糕,于是指了指自己的嘴角道:“皇上,您这儿沾了茶叶了……”
武崇帝带着寒意的眼森森地扫了过来,非常淡定地伸出舌头把那茶叶舔进了嘴里。
“别以为你在朕面前耍些小聪明,朕就会改变主意!皇宫内太过沉闷,你这样活泼的性子,也好。”
在心机深沉的人的眼里,旁的人做什么事都有其算计,他把我好心的提醒当成了为了脱身而故意不守规,看来我的确使他烦恼了。
我只得道:“您真是目光如炬。皇上,右边还有……”
他冷冰冰地望了我一眼,不相信了。墨公公提了壶水过来,给杯里冲上了茶。他这才犹豫半晌,问道:“朕脸上可有什么东西?”
在武崇帝面前,墨公公是不敢鼻孔朝天的,所以得了圣旨,这才敢往武崇帝脸上望过去,望了一眼忙避开,婉转道:“您的天颜上仿佛有些耀星……”
武崇帝一脚就踹了过去:“茶末子就茶末子,哪那么多避讳?朕最恨你们这些人了,仿佛老子就不吃喝拉撒一样!”
他的踹与“老子”让我顿有亲近之感。
可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怎么样不动声色地让他打消那有可能造成流血事件的不人道念头,茅草房的房门砰地一下被打开了,白幂跪在了门槛前:“儿臣见过皇上。”
武崇帝此时才充分地显示出他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他站起身来,道:“既来了,就跟你的未婚妻好好聊聊。”
接着,他背了手,一拂袖,走了。
忽地一声,屋子里灯烛熄灭,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听见了房门窗棂落锁之声。
月光从窗棂之中撒进,使红木桌子上映出斑斑光影。他漆样的头发反射出柔柔微光,和他腰间剑鞘上的光交相辉映。我开始怀疑他听到这消息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有风吹起帷纱,让屋子内的雕花台椅明明暗暗,光影斑驳。他坐在椅子上已然有半晌没有发出声音,在月光反射之下,隐约看得到他的手扶在椅背,眼眸在暗夜之中似有幽光一般,半缕头发垂落额头。
他是不是在纠结?纠结于人命的宝贵与现实的残酷?
我移了移脚步,确保前边有椅凳能阻住他一时三刻了,又确保嘴角挂了丝温柔笑意了,这才上前和他打了声招呼:“二哥,那大盗没把您怎么样吧?”
他微微抬起头来,眼眸之中有波光流转,身形一动,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举动让我认为他终于想通了,承认了现实的残酷,所以要解决这纠结的现实了,我忙往后退去。哪知却没有他快,犹疑之间,便感觉有风乍起,鼻端闻到了血腥味,有物撞进了我的怀里。
月光照过来,只见他眉头紧皱,额头有汗,身躯却在微微颤抖,微卷的睫毛有一两滴如晨露般的水滴挂着。我这才发现,他露出的白色领子的一角有暗红浸染,黑色衣裳已是濡湿一片,身体触手冰凉。
“帮我包扎一下。”他星眸半启,声音如风吹过木琴。
他的身躯如沙石一般往下坠去,让我几乎不能揽住。触手之处,他露在外面的胳膊,时如冻如寒冰,时而又热得烫手。我伸出手去,想要解开他的衣领,试了好半天,却连领子都没办法打开。
“别怕。”月光照处,他嘴角挂了丝笑意,低声道,“我不会死的。”
我心里想着要说几句事不关己的话,可临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哭腔:“那皇上也太不负责任了。不行,我得去找人……”
“别去!”他眉头皱得更紧,“不能让人知道我受伤了。”
风从窗隙间吹入室内,我只觉四周围寂寂沉沉,似是有无边压力向我压了过来。
我忽然间明白,他不能让人知道的这个“人”,便是武崇帝。
为什么?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手心濡湿更多,就着月光,我看清了那艳红的颜色,惊心动魄,如寒冬之时,开得最艳的梅花。
“怎么办?怎么办?”此时,我才深悔自己平日在捕捉兽类上花了太多的时间,以至于不太会救死扶伤,他身上的衣饰带子太过繁复复杂,让我无从下手。
我的双手已然沾满了鲜红,而且还有想要继续浸染的迹象。我拉扯着他腰间的带子,已然不成章法,手里已感觉不到他身体的动静,掌心接触之处,他的身躯渐渐变冷。
“你别死啊!”
他却是无声无息,再不闻半点声音,双眼紧闭,月光照射之下,脸上现出一种灰白之色。
那是死亡的颜色。
一转眼,我看到了桌子上的剪刀,顺手拿了过来,剪开了他身前的衣襟。见那浸血之处,皮肤裂了一个极大的利刃割开的口子,他是怎么样毅力才能坚持来到这里?为什么他要隐瞒自己的伤势?
我要竭尽全力,才能控制住不让手颤抖,从箱子里翻出了布条想将那伤口裹好,揭开他的衣襟,却有一抹浅红从他的怀里跌了出来。
那是一条颜色如天上云彩一般的锦帕,轻柔如水。锦帕的一角,有金线绣了一个“芸”字。
“芸娘……”他紧闭着双眼,一把抓住了我,唇齿之间嗫嚅道,“别怕……”
那个名字,已是他心中最深的痛,一经触及,便痛彻心骨。
月光透过窗棂将光影投在他的脸上,他离我那么近,可我却感觉此时的他仿在天边,早已陷于自己的梦中。
他一身伤痕,为的是她?想必他已经找到了真正的她了。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隐瞒身上的伤。
芸娘……芸妃,想必也是这宫内不可提及的禁忌。
他的掌心滚烫,握得我的手腕处如被火烫过,此时唇齿之间倒是恢复了些颜色……也许是那个让他记挂如心的名字,才让他恢复了少许生机?
