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不寐_第6章
没有再听下去,回头就走。何必呢……何苦再上门,让人家讨厌、给人家增添烦闷?
……也是,自己又不会说话,又不懂武林事务,根本搭不上人家的话,还硬要凑上去,怎么能不讨人嫌?真是啊,太不知趣了……
抿了抿唇,半晌抬起目光,看着这片安静的小庭。
菊花一朵朵迎风绽放,明丽静好,池水清澈见底,因风泛起丝丝波纹,有蜻蜓悠悠来去……一派闲适安详。
轻轻舒了口气,手从柱子上慢慢滑下,目光从远处收回,看着眼前这座小小凉亭。
眼前的景物渐渐恍惚。依稀有人倚柱而立,背对晚风,幽静的神情,单薄的身姿,多年以前的女子……亭阁香晚人独立,面朝西风不解愁。她不善言谈,不活泼,独处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出神……
她生得纤细柔弱,干活却很勤快,把一盆盆美丽的菊花照顾得很好。她人也温柔,就是不爱说话,同伴们愉快谈天的时候只在旁边羞怯地笑笑。当同伴们互相比较新衣服新手绢、议论主人家事的时候,她就悄悄来到无人处,望着花木湖山出神。
又一个傍晚,她来到亭边,靠着柱子歇息,不知不觉,对夕阳发了好一阵子呆,却没想到一双眼睛正看着自己。
是主人。俊美魁梧、高高在上的主人。
她偶一回头,发现主人竟在身后,吃了一惊,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就要退去,不想被一把扯住了手腕。
主人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更不知道自己汹涌的欲望从何而来。路过此间看到个婢女,再平常不过的事,偏偏目光怎么也转不开——也许是因为她过于纤细柔弱的身形,也许是她静静出神的眼睛……总之在那一刻,他涌起了强烈的渴望,不顾礼节,上前就擒住了那柔弱的人儿。
推拒,挣扎,恳求,泪水……没能敌得过男人心底猎猎焚烧的□□,风声和夜幕掩盖了这一切。
事后,主人后悔不迭。他妻子是名门千金,闭月羞花堪称绝色,两人成亲还不到一年。
他发了什么疯要去对个婢女……还是这么个姿色平平的,他那天定是中邪了。
本想将此事掩盖过去,谁想一夜荒唐,婢女怀上了身孕。
新婚不久出了这种丑事,夫人的心情可想而知。年轻的主人不停地给夫人陪不是,百般追悔,美丽夫人的脸色依然阴云不散。
至于怀了孕的婢女,被安排单独住在小院里,迟迟没得到一个名分,伺候的人手也寥寥无几。
她不能打掉孩子,因为传出去人家会说主人歹毒心狠;她也不想生下孩子,没有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包括她自己。
她不愿意,她从头到尾都不愿意。
孩子生下,父亲没来看过一眼,昔日的同伴也避她如蛇蝎。很快,有风言风语传播开来,当初羡慕她的人也发出恶毒的议论:
“长得又不美,庄主也就是一时昏头而已,她怎么可能跟夫人比,真是笑话!”
“就是,凭她的姿色,还想勾引庄主!”
“平日看着挺老实,想不到这么有心机!”
“可惜没用啊,就是生了子嗣,也得不到庄主的欢心……”
“是啊,枉费一番苦心,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听着一句句嘲讽,脸色惨白,望着襁褓中的孩子,说不出是厌恶还是怜惜。她的心思跟她的人一样纤细,如何当得起这么多的侮辱?渐渐地,她不吃不喝,卧床不起。
终于在一个清晨,她留下刚满月的孩子,拖着无力的身体慢慢来到凉亭前,用尽全身力气登上低矮的阑干,系上白绫……
这个凄而不美的故事,殷青玉早就听说了,故事里的女子是他生母秋裳。他从小在鄙夷和厌恶中长大,下人们常常议论那个勾引庄主却没好下场的丫头,他自卑又痛苦。直到悄悄关照他的老妈妈实在看不下去,在他十岁上告诉了他真相。
秋裳怀孕,已经为庄主完美得意的人生添了一个败笔;秋裳自尽,又引起了一番恶意的猜测和议论,更为风华山庄响亮光彩的名头蒙上了阴影。
那一段日子,庄主和夫人可以说是焦头烂额、情绪阴郁,这对江湖中人人艳羡不已的神仙伉俪整整有两个月没露出过笑容。
两年后,二公子殷凤翔出生,风波才渐渐散去,庄主夫妇才得以从阴霾中走出。可是秋裳的事,已经成了老庄主殷明礼乃至整个风华山庄抹不去的一个污点,永远被江湖人士抓在手里。
从小,殷青玉就没得到过父亲的一个好脸色;对下人,父亲还会露出笑容,而一看到他,那笑容立即无影无踪。若他才能出众,可能还好些,偏偏他又天资平平。七岁时,教入门的师父看了看他和五岁的凤翔,让他们做了几个动作后,对凤翔点头赞叹,对他则大摇其头,向庄主汇报大公子天赋不行,若要学武,努力也只能是平平。殷明礼索性不让他学了,不学武总比三脚猫功夫给殷家丢人好。
诗书也是一般,虽不笨,却也不甚突出,依旧被凤翔抛在后头。
文不成,武不就,他只好默默地一个人画画,每天画,画花朵,画石头,画飞鸟……年复一年。这里明明是他的家,却又不是,父亲厌恶他,夫人不喜他,凤翔小时候和他玩耍过一段时间,习武后两人分开,现在还是形同陌路。
他想离开这里,很想!纵然他没有本事,没有钱财,他也不想再待下去。他承袭了生母的纤弱体质,不强壮不结实,就连心思,也跟生母一样纤细敏感……他不想这样,他是个男子,也很讨厌动不动就伤心失落。多少次,他告诉自己,看开些,把心放平,不要去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不要去想……可是,可是还是抑制不住那些刺痛!抑制不住晚上反反复复地回想!
