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两个人都在赌对方的底牌,赌真凶的底细。
“你在秦都问我,跟踪我的人是不是翠微花园的警卫,从那时起我就知道,你一定查出了凶手的线索。只是没想到你查得这么详细。”梁旭缓缓道:“我原本不想对你做这些。”
“所以你连晓宁的死活都不顾!你用他来钓我!”房灵枢也干脆撕破脸了:“你明知道他根本受不了两支地西泮!”
“不用晓宁骗你,你根本不会说出真凶所在的地方,记住你说的话,替我照顾他。”
“梁旭!你简直丧心病狂!”房灵枢破口大骂:“警方马上就到,实话说吧,我刚才告诉你都是假的,松开我!”
梁旭怎会信他,只是轻轻摇头。
“让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警方会监听,我让他们监听,就是让他们来接走你和晓宁。杀人这件事,我不会带着你们两个累赘一起走。”
房灵枢拼命挣扎:“梁旭!何必呢!你跟我回去,警方会替还你公道,为什么非要自己报仇!”
梁旭按着他,默然不语。
“如果世间真讲公道,就不会有基督山伯爵。”他的声音冷得像一潭死水:“知道真凶又能怎么样,他也会和卢世刚一样,无罪释放,然后逍遥快活。”
房灵枢被他死死掐着脖子,两只手也踩在地板上。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梁旭道:“我等了警方十二年,就是因为我等,我父亲才枉送性命。”
房灵枢的手被他捆起来,绕过颈子,在背后打结。
——那正是金川案的捆缚手法。
房灵枢被踩在地上,拼命大吼:“卢世刚的确无罪!这你应该比谁都清楚!”
“是的,我清楚,因为那一刀就是我捅出去的。有罪无罪,阴曹地府,他心中有数!”梁旭冷然道:“我父亲隐姓埋名十二年,换个房子都拮据为难,而卢世刚包庇隐瞒真凶这么多年,他发财开公司,过着有头有脸的日子,我想问问这一切又公平吗?!凭什么?为什么?!”
——是的,他当初真的没有想过要杀卢世刚。只是和卢世刚在公安局照面的一刹那,梁旭觉得自己是太天真了,梁峰太善良,把他教养得不知人心险恶。
梁峰出事了,他连父亲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所有事情都是在天旋地转中过去的,公安局的领导把他请过去,告诉他,“是意外”。
他觉得这个领导很熟悉,看了许久,他认出那是房正军。
惊喜还在后面。
他所以为的“罗先生”,罗晓宁的父亲,坐在公安局的调解室里,望着梁旭,整个人汗如雨下。
梁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两人面面相觑,许久,对方颤抖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好轻描淡写的三个字。
梁旭依然没能回过神,他定定地看着对面,半天,他问了一句:“你不是姓罗吗?”
对方的汗几乎湿透了前后心:“我……我没……我没那么说。你误会了。”
旁边的民警给他介绍:“这是过失人的父亲,卢世刚。”
电打一样,梁旭听到这个名字就站起来,他尖锐地看向房正军。
房正军低着头,面无表情。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调解室的了,卢世刚提出什么补偿,他都觉得太可笑了。一个弥天大谎,十二年骗过来还不够,骗完了他所有的亲人,还要骗他的一切善意。
他问房正军:“你还记得我吗?”
房正军避开他的目光:“孩子,法院会给你公平判决。”
梁旭望着他:“该送进法院的人,他现在过得很好。”那声音不高不低,钢钉一样送过去:“二百万,他眼睛都不眨。”
房正军豁然抬起头来:“不是的,你不要乱想,孩子,你现在太激动了。”
“我不激动。”梁旭平静回望于他:“该让我激动的,都死绝了。”
那几天他过得无比煎熬,他无法去见罗晓宁,复健也不再陪同前往——罗晓宁会怎么样?他根本没心情再考虑。
如果罗晓宁是卢世刚的私生子,那他五年来又在做什么?!
他在给血仇养孩子,并且还爱上他!
好像人生已经没指望了,梁旭巴望着,巴望着卢世刚只是赎罪悔过——一定是这样,他良心不安,所以才做善事。
为了确认卢世刚的身份,也为了确认他和罗晓宁的关系,他动用了一半的遗产,从上海请了私家侦探,拿到了卢世刚的样本。
私探清楚地告诉他:“卢世刚在迁居长安之前,他的户口在金川县,沙场村。”
说不清那时是什么心情,他先冲去实验室,偷偷比对了卢世刚和罗晓宁的样本——不是父子,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那时他又松了一口气。
向罗晓宁取样本的时候,梁旭觉得自己很恶心,连这个小傻子也看出他阴郁的神色。罗晓宁不敢多问,只是怯怯地拉着他的衣襟:“哥哥,为什么要割我的手。”
梁旭艰难地望着他:“哥哥需要。”
罗晓宁乖乖地把手指含在嘴里:“还要别的不。”
他是这样纯洁,他所有的举动都是梁旭的复制品,秀丽又柔化了的复制品,镌刻着他们五年来携手并肩的、梦一样的日子。
梁旭在取样的时候,看到罗晓宁手臂上的淤青,他原本应当很痛快,可那一刻他只觉得愤怒和心疼。
“这怎么回事?”
罗晓宁惊慌地看他:“自己、自己、自己碰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错,梁旭总觉得,罗晓宁的情绪也很忧郁——从回家开始他就一直病恹恹的,对梁旭也是胆怯的畏惧。他分明想去搂梁旭的脖子,拉他的手,但如果梁旭不伸手,他就不敢上前。
他忧郁的目光是无情的枪炮,打在梁旭心上,一片血肉横飞。
分析出来,罗晓宁清白了,梁旭却更加想不通。所有疑问激得他无法安眠,他在寒窑路和翠微花园盘桓了许多天,只想问问卢世刚——你到底做过没有,你为什么又要救治罗晓宁?