“她一切安好。”我轻声道。
他握着我的手这才松了一些,竟是半睁开眼朝我望来:“是你?”
这句话顺着飘拂的薄帷向我袭来,薄帷拂过我的鼻端,让我的鼻子有如在酸菜坛里泡过,有些发痒,揉了上去,才感觉鼻梁濡湿了。
此时,我有些庆幸他身上有伤,正因为有伤,想必还不知道武崇帝想干什么,那么他不会杀人灭口了。
以我的性子,知道了这个前因后果,我应该从袖袋里拿出块玫瑰糖,庆祝一下,可玫瑰糖放进了嘴里,却没有了往日的甜味。
我想起有人说过,多了就好了,我们村里面如果老婆和老公打架,打不赢了,就会在村头一声吆喝,把娘家所有的人都吆喝过来,包括手里抱着吃奶的孩子。此时此刻,不用言语,这场架就赢了……菜如果没味,多放点盐就行了,嘴里不够甜,吃多一块就行了。
于是,我又从袖袋里拿了块糖出来,剥了外皮,放进嘴里,可却还是淡而无味。
反而嘴巴微微有些苦。
所以,我再摸了一块玫瑰糖出来,想往嘴边送去,哪知还没有送到嘴边,我的手指头被一温暖濡湿之物扫过。再望过去的时候,玫瑰糖已经消失不见,他闭着眼睛细嚼慢咽:“这糖真甜……”
手指端残留的温度仿佛从指端扩散,一下子传遍到全身,而且那温度还持续升高,让我感觉到了自己如热锅上的蚂蚁同样的感觉。
等我摸到那条冰绢一般的手帕,我那热锅上蚂蚁才变成了冰块上蚂蚁……冰寒刺骨。
身上的衣服没有一丝儿暖意,贴身穿着的,仿佛是冰屑制成的薄衫。
有风从门隙间吹进,更是增添了几分寒冷。
屋子里没有暖炉,武崇帝很细心,把所有能发热的东西全带走了,包括盖着罩子的宫灯。
更贴心的是,矮榻上只放了一床锦被,让你不得不纠结于是与人同盖一床被子,还是让其中一人冻死?
跟着老爹久了,我也有了几分预知未来的本事,可以想象明天此处殿门一开,齐刷刷地涌进来一群人,或华服锦佩,或荆钗布裙,都愕然地望着这屋子里相拥而依、锦被同盖的两人,有那抑制不住情感的就发出一声尖叫:伤风败俗!有那宫里待久了、人情老练的就叹息一声,上前关心道:被子还暖和吗?没冻着吧?还有那豁达开朗的便道:哈哈哈,太好了,宫里面又要办喜事了,说不定双喜临门呢……哈哈哈……
那么,我离被杀人灭口也就不远了。
白幂的脸又成了青白之色,身子也缩成一团。他和我一样,此时也耐不了寒冻。
如果要不向预知的结果发展,就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我摸了摸怀里的火折子。
我将小件的放脚的凳子,衣服架子,枕头芯子堆成了一堆,然后把屋子里弄得温暖了起来。融融的火光映在我们两人的脸上,屋子里弥漫着一种冬日暖阳般的幸福。只不过这些材料太过贵重,但凡贵重的东西必定稀少,所以,燃烧的幸福就很短暂,为了维持这来之不易的幸福,我不得不四周围寻找,不断地添砖加瓦。小至武崇帝收藏在枕头底下的某位正受宠的妃嫔的香瓤,大至他平日坐着的檀香矮榻,到了最后,都变成了这融融火光。
散发着香味的篝火实在是让人很幸福,想像着这屋子外面的人咬着牙控制着心痛,在冲与不冲进来之间纠结的样子也很幸福。
只可惜武崇帝是开国皇帝,开国皇帝总有这样那样的怪癖,比如说简朴,所以这屋子里的东西很快就被烧得差不多了。
虽在宫中,可寒风总是无孔不入,热量散得快,我耐不得寒冻,所以四周一打量,现在这屋子里能产生热量的东西只有盖着屋顶的茅草和那扇门了。
我在茅草和门之间纠结,茅草太高,要爬上柱子才能使它产生热量,但如果点燃这扇门,会不会引起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比如说让火烧连营,又比如说获得一个欺君之罪?皇帝封上的门,你也敢烧?
况且,这两样东西如果全都化成融融火光了,只怕在外咬牙切齿的忍住不冲进来的人也忍不住了。
凡事不能太过,要留有余地。
门太少,茅草很多,扯一两把下来最多让这屋子里晚上睡觉时可见天上星月,所以我最后还是爬上了龙柱,向着屋顶的茅草爬了过去。
宫里的茅草屋虽然是茅草屋,但到底由修宫殿的能工巧匠制成,和乡下的茅草屋相比,形似而神不似。所以,这看似茅草的茅草让我很花了些力气,但正因为做工精细,所以扯起来连根带皮,原本我只想扯一小把下来的,哪知一不小心,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我看见了漆黑的夜空,有两三点繁星,一轮明月……还有那衬着星与月蹲坐于屋顶清俊的身影。
明月照在他的脸上,他容颜如玉。
白日里的那一抹深红因是黑夜而变成暗红,如傍晚夕阳沉落,映得晚霞沉沉。
我和他大眼瞪着小眼互相瞪了半晌,一时无话。大家在屋顶相逢,虽是熟人,但总不好打招呼道:你好,你也上来了?大家一起啊,闲时坐坐屋顶,有空拆拆屋顶……
所以我只好道:“大哥,您真是敬业,连皇宫内巡逻都亲自动手,而且事无巨细,连皇上的茅草屋顶都巡到了。”
他脸上现过一丝可疑的暗红,却把袖子扬起,掩着嘴咳了一声,抬头望了远处那轮明月,道:“今日月朗星疏,明月皎皎,一览无余……”
每当他抒情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很文艺,和平日里冷酷太子的样子相差甚远。每当这种时候,便要顺势而为,所以,我顺着他的语调道:“是啊,黑夜像一匹上好的黑绒布,而星星,仿佛镶嵌在黑色绒布上的宝石。夜空,多么美丽,坐在屋顶上,仿佛要乘空飞去……”我一手抱着那连接屋顶与地板之间的龙柱,望着广袤星空,另一只手抱着从屋顶抽下来的茅草,在掉下去与坚决不掉下去之间来回纠结,“大哥,要进屋烤烤火吗?”
