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
01
元旦过后,宋运辉奔赴广州会见一位港商。港商住白天鹅宾馆,宋运辉住系统在广州的招待所。
闲暇出来逛街,广州的街道依然比金州繁华。今年因为程开颜身子不方便,他准备叫父母过来过春节。在金州的春节肯定与在农村家里的不一样,大约会有许多人上来串门,他也得去一些朋友领导那里拜年,没有拿得岀手的礼物不行。
可是,东西真贵!并不是宋运辉眼高手低,而是去年与今年比较,物价上涨太明显,而工资上涨太不明显。虽然去年年中时,金州贯彻国家有关工资与职务挂钩的精神,进行了工资改革,宋运辉的工资提到副处级别,与其他副处再也不存在多少工龄工资差别,可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他家只有程开颜陪嫁的一些家具,他需要花钱填满他空阔的家,他底子太薄,幸好程开颜从不埋怨,程开颜只要有他在就是天堂。看着广州街头琳琅满目的商品,宋运辉捏着手中皱巴巴的几张大团结,很是窘迫。不出金州,还不觉得钱少,到了国外,反正是知道自己钱少,有心理准备,可出了金州,尤其是到广州上海这样的地方走一遭,心灵才真正受到震荡。
宋运辉带来广州的旅行袋没装满,旅行袋瘪瘪、钱包也瘪瘪地回家了。乘火车回金州,毫不客气坐的是十四级以上干部才能乘的软卧。经过上海时,跳上满嘴酒气的虞山卿。相比之下,虞山卿的旅行袋不仅漂亮洋气,而且充实。虞山卿分给宋运辉吃涂抹着奶油椰丝的面包,又拉开拎包送给宋运辉几盒音乐磁带,说是特意带给他的,还有一条沉甸甸的漂亮丝绸围巾和一包上海什锦糖。宋运辉送出的只有可怜巴巴的一瓶夏士莲。好在,这玩意儿还没北上到上海,虞山卿还没见过,看着满是英文的包装,虞山卿也不知真高兴还是礼节性地表示高兴,看上去反正挺受用。
两人都是天南海北说了一通,甚至还讨论了厂卫生院那些妇产科医生哪个顶用,然后,不免都说到最近全厂上下都关心的总厂人事。
“小宋,你看闵那个拼命三郎去总厂的决定基本不会变了吧。”
“我看应该不会变,我只愁新车间新来哪个车间主任。”
“哈,你愁什么不行,愁这个,一看就是跟我打马虎眼。有你在新车间一天,哪个车间主任来都是虚职。我才愁。我就是奇怪了,你跟闵明明是一号人,怎么就对不上眼。难道是同性相斥?”
“你愁什么,闵上来肯定不会管经营。我才愁,全厂人民都知道我跟他不对路,只有你说是一号人。”
“闵跟你最对路,都是抓效益的狂人。以后你我手中出去的条子,都得在他手里遛一弯,他还能不撸下一大批?走着瞧吧。”
宋运辉倒是一愣,没想到虞山卿看到这条。他沉吟会儿才道:“你还是不用愁。闵再怎么样,也不会驳水书记面子。不是说闵是水书记一手提拔的吗?”
“希望如此,怕只怕……翅膀硬了。”
宋运辉再愣,看着虞山卿,虞山卿没回避,也看着他:“很可能,我们两个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没意识到?”
宋运辉前思后想半天,才恍然:“你是说,闵的这回任命,将是直接从部里下达,水书记也无能为力?”
“我没说,我又没看见任命。你丈人没跟你说?”
“我元旦后一直出差,你忘了?不过……水书记是什么人,他在金州哪有摆不平的事。起码,他退休前两年里,你不用愁。我反正还是愁,以后新车间归闵管。”
“两年后,估计是闵的天下了吧。一般来说是,不,肯定是。我们还有两年存活期。”
宋运辉看着虞山卿,微笑道:“你别跟我绑一起,两年,那也只与我有关,跟你什么关系。你喝多了,来,喝口水。”心说虞山卿酒后真言,总算今天抓住机会可以压他一头。他只能不予计较。
“三个人,才半瓶茅台,怎么会多?”
“茅台?真的假的?”