他救他,表示他于心有愧,他虐待他,表示他心中也恨他。
那么巧的,那天停电了,卢世刚不知为什么,天黑时返回家中,被梁旭逮个正着——梁旭顾不得他家中是否有人,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他尾随卢世刚,把他按倒在客厅地板上,怀着刻毒的心情,他像金川案凶手一样,把卢世刚捆了起来。
他绑得很痛快,因为他觉得卢世刚罪有应得。金川案早就刻在他的血液和骨子里,像病毒一样感染了他,现如今他复刻起这个连环案的一切细节,居然是这样得心应手。
大门关上,卢世刚连反抗都没有,缩在地板上瑟瑟发抖。
“说吧,今天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梁旭蹲下来问他:“阿陵村,那一家三口,是不是你杀的?罗晓宁,跟你又是什么关系?”
他把梁峰的军刀比在卢世刚眼前:“说清楚,我就让你死得痛快,不说清楚,我让你千刀万剐。”
卢世刚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来:“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小孩做了坏事,也会说这句‘不是我’。”梁旭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不是你,又是谁呢?”
“别人做的!我不敢说!”卢世刚哭得口水也出来了:“我知道我错了,可我也是被迫的,我真没有那个胆子!这么多年我钱花了这么多,我是不知道你还活着,我要是知道你活着,我也一样会赔偿你!”
他吓疯了,嘴里颠三倒四说着“赔偿你”。
一面说着,他一面倒翻着白眼,去看大门。
“还等着有人来救你吗?”梁旭用刀柄敲敲他的秃头:“卢世刚,知不知道什么叫天理难容?”
卢世刚闭着眼睛:“真的不是我!真的不是!你杀了我,我也没法说我是啊……我真的没杀人……没杀人……”
他睁开眼睛,又哭:“我良心也受够了,折磨也受够了,你要杀我,就杀吧,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梁旭见他神情不似作伪,伸手揪住他的脑袋:“少说废话,不是你,那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卢世刚全身哆嗦:“我不能说,说了他要杀我全家。”
梁旭不说话,只是又往他肋骨来了一脚。
卢世刚怕了,他蜷起身体:“这样,孩子,你要报仇,我告诉你——罗晓宁,你知道的,他不是我儿子,你说我为什么养他这么久,我是被他爹威胁得没有办法。”
“你要的凶手,就是他亲爹!”
——这是梁旭最不想听到的一句话。
他二十四年的人生是一个黑色笑话,命运怎会给他奇迹?命运只会送给他巨大的恶意。它是这样冷酷地嘲弄了他五年,五年又五年——它给他性命,又让他成为孤儿;他给他父母,又让他再送双亲;它给他爱情,而这份爱情从一开始就不该发生!
他和罗晓宁根本不该认识,命运非要把他们扯在一起,他五年来小心累积的幸福,原来这样薄而脆,一针就戳破了。
戳破是一场噩梦。
卢世刚献宝一样地爬到他脚边:“他爸爸,太难对付了,你打不过的。孩子,你放过我,我能帮你——秦都医院的护士长,我给她塞过钱了,你想报仇,我让她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姓罗的小孩扎一针,他那么弱,死得没人知道!你不管,我不管!谁知道?!”
梁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卢世刚见他不动,觉得大有希望:“对不对?他老子杀你全家,你杀他独生子,一报还一报,我再给你二百万,好不好?好不好?”
他脸上全是分泌物的粘液,此时露出谄媚的笑容,真是恶心透了。
梁旭承认,在此之前,无论是多悲痛、多愤怒,他都没有想要去做杀人犯法的事情,他只是想吓一吓卢世刚而已。
而这一刻,他真的动了杀心,因为眼前这个人,不仅怯懦,并且无耻。
不管罗晓宁是谁,不管他是谁的孩子,拿一个无辜的生命来换取苟活,这和杀人凶手又有什么区别?
他的刀是无声无息扎入卢世刚心脏的。
“你该死。”
梁旭不知道这是不是卢世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拔出刀来,茫然地去厨房洗净了军刀和手。大楼里一片黑暗,他不敢久留,摸着黑下了楼。
十二年来的一切历历在目,那黑暗和绝望都历历在目,尖刀划破喉咙的刺响,黑暗之中的阴冷笑声,它们从未远去。
他这才发现,原来罗晓宁的笑声,在某个地方,是与他记忆中的冷笑有所相似的。
那并不是他所以为的,一见如故。
他回到家,换了衣服,不知为什么,又晃了出去。
家是梁峰的家,容不下他这个沾了血的孽子。
他不知道应该要往哪里去,好像天地之间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地,他想找些活人气,于是看到网吧,就进去了。
网吧很多空位。
他走到一个娃娃脸的男孩身边,那男孩一直在偷看他。
梁旭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只是觉得,这个男孩的笑容,有点像罗晓宁。
“他儿子打死了我爸爸,见面的时候他何等轻松!张口就说赔我二百万——我生父生母一家三口,我养父无辜枉死,这一切二百万就算了吗?藏污纳垢是他,包庇凶犯是他,虐待晓宁也是他!他知道我是谁,他有什么资格活着站在我面前!”
房灵枢已经渐渐听不清梁旭愤怒的声音,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了。
有什么东西滴在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