他这才不经意地将目光转到破洞之处,不经意般地望了一眼白幂,不经意地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瓶子,递给了我,恍然忆起般地道:“身上正好有瓶云南白药,带着也是个累赘,你如果用得着,就拿去吧。”
他这刻意的“不经意”实在让人感觉太过经意,再加上我一手抱龙柱,一手拿茅草,分不出手来拿那瓶子,所以看了看他,又望了望那瓶子。如此一来,我的表情恐怕使他产生了某种歧义,一种似是怀疑又有些嘲讽,心如明镜又有些嘲讽。所以明月照耀之下,他的脸上又有红云飘过。
其实我当时的确没有想着“嘲讽”人家,全心全意想着的是怎么样多出一只手来接住那个小瓶子,因为实在多不出来一只手,于是只得盛情邀请:“大哥,要不进来烤烤火?”
我的语气诚恳而亲切,自认为很盛意拳拳,可不知为什么他脸上的神色在月光的照射之下有青绿的迹象。眼神如碎了的宝石般闪闪烁烁,也可以理解为闪躲。所以说,某些场合,无论你说的话多么正经正常,总会让人往歪里想,想得不正经、不正常。比如说有一次,我贪图方便,换了身男装去池塘采莲藕,采出来的莲藕着实鲜嫩可口,于是我赞不绝口:滑嫩肥美,真想一口咬下去。结果被旁边挽了衣袖撑篙的渔女拿着竹篙追了我五十里水路,一边追还一边大声吆喝,抓二流子啊……结果这场追逐变成了百来个渔女四面八方的围捕。
有了这次的教训,所以,在危机暴发之前我就感觉到了危机,虽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危机,所以我抱着柱子一路滑到了底。
只可惜柱子太滑,再我对这位太子殿下有深入骨髓的恐慌,所以滑下底之时我站得不太稳,一下子翻倒在地上,头撞上了冰冷的青砖石板。在视线模糊之时,我听到了衣袂风响,有暗香流动,明黄的靴子在我眼前一晃而过,径往那将熄未熄的火堆而去。
火堆旁,斜斜歪着的,是白幂,气息微弱,脸孔在火光照射之下或明或暗。
等到我再睁开眼时,便听见了布衣撕裂的声音,这声音不得不使人产生联想,让人大惊失色。在加上白幂少有的冰冷的语气之中夹杂了些别样情绪:“你做什么?”
所以,此时,我也有了一种义愤填膺的感觉,着实想喊上一嗓子:抓二流子啊!但到底那句话在出口之前在脑子里面便辗转反复地思考,再思及此处此地,彼人彼身份等等一系列使人不得不想的问题,所以出口之后,就变成了一个婉转悠长的字:“二……啊!”
白问鼎显然被我这“二”字弄得有些糊涂,一边撕着白幂的衣服,一边回头冷冷地望了我一眼。那一眼着实带着些杀人灭口的意思,使我不得不顺势叫下去:“一……啊!”
这数字一出,他迷惑了,他一边迷惑,一边将瓷瓶子打开,将药粉撒在了白幂伤口上。他看了半晌,终于明白了:“只有一个伤口,伤及心肺,刃口狭长尖锐,这是一把女子用的鬓边剑!”
三千青丝鬓边绕,玉簪似剑挽双鬟。
鬓边剑,多用玉制成,能划下这么大的伤口在特务头子白幂身上,几乎是不可能之事,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心甘情愿。就像在山庄,他可以束手就擒,为了她,他可以隐瞒自己身上的伤……芸娘,又重现人间,我甚至可以猜测,当年的她,自杀未成又若是干脆没有自杀,就被白幂藏起来了。
芸娘,的确是不能在武崇帝面前露面的人,所以,他的伤只有隐藏。
他为了她,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当然,他们之间的事不关我什么事,要管闲事的话,轮也轮不到我,这里有个想管闲事的人在这儿杵着呢!
一想及此,我又摸了一块玫瑰糖塞进嘴里,只觉得那糖微微有些苦。
白问鼎说了那么多,其实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是谁伤的你?”
白问鼎是一个阴冷寂寞的人,白幂是一个冰冷凉薄的人。两个人都有一大群手下,话没说出口之前,早有那善于察言看色的人把那未出口之话说了出来。所以,此时此地,两人面对面,却无话可说。
我看着两人的样子着实有些烦恼,屋内的气压很低,让人压力很大。我反复思量良久,感觉如果不想办法打破这种沉闷,那么最终的结果是大家可能都给闷死。我周围望了望,可望了许久,也找不到话题,武崇帝的这个房间被我烧得太过干净,连茶杯都没有地方放了。原本我打算每人泡一杯茶,大家围坐一团,喝喝茶,聊聊天,气氛也就活跃了。可如今桌椅台凳都没有,总不能叫人一人捧着一杯茶盘腿坐于厅堂中央的地板之上,饮一口,拍一下地板吧?再唱一句莲花落?