虞山卿一笑起身,翻上他的床铺取来一只瓶子,扔给宋运辉:“还有半瓶,给你,应该是真的。你这人洋酒喝了不少,中国酒反而不认识。”
宋运辉打开瓶盖一闻,浓香扑鼻,笑道:“好酒。我要喝上一百毫升,回头你背我下火车。”说完把瓶子还是放回虞山卿面前。
虞山卿一声冷笑,将茅台酒瓶收回:“小宋,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看不起我?连要你收个礼也还得我求你。还有闵。可你们现在拿我没办法。等他两年后上位,第一个先把我这个马屁精铡了。然后才轮得到你。可他也不想想,他也是靠丈人发迹,金州哪个领导屁股后面是干净的。”
宋运辉这才明白虞山卿的顾虑,虞山卿虽然从水书记那里批得条子,可生产的安排大半需要从一分厂厂长手里经过,闵看重效益,又是个狠角色,不知虞山卿在他手里吃过多少排头。闵做了总厂副厂长,可上面依然有水书记,虞山卿反而好过,少了个直接经手的。但两年后水书记退休,那就难说了。宋运辉看着满嘴酒气、脸却不是很红的虞山卿道:“可闵还是有能力,他的今天,有偶然,更多的是必然。”
虞山卿冷笑一声:“算了吧,为你自辩吧。你现在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同样一个职位,你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你凭什么?无论什么工作,上面给我的时候我都得千恩万谢感谢领导给我机会,即使再不愿做,也得接受,也得去做好,你用得着接受吗?你还可以挑三拣四,可我能挑拣吗?即使明知给我的是火坑,我也得含着笑跳下去,还得替领导把火扇得旺盛,换你你愿意吗?你从进厂门起就比我们幸运,你有人推荐,你一来就住楼上,你不用劳动一天,你被水书记重点培养,可我呢?我就好像是个陪读,处处衬托你的光彩。有你这样同届进厂的人光辉地站在前面,为了不让自己太落魄,当有人扔来一个机会,无论机会是火是冰,我都得接着做好。你说哪来的公平?闵看我伺候水书记他看不起,闵自己回家伺候老婆怎么就不是低三下四……”
宋运辉心说这不是指着和尚骂贼秃吗,不得不打断:“闵还不知道上位不上位呢,你急什么。即使上位,你也还有两年好日子。再说了,不行就去海南深圳嘛。连广州现在出差都不用太在乎全国粮票。”
“是啊,别鼠目寸光地以为在金州做个土皇帝,大家都得听他的,天下大着呢,也不出门看看市面。”
宋运辉奇道:“你火气那么大干什么,闵这不还没上位嘛,谁知道他两年后又什么态度。说不定他主意也会变。”
虞山卿又是冷笑:“你是真傻还是假傻,眼看着两年后的势头是他姓闵的,眼看总厂副厂长的任命一定下来,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早已紧紧团结到闵厂长周围,拍马屁趁早?你当然还可以超然几天,你的产销都是被你自己捏着,我呢,多少人想捏死我向闵邀功,闵都不须出手。这是大势,即使水书记还在位,他也只能眼开眼闭了。但你的好日子也不会长,绝不可能让你安闲到两年后。”
宋运辉又悟,一时看着虞山卿无语。看来,虞山卿已经吃到闵周围新一代势力的苦头了。被虞山卿一说,宋运辉才明白其中利害,看来虞山卿说得有理。那么,既然水书记都已经要眼开眼闭,他岳父程厂长,自然就更无能为力。他的好日子,怕也等不到两年后。但是,虞山卿既然能依附水书记,难道就不能依附闵?依附谁还不是一样?
宋运辉看看虞山卿财大气粗的装扮,心说:一个可能是已经插不进去,闵周围本来就有一帮亲信;另一个,可能虞山卿也不屑吧。天下,又不是只有金州头顶那么小小一块,虞山卿这一年下来,已够资本。但是他自己呢?如果闵上台后开始收拾他,不,可能还得牵累上他岳父,他到时该怎么做?
看来,他当初为了出口科的位置,做事还是欠了思量。
他真不知道,到金州那几年都做了些啥,除了头上一顶处级干部帽子,家徒四壁,位置岌岌可危,他连虞山卿都不如,虞山卿起码务实,他却马屁也拍了小心也赔了,到最后却只得来个虚名。他这几年,他错上加错吗?
虞山卿不动声色地看着宋运辉思考,心说这人虽然聪明,可终究是嫩了点,经验不足,竟然没考虑到他说的这些。不过,这话他今天不说,等宋运辉回到家里,程厂长也已经会考虑到,这种厂子弟的女婿,就这么占便宜,可有人就是这么幸运。
虞山卿等宋运辉考虑会儿,才敲敲桌子道:“有笔生意,参数比一车间的高些,比新车间的低些,只能新车间降格来做,我一直犹豫。可那价格不错,量又大,不接可惜。你看,你春节前能不能亲自上阵调整一下参数,帮我赶出这批货?你的辛苦费,我会提议买家支付。这个数……”
宋运辉看着虞山卿手指在桌面画下的数字,心中一拧,这都够他两年的工资了,真是巨大的诱惑。换作一天前,他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是今天,他看看衣光颈亮的虞山卿,一时没法吱声。
虞山卿料到宋运辉心中斗争得激烈,没步步紧逼,却状似无意地说了句:“快过年了啊,没办法,每年都有那么多婚礼要参加,这一个金州,你说哪来那么多结婚的。你更不得了,新车间工人结婚个个都邀请你,够把你撕成肉松。呵呵,礼金准备了吗?”
宋运辉摇摇头,已经无法忍耐小小车厢的窒息,起身急促道:“对不起,我上个洗手间。”
