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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粟·雊·鸫·拥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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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玉绳带文鸢去拥彗馆,路上遇到雊和鸫在下棋。

说是下棋,其实只是在空地上画了棋格线,又拿榆叶与桐叶充当黑白棋子,和文鸢在后梁皇宫中看到的博弈比,实在简陋。

后梁最擅长博弈者,是已逝的先皇后。她穿着便服投箸的模样为宫人称道,由画师画了百十张像,悬在相思殿侧。先皇后逝去,最擅长博弈者就成了她的独子楚王。不过楚王精于围棋,对六博、格五等棋类却有些兴致缺缺。是故省中大宴上,从楚王宫寄来的礼物多为围棋谱,至于其他博弈玩法,则被楚王用一个龙飞凤舞的“略”字带过。

文鸢背了楚王绘制的每一张棋谱,见那两人互诈,雊就要上当,不自禁地驱动身体,帮他行棋。

“欸欸!”江玉绳和雊同时阻拦。

“别打搅他们下棋,”到了拥彗馆,江玉绳安抚文鸢,多喂她几颗常吃的野果,“他们以性命为筹码对弈,谁输得多,谁去沉池,所谓不见血光的胜负么。你过去了,要挨骂的。”

江玉绳说去拥彗馆串个门,却待了很久。文鸢坐在馆前的础石上,朝天伸手,很快又安静下来,回想着方才见过的棋局。

等江玉绳带她原路返回时,文鸢抓住雊,怎么也不肯走。

江玉绳脸都红了,连声道歉,向着文鸢生气:“今天开始,便不要你了。”他走了很远,又折回来,低声下气地请求两人:“劳驾,下完棋,可以把她送回来吗。”

雊的脸也红了:“你真是自找麻烦。”

江玉绳帮代馆的栾二看腿,又帮拥彗馆的葭散真人看眼睛,虽然不知他是否真的行医,但邻近几馆的人都对他有好感。

良好的人缘让江玉绳行事多了方便。譬如雊和鸫其实正在做生死局,不好分神,但看在江玉绳的面上,还是顺带照顾起文鸢来。

“别动棋子。”雊将文鸢往对手那推,见文鸢抓着的自己袖子,坚持不松,不禁犹豫了,“难道痴傻的人能看得出我处于下风吗?”他重新布局,最后竟然赢了。

鸫大为不快,往记录胜败的树上刻了一败,第二天罢棋不下。雊馆和鸫馆前的空地上难得无人。

江玉绳背着背篓,从两馆门外过。

他给文鸢采了枇杷花。

由于鸫闹别扭,棋局一罢就是五六天。葭散真人和栾大在拥彗馆外晒太阳。两人讨论是否要去劝和。

葭散真人说:“雊鸟与鸫鸟离飞,我道司命,责令自改,速速和好,化干戈为玉帛。”

栾大看了他一眼:这位老道士总是玄虚作态。十四馆的人已经习惯了。

“唔,是该劝和,他二人意气相投,闹僵还是第一次。”

“我去吧,毕竟是我惹的事。”江玉绳来给葭散真人持脉,难为情地说。

为了赔礼道歉,江玉绳跑到极北的晚馆,去采一种晚秋结块茎的红根草:“这物好吃,冷天辛口腔,雊和鸫都是楚南人,一定喜欢,欸,你要不要尝尝?”文鸢跟在他后面,看到江玉绳抬手,就咬上去。

晚馆的大门开着,后园的风往外闯。

文鸢含吮江玉绳的指头,皱起了眉——他喂她吃的东西太辣了。趁江玉绳不注意,文鸢将口中物吐在晚馆门前,抹了一下嘴。

猫忽然叫了。

江玉绳有些讶异,转过身来。文鸢连忙鼓起嘴,装出还在吃的样子,跟着转身:宫墙上站了一只猫,玛瑙色,神态很恬静。它只顾叫,似乎看到了亲近的人。

文鸢轻轻地“喵”着,希望引它下来。江玉绳却在看晚馆敞开的门。

江玉绳送去的礼物受到欢迎。鸫消了气,雊更欣喜。两人被红根草辣红了脸,在江玉绳的劝和下重新开弈。目前是雊领先胜局。

葭散真人害怕被孤立:“送他们吃的什么仙草,也分我一点。”

但葭散真人是靠近国都的县中道人,口味和文鸢比较相近,吃不得辣。等江玉绳走后,他跑到拥彗馆门前去吐,捧起池水漱饮,正好被文鸢撞见。

“啊呀,你怎么在这,没跟玉绳一道回去吗?”