眼看气氛越来越压抑,火光之中,两人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里面包含了不少的冰碴子,一不小心那冰碴子就变成了冰刀子,伤及池鱼了。再加上武崇帝刚刚才颁布了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口谕,在我看来,这条口谕可以引起四方暴动,让我成为这个池鱼之中那条受伤的鱼。
所以,我很着急,一着急我就想着往门口退。可一进脚,才发现我早就到了门口了,门口上了锁,门外定会有些咬牙切齿的人等着。但天无绝人之路,于是,我看到了那刚刚拆下来的茅屋屋顶的那个口。
从口子望过去,那里一轮明月斜照,清辉洒在屋内,照在这空空荡荡的地板之上,也照见了挂在龙柱上的那个小小方帕上,有微风吹过,那方帕曾现出如云彩一般从龙柱之上飘落。月光如银,照在它上面,我居然看清了那方手帕之中有暗华隐隐,那流动的光华,似是云彩,又似染了五彩的液体,婉转柔长,流光溢彩,火光映照之处,那流光溢彩之中,仿有映水藏山。
等我醒悟过来,才发现自己已走到那柱子旁边,接着那个方帕,可此时,这方帕却是光敛云收,全没了刚才的夺目溢彩,摸在手里,不过是一块比普通手帕柔软轻薄一些的方帕而已。
“这手帕,你从哪里来的?”
倏忽之间,那方帕已从我手中消失不见。再望过去,却已到了白问鼎手里,方帕一角那个“芸”字在他的指尖流连。他指甲透明尖利,如一把利刃……我忙上前一跃,趁其不备,从他手里夺过了那方帕,躲在了白幂身后。
从白幂身后探出头来,我看清了他捻了捻手指,将空空如也的手收了回去,同时将脸上的茫然收了收,这才朝我望了过来:“这方手帕,你从哪里拿的?”
他的语气冷冽如冰屑,夹着寒风朝我袭来,让我不得不在白幂的身后又缩了缩,还好白幂背够阔,我藏在其后还有余地,让我一时间忘记了其实白幂这根稻草是一根正往下沉的稻草。
根据夏菡与夏寄的考证,白问鼎和白幂之间有着断与不断的情结,理所当然,这方绣着“芸”字的手帕可能就是挑起这理不断剪还乱情结的罪魁祸首。而我,有可能成为这无辜受累的路人甲。根据我的经验,作为路人甲的这配角总是死得最快的一种人。所以,为了避免这种待遇,我缩在白幂身后,用手指戳了戳白幂,低声道:“二哥,瞒不住了,咱们不如告诉他好了。”
我的手指戳了好几戳,可白幂一动不动,让我顿时陷进了无比的彷徨之中。这屋子里唯一的一张椅凳就是白幂坐着的这一张。从这张椅凳的椅子脚望过去,白问鼎明黄色的靴子踩着大理石砖越走越近。
广袖摆起,有现着青筋的拳头若隐若现。
白幂沉沉于宝椅之上,有沉睡下去不知道何时才醒的迹象。
情况紧迫,我从椅子后站起来,活泼而不失严肃地对他道:“本来在二哥的威压之下,我不想告诉你实情的,但现如今这样的情况,我不得不告诉你实情,其实这方手帕,你看起来是一方手帕,实际上它不是一方手帕。你看着这方手帕上面绣的‘芸’看起来是一个女子的字,但实际上不是一个女子的字。”我思摸下面应该怎么去圆话,才能使白问鼎对我刚刚的抢夺行为既往不咎,大家哈哈一笑泯恩仇。可我感觉我越说,他拳头上的青筋暴得越高。
白幂还是沉沉于宝椅之上,一动不动。
倏地,白问鼎广袖无风自动,仿有微光闪烁。我一声尖叫:“别杀我,好歹我也是你亲戚。”
良久,没有重物或利刃接触到身上的迹象,我反而听到了几声抑制不住的粗喘与牙齿咬得咯咯响的磨牙之声。
他摊开的手摆在我的面前。
我将蒙着脸的衣袖放下,月光如水之中,看清了白问鼎如石雕一般的面颊边有咬肌暴出。他的话语传进我的耳中,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和悦:“把那手帕给我!”
他摊开的手在屋顶漏下来的月光下如玉一般圆润,手指甲齐整,实在没有半点儿行凶的迹象,我顿时放下心来。结以往种种,感觉此人仿佛无论怎么样的凉薄冷酷,在白幂的面前总要保持几分的人性,从小山村的追杀,到山谷山庄的陷阱,他总留有余地。一想及此,我不禁浮想联翩,心想这正是再凶恶的人总有一处软肋,看来白幂这根稻草还可以让我攀附良久。
所以我瞬间便放下心来,决定反击:“其实我不是不想不告诉大哥你,但二哥反复嘱咐,这方手帕牵涉人多,决不能随便示于人前,所以我才这么急着把这方手帕从大哥手里抢了回来。”但其实我很后悔刚刚的那抢夺动作。
仿佛那方手帕上那一瞬间的流光溢彩有莫名的魔力,让我不由自主地做出这样的动作。
可我总不能向白问鼎交心:其实我也不想抢你手里的东西,可实在这东西吸引着我的手不受控制地想要拿取。
可以想象,他会轻轻一笑,云淡风轻:既如此,那这条不受控制的手长在你身上也没什么用。
紧接着或白光一闪,或骨头折断的声音碎响。
前面种种想法使我很忧郁,如在平时,在如此忧郁的情况下,我早就把那手帕交了出去了,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我就是不想交出去。
他摊开的手掌继续摊着,眼角眉梢有了不耐烦的神色:“别说废话!”
“大哥知道芸娘吗?”我忽地问道,“这手帕角的‘芸’字,大哥以前可见过?”