虞山卿微笑点头,掏出一只式样漂亮的打火机,“叮”一声点燃一支雪白的健牌香烟,斜睨着夺门而出的宋运辉的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然而,宋运辉在走廊吹了十分钟风后回来,给虞山卿的回答是拒绝。这个答案,多少也在虞山卿意料当中,一次引诱就能让这个年轻又前程大好的得意小生低头,那宋运辉也太不成材了点。不过,两年,随着闵上台动作,随着宋运辉开始吃苦头,他还有机会。他将手中白净的烟盒递给宋运辉,却被宋运辉推回。虞山卿忍不住笑道:“你这个人,烟酒不沾,做人有个什么趣味,他人跟你交往又有什么趣味。”
宋运辉笑笑:“幸好只做外贸,看来也只能做外贸。”
虞山卿还是笑,忽然一拍脑袋道:“哎呀,你看我这记性,我在上海看到有凤凰小毛毯卖,给刚出生小孩子用正好,也给你带了一条,差点忘记交给你。”
宋运辉看虞山卿果然从包里拉出两条漂亮毛毯,一条给他,忙笑道:“怎么好意思。”
虞山卿把毛毯往宋运辉怀里一塞,道:“有什么不好意思。我们两个,一起进厂就是缘分,旗鼓相当还是缘分,以后被闵一起发落,依然是缘分。呵呵,孩子也差不多时日出生,更是缘分。以前虽然为了争夺机会我们有明争暗斗,不过那些都是过去式啦。为了这几世修来的缘分,我买婴儿用品的时候怎么能不想到你孩子?拿着,别客气,我这不是放长线钓大鱼。”
听虞山卿这么说,宋运辉当然不便再推辞。下一站有别人进来,两人就不便再肆无忌惮谈金州的事,一起聊些老外如何暴发户如何,一路时间就打发了过去。
春节很快来临,雷东宝亲自送宋季山夫妇来金州,还带来不少年货。雷东宝这回拿出来的年货不同以往,竟然有罕见的海参、干贝、蟹子、裙带菜。大家包括雷东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吃。雷东宝说这是杨巡带来送他的。因为登峰电线电缆厂眼下货色齐全,杨巡见了他不知道多亲。
雷东宝第二次来金州,他竭力要求宋运辉带着进去绕一圈。宋运辉依言,带上雷东宝将厂区转了个遍。冬日的夜晚来得格外早,等两人一圈两个多小时走下来,厂区已是灯火通明。雷东宝站在二分厂大门,看向一分厂边缘新车间灯光璀璨,如同水晶宫一般的塔罐丛林,豪情满怀地跟宋运辉说,他以后也要把小雷家建成那样的壮美。
新车间刚建成时,宋运辉最大的爱好就是带着程开颜,骑车到二分厂门口看新车间的灯火辉煌。可现在听着雷东宝的豪言壮语,他竟没有自豪,也没共鸣。
他出差回来,闵厂长已经新官上任。一分厂换上的新分厂长以前就是闵的亲信。程厂长的分析与虞山卿差不多,如今的金州上下,已经飘荡起“闵”字大旗,宋运辉已经感到黑云压境。此时此地,要他如何欢喜得起来。
02
杨巡今年早早结束生意,偕戴娇凤踏着积雪,春风得意地回家。下火车,他就财大气粗地叫了一辆等客的破轿车,拉着他们俩先去杨家。可杨巡终究还是怕他那严厉的妈,怕妈看到他的奢侈,车到山岭下,他就让停车付费,宁可大包小包扛着那么多行李走一段路翻过一个山头才辛苦回家,差点没被戴娇凤笑话死。
他将千娇百媚的戴娇凤领回家让妈瞧瞧,和放寒假的弟妹们一起吃个中饭,大家见面都是客客气气,杨巡这提了一年的心才总算放下。中饭后,杨母就提出戴娇凤也是离家一年,杨家不能自私地强留着她,杨家不能搞重男轻女的封建套路,她安排杨速跟着骑车驮戴娇凤的行李,而杨巡当然是驮着戴娇凤,客客气气地送戴娇凤回家。
戴娇凤原本一直以为杨母很严厉,今天这一接触,也是跟着杨巡一起松口气,觉得杨母虽然说话权威,可笑容可掬,是个明理的长辈。唯一美中不足的,杨家新修好的二层楼新房,楼上三间卧室,杨母一间,杨逦一间,三兄弟共用一间,就是找不到她的落脚地。那她春节还要不要来杨家过?戴娇凤不知怎么处理,问了杨巡,杨巡含糊其词。杨巡这半天下来又怎会看不出妈是什么打算,他能看不出妈有意把他们兄弟三个塞一个大卧室是什么意思,家里又不是没地方。但当着戴娇凤的面,他只有敷衍再三,怕影响未来婆媳关系。
送走戴娇凤,杨巡回家背着弟妹们与妈商量,果然印证他的猜测,妈不允许未领结婚证的戴娇凤春节来杨家过夜。杨巡据理力争,说这种规矩无稽,可他妈在家一言九鼎,咬紧牙关就是不许,搞得杨巡非常气闷,可也无奈。他与戴娇凤正一团火热,两天不见就非常想念。可春节回家,需要到处拜访朋友,感谢朋友们一年来的照顾,一起展望未来一年的好年景,大家见面总要喝几口酒,说几句话,他一时忙碌得有些脱不开身。
当然,他最需要拜访的是他的大户——小雷家村的登峰电线电缆厂。这个登峰电线厂变为登峰电线电缆厂,虽然厂名只变了两个字,影响却是不得了。反正高压线他也暂时做不了,现在手头只要拿足登峰厂的,那就是全系列,他虽然没跟登峰厂的人说,可在外面他打的就是登峰厂门市部的牌子。带着这块牌子和全系列的登峰产品,再加他千方百计印来的名片,他走进那些国营大厂的时候,腰杆子都挺拔粗壮了些。只可惜登峰厂的产品年底才真正形成系列,他的腰杆子才粗壮不到一个月就回了家。
因此,他送给小雷家相关人员的年货最是丰厚,不少是他从北边带来的渤海湾特产,说起来还是山珍海味。可他要求小雷家给他一份许可证书,认可他做地区门市部或者批发部的请求被否决。因为雷东宝总觉得杨巡这小子滑头滑脑,不可信任,某些敲上大红印章的文件交给杨巡这种人,他不放心。
杨巡无奈,也不敢强求,因为以后还指望着登峰厂及时安全保质保量地供货呢。杨巡第二个需要拜访的人物是老王。
