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时间仿佛定格，书房里静得只余下彼此的呼吸声。
梁珂几近贪婪地端详着眼前的人，他瘦削了许多，眉骨都凸了出来，只是眼神越发深沉。她只觉得喉咙发干，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要从哪里说起。
“你来了。”项明轼有些懒散地朝身后的书柜一靠，脸上表情淡淡的，看不出心里所想。
他不说，是你呀，也不问，你怎么来了，只一句轻缓的你来了，好像早就笃定，她会来，而且很快。
“嗯，好久不见。”指尖微微颤抖，梁珂提醒自己，微笑，一定要微笑。她明明有扑到他面前好好上下检查一番的冲动，偏又觉得矫情，只能压抑下来，像是老朋友一般，小心翼翼地打招呼。
项明轼没有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目光就这么紧紧地锁在她的身上。
梁珂被他看得发慌，于是笑了笑，掩饰自己的无措，继续道：“你还好吗？”
项明轼什么也没说，只几步就走到她的面前，手一伸，指端就落到了她的眉间。
梁珂清晰地听到他腕上的手表嘀嗒嘀嗒的走动声。她没动，心拧成团，混乱，却不排斥。他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脸庞，那潮湿温润的指端似燃着一团火。
“珂珂，我真的等得太久了。”项明轼的声音带着沙哑，脸一低，唇就压了下来。
“项明轼……”距离倏然拉近，梁珂猛地朝后缩。这样的项明轼，她感觉陌生，还觉得不确定，什么都不确定，“项明轼……”
“珂珂，你终于知道怕我了？”他低笑，声音闷闷的，像是从心底深处破空而出一般，很是欢愉，“珂珂，不过才两个月，没有我陪你修炼，你居然把你的伶牙俐齿弄丢了，不过，笨嘴拙舌的你依然可爱。”
他果然还是那个项明轼，尖酸刻薄，而且从来不会放过任何能够打击嘲笑她的机会。只是，从前他习惯表现得直白，就算在众人面前，都不会给她留半分面子、半点余地，然而现在，他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是那么的不同寻常，带着一种经不起琢磨的暧昧……
是，不过才两个月，有谁知道，这两个月，她是怎么过来的？担忧、惧怕、不安、焦虑……没人知道，她常常梦到那条小巷，他拥着她，体温灼热，她还来得及好好感受，铺天盖地的红便将他们湮没了……
不过幸好，他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没有什么变化。像是什么东西落了地，所有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她连反驳的欲望都没有，眼眶发热，竭力将翻涌的泪意抑住。
“珂珂……”项明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双臂一张，就将她圈进怀里，那么用力，像是要将她牢牢地嵌进自己的身体才甘心，“珂珂，别哭，我回来了，我终于回来了……”
他在她耳边呢喃，像是惊心过后，终于觅得安宁，像是不可置信，隐隐的欣喜，又怕把握不住，有些慌张。
“你到底去哪儿了？你到底去哪儿了……”他的怀抱还是跟上次一样，体温灼热，只是又有不同，轻轻颤着。她终究没舍得将他推开，只用力捶着他的背，哽咽出声，“我到处都找不到你……”她那么忧心，那么心慌，像是最宝贝的东西突然被弄丢了一般，透着迷茫。
她哪里还会跟他计较他的尖酸、他的刻薄、他的不留情面……再也没有什么，能比他重新站在她的面前更重要了。
“是我让他们瞒着你的。”下一句是，我一直不回来，你就会时不时地想起我，这样你才不会忘了我。项明轼闻着她颈边若有似无的馨香，那味道像是刚洗过牛奶泡泡浴，清甜温馨。
一样的味道，他默默地想，心底满足得不行。
那晚，她蹲在梧桐树上下不来，他告诉她会在下面接住她，她才大着胆子搂着树干往下滑，不知道怎么就摔了下来，他牢牢地抱住了她。其实她不重，比项明轩轻太多了，他可以背着项明轩走五里地的。后来，她身上淡淡的馨香萦绕在他鼻间不散，他突然就心慌，突然就不愿意放开她了。直到她提醒他抱得太紧，弄得她难受，他才不得不放开。明明是自己发窘，却不愿意被她发现，恼羞地笑她那么重。最后还仗着自己的功劳，逼着她许诺，他若要她在他身边，她就不可以乱走……
他还那么小，十多岁的小孩儿，就一心想着将她留在身边，一生一世。
只是，她倔强惯了，又要强，怎么也不服输，他越想走近，她就越排斥他，两个人的冲突多到数不清。好像只有那个时候，世界才会小到只有他和她。他明明想要改变，却又像进了怪圈，只能任这种紧张的关系绷得更紧。他们像是随时都会一拍两散，从此天涯陌路，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
他害怕那种情景，只能一次又一次撩拨她，就算不欢而散，也比真的成了陌路人好。