他浑身一震,脸上神色瞬间从白到苍白再到粉白再渐渐转为青绿。等我再看清楚一点,原来前面种种转变都是我的错觉,是青色帷纱拂动,那透明纱丝在他脸上映衬的神色,他的面容如大理石一般毫无表情。
可他的眼睛,却在原来冰凉的基础上再添增了几分冰凉,冰凉得如埋于千年寒山下的古玉。
“芸娘”仿佛是一个有魔力的名字,使得白问鼎都没有办法掩饰容颜的震动。
手帕就被我团在了掌心,柔软如天上浮动的白云,可此时,我只觉这种柔软也透出了几分凉意。
白问鼎没有回答我的问话,火光映照之处,他忽地一笑,广袖无风自涨。手掌倏地伸长,就向我抓了过来,幸而我对他早有防备,在他开始有行动之时,身体便一缩,缩在了白幂的身下。
可白幂还是没醒,沉沉坐于椅上。
金织广袖在我眼前拂动,袖口扬起的风刮得我的脸生疼,幸而白幂坐的这张椅子很是宽大,椅背靠着墙壁,白问鼎伸手连击,有好几次险些抓到我了,可还是没有抓到。
我在白幂的椅子下腾挪闪躲,可我发现这么下去,最终不是办法。椅子虽大,躲避的地方太小。如果激起了白问鼎的火气,他一掌把椅子打坏了,我就没地方躲了。
关键问题是,白幂为什么始终没有醒的迹象?
这根救命的稻草不是终于沉下去了吧?
在白问鼎把他戴了玉扳指的手再一次伸向我的时候,我缩于椅背之下,抬起头,幽幽道来:“大哥,大家到底亲戚一场,相煎何太急?这方丝帕二哥不想给你,自然有他的理由,你又何必执著?”
他手指上硕大的扳指直映在我的眼帘,透明的指甲离眼珠子差不了多远,我甚至都感觉到了眼珠子有些痛,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心想这一次当真躲不过了吗?可预想中的惨状没有发生,我听见一声叹息,待我将眼睛再睁开一丝缝隙,却看见他描龙绣凤藏青色背影衬着窗边那轮明月。
“是他不让你给我?”他低声道。
他这个问话着实奇怪,让人如坠云雾之中,他的语气也奇怪,夹着莫名的悲伤,仿佛回南天那铺天盖地的水汽,闷得人吐不过气来。
闷得让我差点说出实情:这个谎话是我自己编的。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知道?”他额头抵上了窗棂上镂空的田字图案,声音之中更增添了些水汽,仿佛要从身上渗出些水来。
我忽然间有个大胆的猜测:“大哥不是以前也和二哥争过芸娘吧?”
他倏地回头,眼波寒意森森,吓得我又蹲在了白幂椅子下。这一下蹲得太急,头磕在了椅背上坚硬之处,撞着之处,万般酸痛顿时而来。却在此时,有一温暖之物轻轻地抚在了我撞痛之处,我抬起头来,闻到了冰梅的清香,那是他袖底的香味,再抬头,看见白幂半闭着眼,嘴角有微微的笑意。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大,将我的头整个包住。一开始还挺舒服,可渐渐地,我发现这种触摸有一种抚摸宠物的感觉,而且有把我的整齐发髻有拆散的迹象。这发髻虽然不用我亲自动手,可却要让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大半个时辰。所以,我一缩,想要躲开他的手,可贴上去容易,躲开就难了,他的眼虽半闭着,可手却像长了眼睛,无论我躲到那个方位,都被他准确地找到。
情急之下,我抓住了他的手,想使它离开我的头,却被他反手握住。他的手干燥温暖,袖底那股如冷梅般的清香更浓。白问鼎转过脸来,却因椅宽袖广,他看不清我们的动作。
“你出来吧。那手帕,你留着吧。”他的声音轻悦柔和,如风吹响林间放置的琴。
可我要离得开才行啊。白幂的不知道用什么巧妙的方法将我的手腕握住,让我只能蹲着,站都站不起来。
我只得道:“我脚麻,你让我蹲蹲再起身。”
椅腿掩映之处,靴子踩在石板上的声音由远至近,月色清辉从窗棂中撒进,照在他半倾的脸上,指尖到处,他划上了白幂的脸:“到底你知道什么?”
此时,白幂握着我的手便一紧,痛得我差点叫出声来。
白问鼎的手指掠过白幂高耸的鼻梁,如刀削一般的唇,再到尖毅的下巴。白幂握着我的手便时松时紧,还微微颤抖。让我不得不联想起那被人逼在角落里的良家妇女。可我始终没弄明白,白幂如此忍辱负重,到底是为了什么?
好奇心害死猫,所以,我便也顺着白幂的意思,继续脚麻。
幸亏此时,在白问鼎的眼里,我不过路人甲,所以,他没注意到我脚麻的时间过长。
终于,他的手指从白幂的脸上收回,白幂握着我的手便没轻重适宜了,终于让我吐了一口气。
可他依旧不让我站起来,白问鼎依旧把我当成了路人甲。
我的脚真的有点麻了。
白问鼎没有从这屋子里走出去的迹象,他负手立于窗前良久。他萧瑟的背影衬着远处的明月如银,从我这个角度望过去,仿佛他整个人已嵌进了明月之中,几欲飞去。
可实际上是人没有飞,从两三点银光从明月中急射而来,几道浓黑的月光剪影随之而起,夹着劲风,向他冲了过来。
窗棂之处,有劲飞疾飞,铮铮声中,利箭穿过镂空窗花,射进了大理石的地板。那几道浓黑的月光剪影变成了实质,和白问鼎斗在了一处。
我这才发现,白幂坐的这个角落,是屋子里最安全的角落,离窗子最远,那从窗子穿过来的箭,是怎么样也射不到他这里的。
此种情景,不禁让我浮想联翩,从白幂的伤想到这几名潜进皇宫追杀的人。他躲在了最适宜的角落,很显然知道有人追杀,他的仇人虽然众多,但能潜进武崇帝的茅草屋的人怕是没有多少,如此知根知底,仇恨满腔,除了这条手帕的主人之外怕是没有其他人了吧?