老王大约是周遭最早一批走出农村,奔赴大江南北寻找生路的人之一,当年借蜂箱在铁路上几乎是免费运货,很是赚了一些狡猾钱,是出了名的倒爷。后来凭借着手中资本,很快就站稳脚跟,成了同乡中的带头人,他拥有最大的仓库,当然也拥有最大的生意额。老王最初眼里看到小杨巡,还是因为杨巡第一年做生意时主动要求春节不回家,替大伙儿看仓库,等开春大伙儿转回,杨巡有条有理地发还大家的货物,小伙子的吃苦耐劳和办事可靠给老王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后老王几乎是看着杨巡一步一步地成长,直至成为当地电线电缆批发零售行业的有名人物,直至老王自己有时也要问杨巡拿电线。因为是老乡,也因为都是领头羊,又因为同在一个城市做生意,需要守望相助,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聊天,老王与杨巡的关系现在挺好。
老王生意做久了,开始产供销一体化,想将所有的利润一网打尽。于是在老家找一家小学,搞了个校办厂,先期投进去没多少钱,放几台胶木成型机,几台脚踏冲床,小作坊似的开业,校办厂做出零部件,交给四邻八乡的乡亲拿回家装配,每个给几分几厘钱的组装费,做得很红火。此后老王卖的电器开关都用上他自己厂产的货色,这比从那些最小的街道小厂进的货色还便宜。又是市面上要什么,他家校办厂生产什么,掉头非常灵活,于是利润越做越多,盘子越做越大,车间设备越来越多,冲床从脚踏变成机械的,给老王厂做加工的人也越来越多,从一个村拓展到另一个村,老王成了当地有名的带动大家致富的能人,再也没人很不尊敬地喊他倒爷了。
杨巡来到老王的校办厂,见虽然临近春节,可低矮昏暗的校办厂平房里面依然热火朝天,每台机器上的灯泡散发着昏黄的光芒,映照得工人冬天里汗浸的脸也泛着微光。杨巡看着好生羡慕,他知道这些工人正在赶制老王明年北上将要捎带的货色。他则是需要春节后才能从各处进货,特别是有些国营厂惰性十足,问他们买货就跟问他们取命一般,拖拖拉拉,每次进货都是个曲折漫长的攻关过程。唯有登峰厂才是钱货一手交易得爽快,有时打声招呼,说是车子等着,连夜都能替你赶出来。人都是趋利避害,几次下来,只要登峰厂做得岀的货色,杨巡当然只从登峰进,谁还去看国营厂那些大爷的臭脸。
老王办公室的地面摆满东西,简直难以驻足。老王的儿子已经成人,才初中毕业一年,已经能替老王打理校办厂的生意,而老王的妻子老蚌怀珠,逃外面亲戚家躲风头去了,不过,反正老王也没打算好生过春节,只想过一个劳动最光荣的春节,妻子在与不在一个样,整天与儿子一起泡在校办厂。
杨巡与老王混得熟,进门就长驱直入:“王叔,这些都是春节后拿去的吗?要不要拼车?我估计还有半个车厢空位。”
“正好,给我,我正愁一辆车装不下。你要些什么,这儿挑几个?都在。”
杨巡笑道:“去那儿问你随要随拿更方便。王叔,你这家厂,看着都让人眼红啊,才两年不到吧?都红火成这样了。”
老王心里美,脸上也美滋滋的:“要说,自己开家厂,别说是发货发得心里有数,做的东西也是最好销最合我脾胃啊。”
“更别说挣钱啦。”杨巡赔着笑,“咦,王叔,你这几个货色……好像是给煤矿专用的。”杨巡两年生意做下来,已经熟能生巧。
老王神秘地笑:“只有你看出来了。怎么样,你敢不敢做煤矿的生意?”
杨巡一听,眼睛发亮:“我有几种规格的电缆正好是煤矿专用的。听说煤矿电缆一拖就是几公里,只要联系上煤矿,那就是大买卖了啊。王叔,你有门道?”
老王龇着牙齿又笑:“刚联系上,好不容易拉上的关系。等我做铁了,拉你一起认识认识。”
杨巡有些好奇地伸长脖子问:“听说煤矿那边管得特别严?有没有这回事?”杨巡说的时候忍不住搬起一只减压启动器,瞟几眼就看出里面的芯子没用铜或者铝,而是包得很好的水泥管。都是这么在做,卖的人都懂那窍门。虽然问题问出去了,可杨巡早从这台减压启动器里摸清楚答案。就这种没法减压,只能当闸刀用的减压启动器也能卖到煤矿,那煤矿能管得严吗。
老王见杨巡翻看减压启动器,又见杨巡展眉一笑,知道杨巡已经清楚答案,他便不再回答,只笑道:“走,我们去喝几杯,厂子扔给我儿子。小杨,你看我做人爽快不?结婚早,儿子生得早,我还没爬上四十,儿子已经能替我管家,女儿已经长得林妹妹一样好看。嘿嘿,我老婆还能给我再生儿子。做人……”
杨巡放下减压启动器,心里也打算做煤矿的生意,不过见老王不愿多说,他也不再说,他本就是个最会看人眼色的人。
到了酒馆子,两人立刻不说了,都知道计划生育抓得紧,万一被谁偷听泄露出去,警察都会出动抓大肚皮。两人说说行情,不知不觉就是一餐。
杨巡喝了几口酒,胸口一团春意盎然。赶紧骑车大老远绕去戴娇凤家看望。戴娇凤也想他,一直嘀咕着要跟着杨巡走,杨巡异常为难,只好照旧推说你戴娇凤也看见了他们兄弟仨睡一屋,实在没戴娇凤住的地方,等他这几天想办法解决了再来接她。而戴娇凤回家受父母兄弟教诲,已非东北时候任杨巡瞒天过海,很敏感地问是不是他妈不让,才会房子造好那么多间,却没留出她的床?杨巡当然一口否认,可饶是他否认得坚决,戴娇凤还是神情不悦,回避杨巡的亲热。
岳家也敏感这个问题,生气于准亲家不认他们女儿,明摆着是欺负人。戴家有意早早摆出晚饭,早早请杨巡吃完,早早要他回家上路,戴家的人大义凛然地说,没领证的姑爷在女方家过夜不好,太晚离开也招人闲话。