车子开过来的时候，他痛得锥心刺骨，意识散乱。她在他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不乱走，可是，你能不能，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他怎么舍得丢下她？可是，要是真的撑不下去，他想，就那么消失在她的世界，不管她对他的感情是怎么样的，至少经历了那样的场景，她在未来的日子里，应该还是会时不时地想起他吧。
“乖，不哭。”他低头看了她一眼，果然，梨花带雨。他很少看到她哭，就算气得跳脚，她最多也就翻着白眼扭头走掉。她为他落泪，多么难得。他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滴，滚烫滚烫的，灼得他指尖一颤，“只要我回来了就好了，别哭了……”
“嗯。”梁珂点头，可还是忍不住，眼泪大颗大颗地直往外涌。
“珂珂，从现在起，我们可不可以和平共处？”他打着商量，声音又轻又缓。
“好，我以后都让着你。”梁珂应允道，脑袋一偏，躲过他的指尖，“你先放开我。”
这样被他搂着，离得太近，她不习惯，连呼吸都不自然了。
噗……项明轼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出了声，“珂珂，你觉得我还会放开你吗？”
“什么？”梁珂挣扎着，听到他的话，心头狠狠一跳。
“我说过，我等你长大等得太久了。”他笑着，露出雪白整齐的两排牙，深邃的眼睛眯了起来，手指拈起她耳边的一缕长发，轻轻地绕，像是要打个结，结个今生今世，再也不分开。想到这儿他嘴角一扬，掷地有声地道：“珂珂，我终于回来了，而你也终于长大了。”
包厢门一响，梁玮就从沙发里弹了起来，看清来人，他禁不住欢喜地一拳捶过去，“小子，总算回来了。”
这一拳虽然不重却也不轻，项明轼只轻轻拧了拧眉，没吭声。
“梁玮，伤筋动骨一百天，这才两个多月，你悠着点。”莫怀远冷眸扫了过来，举了举手里的酒杯，诚恳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恭喜回来。”
“多谢。”项明轼弯腰取了杯酒，迎过去，碰了碰。
“我这不是高兴嘛。”梁玮辩解道，可心里还真有几分不安，生怕自己刚才一时兴起没顾及分寸，伤了项明轼，他拿眼细细打量项明轼一番，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问：“明轼，你真的没事了吧？怎么不多待些日子？这边怀远都打点好了。”
“嗯，差不多都好了，没事，放心吧。”项明轼大度地宽慰道。
“没事就好，说起来还真亏了巷子里那个垃圾箱帮你挡了一下，要不我可真就没脸见你了。对了，梁珂去找你了吗？”梁玮似记起了什么，“那丫头打电话问我你是不是回来了。不论如何，多谢你仗义相救，大恩不言谢，以后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尽管开口就是。来来来，兄弟们好久没聚，为了庆祝你康复归来，今晚我们乐和一下，不醉不归。”说完他就去拿酒，晶莹剔透的高脚酒杯被逐一倒满。
“明轼，来，再碰一杯，为你的‘仗义’。”莫怀远嘴角扬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刻意加重了那两个字的语气，指尖在杯沿摩挲了两圈，接着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哈哈……怀远，现在都是夏天了，你怎么思起春来了？”梁玮坏笑了两声，伸手按响了服务铃。
很快有侍应生敲门进来询问需要，梁玮一眼扫了过去，来的居然是个女侍应，明眸粉唇，模样很是清秀，于是他示意她走近些，女侍应听话地朝他走来。梁玮打量了她几眼，更觉得心痒，又示意她俯身下来。女侍应迟疑了片刻，还是照办，他一脸满意地将嘴探到她耳边，先轻轻地吹了一口热气，然后低语了几句。女侍应一抬头，脸上已经是粉扑扑的一片，眨了眨眼，才回过神来，慌忙退出包厢。
“哈哈……哈哈……”包厢门刚刚轻掩上，梁玮就忍不住笑出声来，“难怪叶骥这生意越做越大，连侍应生都这么撩人，啧啧啧，真要跟他好好学学了。”
“明明是你在撩人家。”莫怀远轻哼了一声，像是鄙夷，说完话题一转，“明轼，你出国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样了？这两个月没耽搁吧？”
“出国？明轼，你要出国？去哪？美国？”梁玮的注意力瞬间就被拉了回来，“也对，你那个专业，最好出去镀镀金，要是那边更适合发展的话，就待在那边捞美金发家致富也不错。若是想回来，额头上也多俩字——权威。总的来说，利绝对大于弊，我把丑话说前头呀，真出息了，别忘了兄弟们。”
项明轼轻轻抿了口杯里的酒，一脸的高深莫测，“出国的事情慢慢来，不急，我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说着他抬手看了看时间，“不好意思，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你们慢慢玩。”