再加上白问鼎那惆怅而忧郁的表情,以及手指抚上白幂面颊时的那种既依依不舍又想划破的现象……芸娘终于出现了?
屋内的火光被剑风激荡,终于一闪而灭。在闪灭之间,我看清了那几道黑影其中一位领间露出了卷叶绣花纹,这人肯定是个女人!
我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在了那只将我禁锢在椅子底下的手上,在我的想象当中,如此一口咬下去,在冷不防之下,他定会松开手。可我一口咬下去,他没松开手,还有越握越紧的趋向。我只得松开了嘴,喃喃地道:“这松糕真好吃,哎呀,二哥,不好意思啊,我又睡着了……”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风光霁月,他毫不动容。只有我这样蹲于他身边的人才听得清楚:“不要紧,你喜欢吃,尽管咬。”
我忙用另一只手把他那只手上残留的口水擦干净了,诚恳地道:“不,不,不,二哥的手是执掌天下的手,怎么能随便当松糕咬呢?再说了,也咬不动啊。”
他表情纹丝不动,依旧保持着那眼睛半睁半闭的状态,甚至连嘴唇也不见动,但我清楚地听到了他嘴里发出的声音:“牙没磕着吧?”
我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将胸口激荡的一股气压了下去。
对着一个你想暴跳如雷的人而不暴跳如雷的方法,就是转移注意力。所以,我往另几位打得正欢的人望过去。
窗外的箭一支接着一支地射了进来,总在白问鼎将要取胜的关键时刻阻他一阻,那角度不差毫分,妙到极点。
而且几人进退之间如有尺度,三个人配合得极好,加上门外那射箭的人,竟将白问鼎困在了方寸之间。可我天生的很有忧患意识,如果他们几个人分开的话,只怕连白问鼎一招都接不了。
他们越打离我们这张椅子越近,那领间绣花的人便让我越看越清楚,越看越感觉是一个女人。黑色腰带系得那腰几乎不盈一握,让我心里不自觉地涌起几分羡慕,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腰,发现这几日糖吃多了……
那腰使我不得不产生某种破坏的想法,所以当他们再一次打到我们面前,腰带袖裾在我面前晃动的时候,我用另一支自由的手拉住了腰带。可我想不到的是腰带系得并不牢靠,再加上那人正使着一个如舞蹈盘旋般借力打力的招,所以,一拉之下,旋转得更为厉害了……如旋转着的舞姬一般在堂中独舞,裙裾摆起,如一朵盛开的黑色的花。
这花一边转,一边直掉花瓣。
此等美景太过震动人心,让屋内的打斗渐渐地停了下来,连屋外的箭都停止了射击。
也让我忘记了松开腰带了。
只见那黑色盘旋着的花渐渐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芯……
等得风止帷停,我便看清了堂中央站立了一个蒙着面纱的、双手紧紧环抱着自己的、黑衣委地的、上半身只穿了件肚兜的身影。
那件委地的黑衣连接着的腰带在我手里。
那人很萧瑟地用阴森森的目光在四周寻找着始作俑者,我忙把腰带丢在地上,可惜迟了,他的目光锁定了我。虽隔着一张椅子,我也感觉到他那目光有如实质,如果真是箭,很可能将我射个对穿。
不过有一点我终于肯定了。从他身上粉色肚兜未遮挡之处可以看得出来,他的的确确是个男人。
那芸娘就是另两人中的一个?
我脑中转过千万个念头,其中之一就是,这位身穿肚兜的蒙面人的腰真细。作为一个男人,你的腰细成这样是要遭天谴的,我一边想着一边把整个身子缩在白幂的椅子后面,低声对白幂道:“人家都打到面前来了,你还不醒?”
他表情依旧没变,唇齿依旧不动,我又清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人家是打到你的面前来了,可不是我面前,你太敏感了。”
从椅背上的镂空花纹望过去,那绣花肚兜越来越近,我看清了那肚兜上卷叶纹花饰,以及卷叶纹围绕着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娃娃,
这个蒙面人真有童心。可他手里利剑的剑刃被月光一照,有森森寒意袭来。
这白问鼎怎么也不阻他一阻?
我这才发现,白问鼎肩头中了一箭,背靠在龙柱之上静默无声,也不知是生还死。
以他那么高的武功,居然也在这几个人的配合之下受伤了?
眼看这肚兜越走越近,难道今日我就要因为一根腰带而发生血案?
我一边把身子往椅背后再缩了缩,一边继续用手指使劲地戳着白幂的背,可他的背和他的手一样,坚硬如石,纹丝不动,连脸上的汗毛都没有动一下。
他身上就没有痒痒肉?
正思索间,我后脖子领子被人提了起来,视线到处,是那用金钱绣就的胖娃娃的脸,笑容可掬,酒窝隐隐。
“阿淡?”
那声音不敢置信,有几分熟悉,让我即将出口的尖叫封在了喉咙里。
“夏寄?”我抬起头,视线从肚兜上向上移,一直移到他的蒙面纱上。
他的蒙面纱封得很严实,只露出了眉眼上两个窟窿,一时间我不敢肯定,这面纱后的人是不是他,所以比较迟疑。一般人在不确定的时候,会上前用手来感受感受这东西的质感,所以,我伸手摸了摸那肚兜。蒙面人发出哧一声笑,将整个身体缩成一团,而顺势我也跌到了地上。
从那一声笑,我终于可以肯定,这个人的确是夏寄。此人从小到大痒痒肉就多,无论摸哪里,他都会缩成一团,不比那白幂。
有人点亮了火折子,与此同时,他们脸上的蒙面罩随之取下,露出了我熟悉的面孔,娘亲、老爹……更有人从门外拿着箭施施然地走进,夏菡。
她一边走了进来,一边迷惑:“我的箭法真的很好?学了不过一个晚上,就能百步穿杨了?”