杨巡感觉自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虽然是早早被赶出戴家,可一路月黑风高,行路难,行路难,大冷天骑得满头大汗,速度却快不上去。其实他今晚是想趁天黑赖在戴家的,可没想到人家不让,他走得极其没有面子。骑了也不知多久,天黑得连手表都看不清,终于到了进村的山坡。可今天杨巡心灰意懒,没劲冲坡,冲到一半就跳下来,改为推着到顶,才捏着刹车缓缓回家。
第二天早上,杨巡自以为晚起,没想到弟妹们都还睡着,睡得跟死猪一样。他悄悄下去,却见妈拎着一桶洗好的衣服从外面进来。杨巡忙上去接了桶,又帮妈从屋里背岀晾衣服的竹竿,支到外面石凳上。一边轻问他妈:“不是给你买了洗衣机吗?干吗不用?看你手都冻烂了。”
杨母紧着埋怨:“我还没说你胡闹呢,这洗衣机是给通自来水人家用的,我们山里还不如到溪坑洗着方便。钱多也不是这么乱花。还有电视机,这里隔着大山没信号,你买来电视机有什么用,还彩电,这不是花冤枉钱吗?以后再买大件,你先写信跟我说一声,不能用就别乱买,浪费。我托人去问着,谁家要电视机洗衣机,我原价卖了,听说还开后门才买得到呢。”
“不会让老三他们挑水?他们都是大小伙子了。”
“你这话才笨,老二老三除了暑假寒假休息日,其他时间都住宿,连杨老四也住在学校,谁能帮我。要我挑水,还不如拿去溪坑蹲着洗。”
“那叫他们礼拜天挑水,把水缸也挑满了,反正你家里也得用。他们星期天回家带衣服来洗吧?那么多衣服你一个人怎么洗得过来。”
“老大,你不要为洗衣机而洗衣机,你孝敬我我知道,我还是喜欢手洗衣服,你别跟我说了。快去洗脸,猫舔过一样,满脸油光光的。”
杨巡本来想趁着弟妹们都还没起床,跟妈好言相求戴娇凤的事,诉说一下他的为难。但见妈一如既往地固执,连洗衣机这等小事都固执,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折身进去厨房,往灶上大锅里倒一桶水,钻进柴窝生火。一会儿杨母晾完衣服回屋,上灶前舀岀半开的水倒进热水瓶里,等三兄妹起床用。她又快手淘岀半箩米,倒进大锅煮粥。这才招呼杨巡出来洗脸,由她烧火。
杨巡刷着牙,想着戴娇凤,心里坚决地要把这事跟妈说明。他急着洗完脸,捞起大勺揭起锅盖搅了几下粥,才猫到妈面前,赔着笑道:“妈,让小凤来吧,虽然没领证,可那是迟早的事。”
“不行。你下面还有三个弟妹,都是尴尬年龄,他们要都学了你,高中就谈恋爱怎么办?大学还考不考?你跟小戴在外面我们看不见随便你们,回家不行。我早说过了,你是大哥,你得带头做榜样。你现在做的榜样很好,连老二不爱读书的现在也肯刻苦,你要是领着小戴来住上,你怎么介绍?叫弟妹们怎么学你?再说我是村妇女干部,我自己儿子都带头无证结婚,我以后还怎么管别人晚婚晚育?”杨母语气非常严厉。
杨巡被一顿道理打回,无奈地道:“妈,小凤是个好女孩,在东北帮我很多忙,什么苦都能吃,她不是你说的风流女人。而且我们已经在一起,我春节不让她来我家过,我怎么对得起她。”
杨母沉着脸,道:“你这话不对,我没反对她来我家,前儿她来我看着也高兴。但她来的话,晚上得回去,不能住这里。小戴要是吃得了这个苦,她每天都可以来,我欢迎。你要记住,你不仅没领证,也没摆酒席。名不正,则言不顺,这话你要记清了。”
“妈,你不觉得太对不起小凤了吗?她一个女孩子,你要她回家怎么做人?”
杨母道:“你以为——”忽然刹住,做个眼色,杨巡回头一看,见是杨速和杨连前脚后脚地下来,他只得也不说。他也不想跟妈为戴娇凤的事在弟妹们面前争执,他做大哥的不能带这个坏头。爸去世后,妈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他们四个拉扯大,他不能不体谅妈的辛苦。
等弟妹都吃完早饭,杨巡带两个弟弟,自行车后面各挂两麻袋谷子去村尾碾米。他从小帮着寡母做事,又是老大,练就灵活主动,比如碾米这等事,都不等他妈吩咐,他揭开米缸一看快要见底,就自觉想起要碾米了。杨逦也要跟着去,四兄妹一人一辆自行车,很是浩浩荡荡。都是因为杨巡赚了大钱,一家人如今走出去不知有多精神。
一路上,杨巡几次三番想跟弟妹们讲戴娇凤的事,可几次三番地噤声。作为大哥,他在家里一向是弟妹们的榜样,如今他能干赚钱,弟妹们看见他更是崇拜。他还真如妈所言,他怕说了与戴娇凤的真实情况,把眼前三个水灵单纯的弟妹给教坏了。他自己也知道未婚同居不是件好事。
他只能在心里唉声叹气地想,唯有春节后回东北再好好向戴娇凤赔罪了。只是不知道戴娇凤还会不会不管不顾地跟他走,戴家这回会不会看紧她。
03
雷东宝在宋运辉有暖气片的家里睡得温暖舒适,竟然睡过头误了火车,到了晚上天色墨黑才被四宝的拖拉机接回到小雷家。雷东宝路上早把宋母给他准备的中餐点心都吃光了,回到家里饥肠辘辘,马马虎虎叫一声“妈”,便下手翻灶台,看有没有吃的。他们家依然还住着祖传泥巴房子,村里统一造的新村还没轮到他,他也高风亮节不搞特权。
等雷东宝的妈听到儿子呼唤,从邻居家远程奔袭冲进厨房,雷东宝已经翻出一盘码得整整齐齐的饺子。雷母见此忙道:“士根媳妇送来的,士根媳妇真是能干,里里外外一把抓。我下给你吃。”
雷东宝疑惑:“士根媳妇又不会做饺子,前两天士根还提起。到底谁拿来的?”