十七岁那年,他想跟父亲说走的事,父亲根本没见他;于是他独自出了庄,在城角摆了一个画摊。他画的画已经很好了,尤其是菊花,姿态天成,笔调清雅,尽得神韵……文人雅士常停驻观看,解囊购买。
他感到欣慰,毕竟,自己也有一技之长的,至于不辞而别……反正自己来来去去,从没有人过问,在和不在,走和不走,对山庄是没有影响的……
然而他的想法很快被打破了。不到一日,殷明礼就怒气冲冲地率人找来,怒斥他不识好歹,庄里白吃白住地养着他,他还要到外头丢人!是向人们表示风华山庄亏待他是怎么的!是要让天下人知道,堂堂的风华山庄大公子沦落到街头卖画吗!是不是想山庄成为江湖上的大笑话!
看着怒容满面语气厌恶的父亲,他呆呆地站着,手中的画纸被一旁的殷凤翔劈手夺过。然后,在父亲一路的斥责中,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山庄……
此后,他每次出门,都会有仆人跟着,名为伺候暗为监视。
二十四年,不见天日的生活过了二十四年。他几乎不和庄里的人讲话,也根本没机会结交外头的人,唯一能说说话的,就是园里两个丫环和书画店的老板。那天看到程飞,就被他的率性光芒所折服,他太想有这样一个朋友了,这个朋友也许能安慰他,也许能开导他,也许能鼓励他……他只是想有个朋友而已。
想到那句“讨厌”,他又怔了怔,心里凉到了底,垂下眼帘,慢慢回屋去了。
☆、冰释
程飞一番反省,做好了准备,下次见到殷大公子一定要体谅他的难处,尽量与他接近。他以为这个机会马上就会到来,可出乎他的意料,他一等再等竟然连跟殷青玉说个话的时候都没找到!
就像今日,大家聚在湖边休憩谈天,许多同道朋友都在,一派闲适,自己老远就看见殷青玉走来,不禁暗自高兴。换做平时,他早热情地过来加入大家,而现在,自己也正等着他过来……谁知,走着走着,他脚步一转,转向另一边去了!离得不近不远,在一棵树下自己闲站。
盼望着他会过来。又等片刻,心中不耐,自己主动走过去,他倒好,径直回去了!从头到尾都不曾向这边看过一眼!
那一瞬间程飞心情很复杂,说是生气不像,说是失望不像,但总之心里像是缺了什么。
奇怪了,自己何时变得斤斤计较起来?
一次,以为是巧合;几次以后,连郭盛都发觉了其中异样。开玩笑地道:“殷大公子好像不爱理我们了呀?贤弟,你果真是上天宠儿,心想事成,讨厌谁谁就知趣而退。”
程飞一下子就尴尬起来。“大哥,你又说笑,其实我……不讨厌殷公子。”至于那怪异的情绪,他也说不上来。
“也是,你若真讨厌他,见了他却还关心地问他有病没病?贤弟什么时候也变得圆滑了?可不像我认识的阿飞了。”
玩笑开过,情形还是没半点变化。殷青玉依旧避着他们,即便遇上了,也是简单打个招呼,礼貌周全,但接下来就是匆匆离去。
程飞心口愈发堵得慌。尤其是,殷青玉见到郭盛等人似乎还会说说话,唯独对他避得厉害,几乎是远远看到就绕开,每每此时他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再做什么也都提不起兴致。
转眼七天的庆典只剩了最后一天,他暂时离开几个朋友,闷闷不乐地来到竹林,打算清静一会,没想到,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他也在!
一瞬间心中一动,他快步走上去。“殷兄!”
殷青玉抬头望见他,眼中闪过些许惊讶,然而很快收敛了,礼貌地回应:“程兄。”
程飞骤长的兴奋因他生疏的口吻凝住,在他一丈处停下,没再开口。
殷青玉看来也没有引起话题的打算。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子,殷青玉慢慢转过身,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然后脚步渐渐加快。
“殷兄!”他又这样!程飞再也按捺不住,追上两步,“殷兄,我是不是得罪了你?”不问清楚,快要被心底那口气憋死!
殷青玉吃惊地站住,程飞顺势一转,拦在他面前,立刻就发现他脸上浮起一层局促的淡红。但他依然保持镇定道:“怎么会……程兄开玩笑了……”眼睛却没有看程飞,偏过身,继续走。
“是吗?”程飞胸口的火苗更盛,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那殷兄先时热忱如今冷淡,前恭而后倨,又是什么意思?”话一出口也是一惊,自己何时变得这么尖刻了?
殷青玉脸上红色更深,却是伴着尴尬和气恼,呼吸急促起来,冷道:“……程兄请放手。”一面将手往回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