看来老爹临时找她搭台子。她是尤聘,尤大将军的女儿,尤大将军在千军万马之中能射中蚊子,她从小习箭,箭法又岂能不好?
他们总是在不可思议的情况下从不可思议的地方出现。
我想起了抬轿子的那四位轿夫,又想起了簇拥着我进宫的那四位小太监,还想起了进宫之时,那往御膳房行走的运白菜的马车,也是四个人。
我把我的想法和他们说了,他们皆不同意,齐涌至白幂面前,四人同声道:“看来那位从虎口里拔牙的人,的确是王爷了。”
我这时才明白了前因后果。
原来老爹不知从哪位江湖朋友口中得知,我父皇,就是那位以诗词亡国的皇帝,他以前身上的一件贵重物品重现世间,所以几个人一商量,决定要把这物品收了回来。可这物品重现的地方并不是普通人的地方,而是武崇帝的祭庙。当然,以老爹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性格,这不是什么问题。于是,在武崇帝祭祀当日,几人混于寺庙的和尚之中,正准备有所行动,却哪里知道,一个神秘人凭空而降,和那件物品的守护者斗了个翻天地复。据他们说,武崇帝派的人武功极高,这神秘人的武功也极高,到了最后,神秘人抢夺去了这件物品,也受了剑伤。
老爹以智狐之称闻名江湖,自然不会甘罢干休。于是,在这受了剑伤的人身上撒了些千里香,跟踪而来。据他们说到了最后,他们跟踪到了这皇宫里的茅草屋前,看见茅草屋里火光融融,有如荒郊野岭,篝火妖娆,他们还有些不敢相信。
但同时,他们也发现这茅草屋守备着实疏松,让人不想进攻都难。所以,他们蒙了面,进攻了,原以为那件物品就在白问鼎的身上。老爹用手顺了顺新长出来的两片胡须道:“白问鼎虽然是太子,武功也高,但抢他一下也没有什么难的。”
我很想问他,既然这么容易,一开始在小山村的时候还被他赶得鸡飞狗跳?
但考虑到他老人家的面子问题,我就没问。
“却没有想到这屋子里还藏了另外两个人……”老爹感叹,“这张椅子的角度当真是妙到极点,是整间屋子的死角,宁亲王看来对我们早有察觉。”
白幂这个时候才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笑道:“在卫大人的目光之下,本王不得不小心翼翼,连卫大人临时请的箭手都有如此功力,怎么能够不小心呢?”
两人寒暄着,眼神里俱是刀来剑往。
我从袖袋里摸出那条如云彩一般的手帕,道:“你们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抢的东西,该不会是这条手帕吧?”
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到了它的身上,特别是老爹,那一双眼倏地变得炯炯有神,目光如炬,差点儿把这块手帕烧出两个大洞来。
我忽觉鼻子有些痒,手里又拿了块帕子,所以不自觉地就做了日常应该做的动作。下一秒钟,我听到了咚一声,是我的头皮被手指关节敲出来的声音,在嗡嗡作响声中,手里的方帕到了老爹的手里。
“就是这块天水碧丝帕,是灵莹公主的随身之物。她到了哪里,都带着这块丝帕,这块丝帕,是用她自己的头发破成三十六条细丝混了蚕丝制成,在用宫里特有的方法汇染,用特殊的染料,承接清晨的露水,染上若有若无的颜色,飘动如天上云彩,轻若无物。她将这块丝帕送给了先皇,先皇不舍得用。她殉国之后,无论何时,先皇都会将这块丝帕放在身边。先皇仙去之后,这块丝帕就消失了……”
老爹絮絮叨叨说完,眉梢之间却若有浅忧,目光有些茫然。这个表情我很清楚,往往他弄不清楚某样事情了,比如说我到底把他的私房钱藏在哪儿了,他就会有这种表情。
“可宁亲王要这块丝帕做什么?”老爹转过头去,对白幂道。
白幂笑了笑:“卫大人既然想要这方丝帕,那就留着吧!”
“你就不怕武崇帝查了出来,那位神秘高手就是你?”
白幂道:“此事天知地知,也只有这屋子里的人知道,你们会说吗?”
我们把目光都转向了倚着龙柱歇气的白问鼎。
他淡淡道:“这箭头涂的麻沸散可真厉害,本太子半边身子动弹不得,伤口流血不止,看来要找御医瞧瞧才行。别的什么事,本太子才没空理呢!”
他描龙绣凤的衣襟变成了深青之色,那是鲜血染红之色。
老爹不放心:“太子殿下当真不理此事?”
我离老爹近,看得清楚,老爹左手曲起,掌中有物,看样子想要用非常手段处理白问鼎了,看来我低估了老爹。在他平日里忠厚老实的羊的面孔之下,其实是一张狠绝的狼心。
“让他走吧,他不会说的。”白幂忽然道,“不过是一方丝帕而已。”
白问鼎望了白幂一眼,倏忽之间,纵身而起,从那破了的屋顶蹿了出去。
白问鼎的那一眼眼风着实有些缠绵,带出几许幽怨,几多无奈,让原本就对两人有所期盼的夏菡激动得直朝我打眼色。使得把身上肚兜全忘了的夏寄也满脸的若有所思。
像来的时候一样,老爹等人又忽然而逝,只留下了我和白幂在这茅屋里。天大亮之时,武崇帝自然大失所望兼咬牙切齿:“笔筒,笔筒去了哪里?陪伴了朕多年的笔筒啊……”
蔡公公上前躬着身道:“皇上您说的是那个用南山上最好的那块竹制成的笔筒?”