他朝莫怀远看了过去，四目相接，两人默契一笑。他眨了眨眼，朝包厢门走去。
梁玮看着项明轼走出包厢，才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下巴道：“明轼这是怎么了？”
“你说呢？”莫怀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说他现在干吗去了？”梁玮还是一副吃不准的表情。
“摘花……”莫怀远昂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整了整衣袖也起身，“我还有别的场子，先走一步。”说完，他提步出门，留下梁玮一个人寻欢作乐……
梁珂无精打采地握着笔，在草稿本上一顿乱画，画完还觉得不够，又翻出橡皮擦，慢慢拭干净。如此重复几次，终于让坐在她对面的叶曼曼确定某人今晚不正常。
她特意咳嗽了两声，梁珂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而一旁的阮芷馨戴着耳机做英语听力题，自然也没有听见。
被无视的叶曼曼很郁闷，于是拿胳膊捅了下身旁的阮芷馨。阮芷馨吓得把C直接写成了O，扯下耳机刚要训人，就听见手机振动的声音。
“谁的手机响了？”她拿眼去瞪搞破坏的叶曼曼，这才发现，叶曼曼正对着自己挤眉弄眼，“你眼睛怎么了？”她关切地问了句。
“没事。”叶曼曼摆摆手，心里忍不住嘀咕什么眼神儿呀，眼色使得这么明显都没看出来，真是没一点默契，“谁的手机响呢？”
“哦，我的。”经过两个人的提醒，梁珂才如梦初醒，伸手去口袋里摸手机。
打从项家大宅回来，她就像丢了魂似的。其实，当天她几乎是逃出项宅的，只因为某人说，他终于回来了，而她，终于长大了。其实这话也没什么，只是他当时的表情让梁珂心里直发慌。他淡定地笑，像是一切尽在掌握之中，还有那眸子深幽似潭，像要把她吸进去一般。对，回想起来，那眸光绿莹莹的，像是许久未见肉的狼，觅了很久，终于逮到了羊一般……
想到这里她便忍不住哆嗦了下。她看了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着一串阿拉伯数字，不知道是谁打电话给她。自习室里很安静，她又不想动，于是压低声音道：“喂，你好。”
“在做什么？”醇厚好听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低沉的笑意。
“你好，你是？”梁珂拧了拧眉，只觉得耳边的声音既熟悉又陌生，一时拿捏不定，只得又问了一句：“你找谁？”
“珂珂……”笑声越发大了起来，很是欢愉的样子，“你说，我是谁？”
项明轼！梁珂脑子里警铃大作，手一抖，差点将手机摔出去。
“珂珂，我在J大校门口。”那边的声音顿了顿，“晚上都吃了些什么？饿不饿，我带你去吃夜宵？”
“我在自习，请勿打扰。”说完，她飞快地挂了电话，接着便按下关机键，连电池也抠了出来，一套动作做完，这才轻轻舒了口气。
“梁珂，你见鬼了吗？”叶曼曼瞅着她诧异道。
“没。”梁珂摇摇头，重新拾起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明轼哥哥……”
一个圈还没画完，就听见阮芷馨轻呼一声，梁珂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可能是力道不轻，铅笔头直接断了。
“我跟珂珂、曼曼一起在自习室自习呢。”阮芷馨脸上的笑晕开来，一副欢喜的模样。说到两个人的名字时，她还特意抬头朝她俩眨了眨眼，“啊，你也在J大呀？……对，就在图书馆这边的自习室里，三楼306，嗯……真的，你请我们去吃消夜？好呀好呀，我们这就收拾东西下去找你。嗯嗯嗯，我知道了，待会儿见。”阮芷馨小心翼翼地挂了电话，直到手机屏幕暗了下去，才抬头正视梁珂跟叶曼曼，轻声道：“明轼哥哥说请大家吃夜宵。”
“真的假的？”叶曼曼狐疑地朝梁珂望了过去。
“我不饿，题还没做完呢，你们去吧。”梁珂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的东西收拾整齐，“你们都去了，我一个人待在这里也没意思，我回宿舍做题去。”
“珂珂，明轼哥哥说让我们一起去的。”阮芷馨扁扁嘴，“你不去，我跟曼曼两个人去有什么意思？人多才热闹嘛，曼曼，你说是不？”
“对呀对呀。”叶曼曼连声附和，目光一直紧锁在梁珂身上。
“我不饿呀，去看着你们吃呀？算了，还是回宿舍做题舒服些。”梁珂立场坚定，她才不要见那个人。
“不管，你要跟我们一起去。”阮芷馨不依，边说边朝自习室门口看去，之后惊喜地嚷道：“咦，你看，明轼哥哥已经在门口等我们了。”
梁珂朝门口看去，那里果然站着一个人，身形修长。走廊里莹白的灯光洒落下来，在他身上折射出一层雪亮的光。
那不是项明轼是谁……梁珂只觉得手脚发僵，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