雷母不敢看向儿子,尴尬地笑着道:“没谁,没谁,就那啥,那啥,宗梁伯外甥女过来包的。你只管吃,又没让你付钱。”
“她来干什么?”雷东宝知道那个宗梁伯外甥女,托关系进猪场干活,倒是个手脚利落的。
雷母吭哧吭哧半天才道:“宗梁伯带她来坐坐,人家勤快,进门就帮着收拾,是个好姑娘呢。”
雷东宝不响,立刻明白是什么意思,打开窗子,就把几十只饺子连布带碗全摔了出去。关上窗,才对他妈正色道:“妈,你不许自作主张。以前你还嫌萍萍,现在遇到个拍你马屁的你就说好?以后还不知怎么整你。早跟你说了,我们都对不起萍萍,你别插手我的事。”雷东宝翻出一大碗冷饭,拿开水一泡,拌上白糖开吃。
雷母被儿子训得哭出来,又想到抱孙子无望,越发悲恸,拍着大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你三十出头啦,人家士根儿子都已经上幼儿园了,你好歹给我们家留个后啊,你就算随便娶个老婆给你死去的爹留个后,我也没话说啦,你爹要是在,我早就多生几个,也不会稀罕你啦,嗬……哈……我死了怎么向你爹交代啊,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省得看你一辈子光棍啦,省得被祖宗大人骂啦……”
雷东宝听得心烦,捧起饭碗去他自己屋子。雷母委屈地哭了会儿没人响应,即使有人路过听到也没人敢进来管书记家的事,她哭会儿便生着气回她屋里,赌气不给儿子做晚餐。雷东宝坐自己床头,嘴里完成任务似的扒饭,两眼看着床尾的烫花樟木箱发愣。那樟木箱是他当年特意叫工程队的木匠精工细作的,里面放的都是只能放进他一只拳头的小衣服。樟木箱防蛀,里面的小毛衣小鞋子小袜子都还保存完好,可是做那些小衣服的人不在了,这些小衣服也没人来穿了。最后一口饭哽在雷东宝喉咙里,咽不下去,倒是眼泪,在他眼眶里缓缓打转,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可雷东宝嘴里含着那口饭,傻傻地坐到半夜。
第二天一早雷东宝去猪场,要忠富说什么都得把宗梁伯外甥女开了。忠富最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偷偷叫女孩子先回家过春节,准备等书记气头过去后再婉转帮女孩子说说情。待得打听清楚原来宗梁伯曾领女孩子去书记家,才知道宗梁伯触霉头了,却是没想到书记还守着当年葬礼上的誓言,心里倒是佩服。回头给女孩一点补偿,打发了她。宗梁伯最多背后骂骂,对着雷东宝却什么话都没有,还被人笑话不看眼色想攀贵亲,很是气了几天。这以后,小雷家上下谁也不敢再提起给雷东宝做媒的事。
办完猪场的事,雷东宝就到村办,要士根帮着收拾礼物,再从小金库包岀两千块现钞,说他要送人。士根依言提款,记录下用途,以后找机会让雷东宝签字确认,密封到信封里,收于保险箱。
雷东宝提着他千年不变的右下角印三潭印月图案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来到陈平原书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也曾是徐书记坐过的,不过,新的办公楼正在不远处建造,陈平原在这间办公室不会坐得太久。
雷东宝还在走廊时已经被陈平原的秘书拉住,要他说话小心点,说里面正生气。雷东宝问生的什么气,秘书知道雷东宝与书记要好,就说书记本来有个很好的机会,可是半路杀岀程咬金,上面又下达一个必须有大专文凭的硬杠子,陈书记硬是被这硬杠子打下马。雷东宝听着也生气,可转念一想,他推崇的老徐和宋运辉都是大学出身,果然都是本事了得的人,而现在忠富在县里推荐市里安排下去农大进修,正明带几个小年轻去高专进修机电专业,已经能画图纸,一边进修一边岀成绩,可见读书还是有用的,也可见大专硬杠子还是有道理的。
但陈平原也有他的道理:“我们那时候哪有考大学这种事,我们家庭成分差的哪里轮得到推荐上大学,当年不让上大学,现在又问我们要大学文凭,这不是调戏人吗?”
雷东宝笑道:“我小学文凭,不也活得好好的?你还尽推荐我做省劳模呢。”
“我们不一样,你挣钱凭本事,我们这里除了本事还今天一条硬杠子明天一条软杠子,天天给杠子打得满头开花。你说我能力有没有?不说别的,现在全市各个县,我这儿经济工作做得好,年财政收入最高,遥遥领先。我这儿思想工作做得好,你给增补上市人大,还有其他几个先进分子。我这儿就是教育工作也是做得最好,今年夏天哪个高中升学率最高?还是我们,比市一中升学率还高。这么多硬杠子我都超标,偏偏就不敌文凭这条硬杠子,你说还有什么公平可言?”
雷东宝将报纸裹缠的两千元钱放到陈平原面前:“高兴点,过年过节的。”
陈平原愣一下,却一改以往的稍微客气推辞,一把将报纸包揽入抽屉。完了却不吱声,低头闷吸一支香烟,好久才道:“东宝,你看我几岁?”