“当然,你以为说的什么?她当日送给我,雕得手都破了啊。”
蔡公公躬着身前往屋子中央,从灰烬里捞出一块竹子碎片,又躬着身来到武崇帝身边:“皇上,在这儿呢!”
此时,武崇帝的注意力转向了别处:“毛毡呢?朕的毛毡呢?是辽边之战时她送的,这是朕唯一的念想了,自那以后,朕再也没有见过她啊。”
蔡公公忙重又走到灰烬处,挖出一块三角形炭灰:“皇上,这儿呢,从形状上还依稀能看得出来原来手工的精致。”
“朕的小方凳啊,紫檀的啊……”
蔡公公在宫内侍候多年,手脚勤快,很尽责地把这炭灰里未燃烧尽的以前的物品的种类向武崇帝汇报,让武崇帝终于明白他屋子里的东西没有消失,也不是被人盗窃,而是化为一缕缕青烟,所谓物魂。
我和白幂跪在他的脚下面,有好几次看见他那靴子抬起来了又放下,抬起来了又放下。
还好,武崇帝虽是开国皇帝,马上皇帝,但到底有深不可测的帝王之心,那脚到底没落在我们身上。
等他痛惜完,蔡公公从别处使人重搬了椅子过来,他也在椅子上坐定了,我这才小心地问道:“皇上,听您的语意,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有一段历史,要知道这样,我也就不随便处理了。”
他微闭了眼睛,吸了口气,慢慢说道:“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我道:“其实往事如烟,旧情已逝,皇上,应该忘记的东西,您老人家还是忘记的好。如此说来,正如皇上所说,奴婢能给皇宫带来一股新气象,以后这些破旧陈新的事就交给奴婢吧,奴婢保证帮你办得妥妥当当。”
屋内宫灯明亮,照得武崇帝纤毫毕现,他脸色淡然平静,看来是同意了我的说法,帝王肚子里能撑船。可过了良久,他脸色还是淡然平静,蔡公公不动声色地往外移动着脚步。
“蔡明中,你去哪里!”武崇帝忽地一声怒喝,“这屋子里没有了的东西你还不快给我找齐!”
蔡公公一下子滚倒在地上,带滚带爬来到武崇帝身前,道:“奴才这正想着呢,所以奴才就想要尚工房的人去制,这不怕皇上您迁怒于奴才吗?不,不,奴才是说皇上雷霆之怒……奴才……”
武崇帝终于抬起了脚,一脚踹了过去,蔡公公很配合地在地上打了一个滚。
踹过之后,宣泄武崇帝明显情绪得到了宣泄,脸上的表情沉淀了下来,思想放空了。和蔼地望了我道:“烧吧,烧吧,皇宫里东西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和皇儿的婚事,如此便定下来了,看来你还是挺喜欢朕这里的,这天下之大,除此还哪有地方让你烧着玩儿啊?”
我拿手指直戳白幂,意思是在他杀人灭口之前,是否能想办法打消了武崇帝的想法,可他一声不出,到了最后,只说了一句:“儿臣遵旨。”
皇宫内和风习习,我和白幂走在出宫的路上。我走得比较慢,想着白幂脚程快,如果他离我越来越远,那就更好了,可想不到我慢他也慢,他始终和我保持着一步之遥,不远也不近。
长廊如画,他藏青色的身影被长廊的风一吹,带了些寒意。
皇宫里人人都恪守本分,没有人大声喧哗。这样的静默让我有些窒息感,有了想聊天的愿望。
我想要解释今日之事实乃老天爷的捉弄,借以打消他血液里隐藏的暴力念头,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许多话在脑中冒出来,到了最后,就变成了:“二哥,今日天气真好……”
“是啊,很好。”他不紧不慢地道。
又是好长时间的一段沉默,宫里的长廊很长,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我又在心底思索良久,再将万般劝说、千般推诿砌词组句,有风吹过,风拂起他额头的黑发在他的石雕般的脸上,同时拂起了他广袖下面握着剑鞘的手。于是我决定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来:“二哥,那馒头形的房顶,您可还满意?”
他用手指敲了敲剑鞘:“还好。”
和一个不善于聊天的人聊天,找话题是件很难的事,更何况那人手还时不时地放在剑鞘上?
渐渐地,我感觉前面的路无比长,怎么也走不完,路下平整的地板仿佛有些起伏不定。
我终于忍不住了,道:“二哥,不是我故意要占了你身边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的,实在是皇上他老人家有些失了方寸。我知道你心底里一直惦记着她,身边那位置也是留给她的。皇上他老人家肯定是近日做梦多了,所以这颁了这道圣旨,事情还有挽回余地,二哥……”
敲在木地板上的足音沉沉暗暗,我的话语得不到回音,这种沉默让我呼吸不顺畅。脚步移动得更小了,这终于让我看到了他的背影。
在长廊雕画之间,他拉了拉身上绣着金线的大氅,似要转过头来,却没有转过来,我听清了和着风声传来的话:“不要紧。”
话语还未消失在风里,他便大步向长廊尽头走了过去,衣袂飘起,衣底内里的卷叶绣纹灿灿若金。
等我出了宫门,有小黄门等着告诉我白幂的去向。他又出去公干了,不知何时回府。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所以那小太监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说道:“蓉郡主殿下,王爷对您可真上心,去到哪里,都要向您报备。”说完掩嘴而笑。
我抬头望了远处,雕梁画栋的屋檐衬着天上的云彩,如在聚合散开,诡异非常,就如同白幂的心思,让我怎么猜也猜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