文鸢摇头,递出红色的野果:“池水没事,但阳沟的水最好别喝,里面放了毒鱼的白礜……”她近些天神思涣散,仍出于衷肠,将贺子朝的提醒告诉葭散真人。

“原来如此,多谢。”葭散真人面色赤红,辛辣的兴奋劲还没过去。

他请文鸢到馆外看石头。两人分食野果:“还是这小野果好吃。哦,你也吃不得辣吗,看来咱们在尘世上的口福相同呢。”他给文鸢讲他以前的事:“一位老道,因为双目受损,无法气韵升天,以五石炼人,就此堕入无道宫,从头再来……”

文鸢吃了近一月半的野果,每天对着天空发呆,要么牵着江玉绳的手,念着“青”字。

葭散真人更久,从进入灵飞、与江玉绳相熟以来,他一直在吃野果,只在中间的几个大雨天饿了肚子。

他不喊“青”,但常常自称天师,抓着几枚异色的石头夸耀:“有玉绳为我持脉定神,我便可以重塑气韵,炼成五色石人。”

雊和鸫则变得十分兴奋,每天大嚼红根草,不眠不休地下棋,两人的技艺臻于极致,有时甚至不用画棋格,就用榆叶和桐叶比拼。记录胜败的树也被刻得乱七八糟,终于在立冬日枯死。

……

栾大说:“二子,江玉绳有点怪。”

栾二嚼着红根草,出拳打得他哥口中泛腥。这便是宫城以北流血的开始。

在大家都将注意力放在起矛盾的两兄弟身上时,某天,鸫突然流了一大滩鼻血,呕吐不止,将棋局毁了。雊一顿拳脚将鸫打成半死,又抱着他嚎哭。

“杀伐气已入朔方,朋友昆仲,草靡蚁乱,如天师教训,驱邪攘恶,静候佳音,别律令。”葭散真人编了个咒语,希望能够帮助邻居们和解,尽早回归一起看雪的融洽。文鸢跟着他一块喊:“别律令。”

江玉绳正好经过,分给两人一些野果:“大喊大叫的,不口渴吗?”葭散真人和文鸢你一颗我一颗,很快又去看石头,或者发呆……

江玉绳来到晚馆采红根草。晚馆静,殿门里有水声。

江玉绳心情很好,哼着月前听来的徒歌。

猫无声息地跃上宫墙,坐得很端正:“喵嗷。”

“在这里养猫?好兴致。”半蹲半跪实在太累,江玉绳靠着背篓坐下,向晚馆发问。

馆中无人回应。

江玉绳叹气:“不理人哪。”他重新站起来,身后有人拽他的衣袖。

江玉绳一激灵,几乎要钻入篓中,余光发现是文鸢。

他伸出五指贴着她双颊,拍了她一下:“怎么不和真人待在一起?”

文鸢靠在他肩膀上,很依恋的样子。江玉绳便笑了,夸她好孩子,又给她喂了很多野果。手里还有新采的红根草,江玉绳问:“吃不吃?”

文鸢微张嘴,似乎忘了上次试吃时的辛辣,就要含入江玉绳的手指。

晚馆里突然有人回应:“适可而止。”

江玉绳愣了,喝一阵过堂风,猛地兴奋起来。

他将红根草放入背篓,让文鸢咬他的手指。

第一次听到馆中人的声音,果然沉得上不来气。但江玉绳以为自己洞悉了这神秘人物的善心,便扳起文鸢的脸,使她朝向殿门:“怎么,怜悯这小女子吗?”