“干吗?反正不年轻,别想再找对象。四十吧。”
陈平原写下一个数字,举起纸给雷东宝看,见到雷东宝吃惊的表情,他叹声气:“我这年龄,错过这次去市里发展的机会,等这一届做下来,该去县人大养老喽,我这人也该过期作废喽。”
听着这话,雷东宝不由得想到宋运辉的烦恼,顿时理解了陈平原。“你们这些做官的,想做事的,做不痛快,做多事了,遭人红眼,最没意思的是,我们只要傻大胆,早干一步,就能挣大钱,你们只有死工资。你们除了个官衔,啥都没有。”
陈平原听了既有同感,又伤自尊:“你别胡说,这种话也乱说,我们是人民公仆,为人民服务。”
陈平原本想拿套话压住雷东宝,不让他胡说,到底他是县委书记,雷东宝是他手下村支书,不能让雷东宝在他面前太放肆了。可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满不在乎地道:“胡说啥啊,我小舅子做上处级干部了,本事比我好得多,我有事都要找他商量去,可他一个月工资还不如我一星期的,他看见我就心烦。你还不是一样。”
“别瞎猜。”陈平原干咳几声,整整喉咙,“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每年春节前后找我准没好事。直说吧。”
雷东宝道:“向你汇报,去年跟你说的万头养猪场,我们做到了。我们还做到猪场的猪种档次在全省领先。今年赚了不少,还了银行不少,总之是大丰收。大家都要我来感谢县委领导得好。”
陈平原不耐烦地笑道:“东宝,你说套话不在行,还是趁早别讲,跟我说实话,你又想干什么大计划。”
雷东宝“嘿嘿”一笑,道:“我不是跟你说套话。你别插话,你一插话我更说不清楚,我的意思是,现在不是过去,现在得拿技术说话了。像我们养猪,这养猪学问大,有些人喜欢吃五花肉,我们就养腰身特别长的猪,有些人现在不爱吃肥肉想吃瘦肉,我们就养腿特别壮的猪,我们现在一分场、二分场、三分场养的都是不一样的猪,不能串种。卖出去也是不一样的价,那种猪腿特别壮的,卖给做出口的,价钱特别好,花一样的饲养成本,特别挣钱。年底时候又开动两条电缆设备,现在虽然还没开始好好挣钱,可已经前途一片光明。陈书记,你帮个忙,跟银行说一声,我今年贷款还不出,都压在电缆设备上了。”
陈平原狠狠瞪雷东宝一眼:“好,你说完了?我问你,不经批准私自占用农田是怎么回事?去年跟你说的这贷款你是怎么用的?你那小雷家村现在一半新一半破跟剃阴阳头似的,比全破的还难看,你怎么给我长的脸?你这样言而无信,还想让我帮你?上面都在问我怎么树的你这个典型。”
“没办法,钱不够啊。总不能房子造好农民饿着肚子住新房吧。那地你要么也给我补批了吧,又不是多难的事,人家村里现在也都在批。”雷东宝的意思是既成事实了,就跟谈朋友肚子谈大了,不结婚怎么行。
陈平原想了好一会儿,道:“地可以批给你,贷款我也可以给你说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你们新村里面那么宽那么平的水泥路,你再给我延长点,伸到省道为止。你们村办企业不是很兴旺吗?有钱也不会把村子弄整齐点?怎么能让领导每次参观先走一段让你们拖拉机轧坏的机耕路?”
“这得花多少钱,不行,我们现在先发展,再享受。要不你再批我点钱。”
“今年不能再给你钱,我全县的钱都放你兜里怎么行,我也给你算笔账,你现在修路要五十万,这年头物价日涨夜涨,等明年你再想修,一百万都拿不下来。你想清楚。再说你小雷家富裕村的形象好,宣传做得出来,以后市里也会贷钱给你。”
雷东宝心说,看来不答应不行:“好吧,答应你,我再在旁边种上树,搞得像公园一样美,好不好?”
陈平原沉稳地道:“当然好,还有——”
“你不是说一个条件吗?不行,说好一个就一个。”
陈平原哭笑不得,从桌上翻出一只讲义夹,交给雷东宝,“我辛苦让人收集的资料,明年你把这些能拿的荣誉都给我拿了,你小雷家发展不能光盯着经济效益,你还得盯住社会效益。你要明白一点,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相辅相成。等你社会影响大了,哪天你还不屑来我这儿拜年,你都直接拜到省长办公室去啦。给。”说完将讲义夹扔到雷东宝面前,“叫你们村长去做,你做不来。”
雷东宝看都没看,将那夹子哪儿来放哪儿去:“拉倒吧,这种东西我再也不信了。以前你也是给我搞个什么人大代表,可才出了点什么事,撸起帽子来比变戏法还快,有啥用啊,还不如钱实在。”
“你这鼠目寸光,榆木疙瘩,爱做不做。”
雷东宝想不理,陈平原早退下文件给他,留下讲义夹。雷东宝说声“小气”,陈平原终于暴一句粗口:“妈的,谁像你们农村破落户,没规矩。”骂出来后,陈平原憋了那么多天的一口气才终于顺畅了,可心里一直怀疑雷东宝不知怎么在笑他小气。他大方地摸岀几张餐券交给雷东宝,正好走廊传来响亮的电铃声,下班了。陈平原仔细锁上抽屉,看着雷东宝把资料塞进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包身又恢复鼓胀,这才领雷东宝一起去机关食堂。
机关食堂里好多人都认识雷东宝,好多人主动跟雷东宝打招呼,可又敬而远之,就怕雷东宝一客气点,握手像搓麻花,拍肩像造房子打桩,细皮嫩肉的县机关人员没几个吃得消。雷东宝不知就里,看到顺眼的就上去一熊掌,震得人心肝肺打战儿,巴不得他快快离开,他提什么事都是好说好说。
04
这个春节,杨家比去年过得更富庶,家家户户挂了鸡鸭鱼肉,可大家却反而不稀罕荤腥,一家人抢着吃素。初一时候杨巡飞奔去戴家,厚厚地发了一叠压岁钱,又送准岳父母一人两千块钱,才换来戴家的笑脸。他这才松了口气。