从晚馆中飞出红根草的块茎,砸在江玉绳脚面上。过殿的风里有嗤声:“怜悯你。”

江玉绳捏了文鸢满脸的汗:“我有什么可怜悯的?你说笑。”他将文鸢抱起,装进背篓里,快步离开。

两人先去鸫馆。鸫躺在殿中,鼻血止不住,从眉头到额际都是筋,突突地跳。雊伏在他身边哭:“你争强好胜,终于急火攻心了,其实输一两局又如何?赢才是错。我已经下定决心,如果最后是我赢多输少,我照样沉池。你现在这样,我的决心又算什么呢。”

“鸫和雊是楚国的弈人,到省中竞技,连赢皇家弈者一百多局,让皇帝面上无光,因而被下狱,”江玉绳摸着文鸢的头发,“你若是一位公主,应该听说过这件事。”

但文鸢的心不知在哪。她只凭借一些原初的反应,念着“楚国”,去摸雊的头发。

雊狂暴着,将文鸢推倒,从此成为一个蛮横无理的人。

一行人又到代馆。栾二也已经成为一个蛮横无理的人。挨打的栾大躺在地上,听到江玉绳进殿说:“我去采红根草了,但生长红根草的地方恰巧是晚馆。馆中人不让我采,说他也要吃。怎么办呢……”

栾大急了:“二子!不能受他撩拨!”

栾二打得栾大两侧脸肿成齐高,随后气汹汹赶去晚馆,夜里才爬回来,已经断了脊梁。

栾大照顾他排泄,忽然想起兄弟两人进宫时互相扶持的样子,不由得掉下眼泪:“就该听我的,一开始就动手,这处宫城哪里是和睦相处的地方呢,一切不过是假象,只有皇帝的话是真的。要活下去。”

栾大不是不敢杀人,当晚就带着石头去粟馆。

江玉绳正在喂文鸢。粟馆里只有手指搅动口水的声音。栾大准备用石头砸上来,忽然被人扑倒。

葭散真人大喊:“我捕到了多杀鬼!”

但栾大只是说了句“疯子”,就将葭散真人掀到一边——栾大毕竟正值壮年,而真人已经老了,撞到柱下的础石就不再动弹。

文鸢被江玉绳推到身前。栾大本想拨开她,看到她朦胧的眼,突然醒悟:“难道在雪天之前,你就与她相熟,喂了她食物?”

江玉绳补充说明:“秋末她饿倒在路边,穿绀色帛,游媚的身体,谁看都是不一般的人,还有很深的心事,容易为人牵动。我只喂了她一颗果子,她就跟到这里。在雪天时,已是第二次见面了。”

栾大见不得江玉绳摸文鸢的头发,总觉得他玩弄了所有人。他搬起石头,想连文鸢带江玉绳一块砸烂。

粟馆外却有哭声:“阿兄!”

栾二追赶栾大,用双臂走路,遇上狂躁不安的雊,被他按在地上打,一阵一阵如初生儿的哭声,让栾大茫然。

他不知是先杀江玉绳,还是先救栾二。且有一种即将沦为孤身一人的恐惧,渐渐阻止他扛石。石头落在地上,被文鸢推走玩去了。

“你要谢我,是我不让你们兄弟相残。你们不像雊与鸫全无活的念头,拿棋局胜负来定生死,而是假从容。假如你们兄弟活到最后,你想,是哥哥出宫,还是弟弟出宫?”

江玉绳的声音盖过栾二的声音,栾大便觉得有理了。在世上,他实在害怕孤身一人,杀人蹲狱都结伴,更何况要走出这座大而黢黑的宫城呢。

“想要哪个?”江玉绳从篓里拿出野果和红根草。栾大盯着痴然玩乐的文鸢:“想要甜一点的。”

他吃了很多野果,连文鸢的那份都吃掉。不久后,栾大以抱孩子的姿势抱起文鸢:“二子。”

葭散真人的磕碰好了,雊也暂时消气了,鸫的鼻血流个不停,在夜里死去,栾二也在平明咽了气。江玉绳掩面说:“该埋尸体了。”但灵飞令迟迟不来。葭散真人便带头抬尸,走出宫馆,身后跟着栾大和雊。

江玉绳背着背篓,像个山水里养出的少年。

他走在队伍最后,发现文鸢掉队了,就去牵她的手。文鸢不动,某一刻眼睛忽然含情。

江玉绳喂了一颗果子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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