定下心来的杨巡才留意到,周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热情地吼着“一把火……一把火”,他问了戴娇凤才知道,原来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上,有个台湾来的特别帅的歌手费翔且歌且舞地唱了首《冬天里的一把火》,特别好听。杨巡瞅着戴娇凤说费翔说得高兴,忙趁热打铁问戴娇凤今年跟不跟他去东北。戴娇凤反问他明年春节让不让她去杨家。杨巡扯了半天两人的事与家里无关云云,可戴娇凤就是咬定明年春节。杨巡就横下心肠问戴娇凤,是不是明年春节他如果还是没法让戴娇凤去他家,她就不跟他去东北。戴娇凤肯定,不明不白地跟了他一年,没想到他是个胆小鬼。杨巡初一一大早骑半天自行车来到戴家,又赔着笑脸做了半天孙子,见戴家收了他钱后转为笑脸,而戴娇凤还一直不冷不热,这回又说他是胆小鬼,他终于火了,说出不去就不去的话。他硬撑着笑脸与戴家众人告别,借口有人在家等他,中饭也没吃就走了。
杨巡这一走,戴娇凤并不觉得怎样,戴家人却慌了,急着要戴娇凤第二天亲自去杨家言和。戴娇凤不以为意,她在东北常与杨巡打打闹闹,床头吵架床尾和,吵几句嘴又没什么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杨巡非常郁闷地回到家里,私下里希望妈别那么不近人情。杨母却说戴娇凤不跟去东北也好,大家都安分过日子,等结婚年龄达标那一天。她坚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则性问题不能丢,绝不能钱挣多了做个被人戳后脊梁的浅薄无耻暴发户。杨母又反问杨巡早上口袋里鼓鼓囊囊一包钱去哪里了,杨巡回答说在戴家发了压岁钱。杨母嘴上不说,心里却鄙夷戴家,儿子挣的钱儿子怎么花是儿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贪,女儿还没出嫁,就这么好意思心安理得拿她儿子那么多钱,杨母理所当然地认为,戴家家风不正,戴家女儿可想而知。杨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个参与者是她严格家教下的儿子。杨母反正是怎么看戴娇凤怎么不对味。
杨巡没想到他敬爱的母亲大人还有那么不通融的一面,本来心里生戴娇凤的气,这下却两头生气。可两头都轻不得重不得,只有运功把两头气自我消化。这一个年过得极其不快乐。他想他妈应该看出他的不快乐,他也一直劝妈妈松口,可他妈在他走之前还是没松口。他备足货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见他再来,都松口气,可戴娇凤还是要杨巡在明年春节她去杨家过年与她今年不跟杨巡去东北之间选择。杨巡要戴娇凤再忍一个春节,反正明年春节过了没多久他就到领证年龄,可戴娇凤咽不下这口气。任凭杨巡说半天好话,戴娇凤就是背对着杨巡不理。杨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个人押上送货车去了东北。
可令杨巡没想到的是,他到了东北卸完货,请司机吃顿炖菜,安排司机住下后,回到他去年新买的两室一厅家里,却见门缝透出灯光。他警觉地拔出钥匙伸长手臂开门,人远远站在楼梯口。没等他将钥匙插到底,门却哗啦自己打开,站里面的是戴娇凤的哥,后面是拿眼睛白着他的戴娇凤。杨巡欣喜若狂,一扫一路独身一人的郁闷,冲进门抱起戴娇凤打转。搞得戴家哥哥不得不转开脸去。
杨巡虽然嘴上没将老娘老婆挂嘴里比较,戴娇凤娇嗔地逼问他谁对他更好的时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过去,可心里却觉得,老婆比老娘讲理,老婆比较疼爱他。
杨母得知戴娇凤由哥哥陪着又跟去东北的事后,轻蔑地在心里想,她儿子若是个穷小子,戴家还会殷勤将女儿往她儿子怀里塞?还不是看准她儿子的钱。杨母只有在信里叮嘱儿子,所有人都见钱眼开,包括最亲近的父母妻儿,钱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杨母宁可赔上自己,也不愿儿子在大他两岁的戴娇凤手上吃亏。
但杨巡与戴娇凤小别胜新婚,又是风雨过后见彩虹,哪里肯认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话,再说春节没让戴娇凤进杨家门,他总是内疚,在钱上面,他当然对戴娇凤有所松动。
小两口和好如初了,可戴娇凤心里有了疙瘩,而且还有了危机感。去年不管不顾跟着杨巡一起来了东北,原以为与杨巡是一辈子的事。可今年被杨母这么折腾一下,又听家里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担心,杨母会让她进杨家门吗?如果进不了杨家门,她以后可怎么办?她总是问杨巡,万一他妈不签字认可不交出户口簿不让他们结婚,他们还能不能结婚?杨巡一口咬定他妈只是不让他没领证前带她进杨家,没说其他。可杨巡虽这么说着,自己心里也没底,他总感觉母亲对戴娇凤有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诉戴娇凤,即使母亲反对,只要年龄一到,他也死活要与她结婚,谁也拦不住。
戴娇凤还是提心吊胆的。不过两人一如既往地好,钱多,人年轻,社会又开放了,玩的地方多,两人的日子过得不知多风流潇洒。两人没事时经常去舞厅,最先两人不敢跳,渐渐放开了跟着别人学。有时放快节奏音乐的时候有人在场子中央跳霹雳舞,杨巡也跟着学,别人能把动作做得跟机器人一样,杨巡做出来的动作总像娄阿鼠岀洞,贼头贼脑。不过无所谓,自己开心就好。
05
宋运辉的这个春节,却是有生以来过得最热闹的春节,热闹得他都觉得要忙死。
宋季山夫妇在儿子家住得挺好,他们虽然来自农村,可知书达理,做事胆小而愿做无限牺牲,正好程开颜态度娇憨,个性随意,不计较小家庭里有别人进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务她来不及地欢迎,乐得不动脑筋。宋运辉忙,顾不上家,也正好扔给父母。于是家里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妇与程开颜三个人商量,大家还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儿,总是彼此谦让。人家两代住一起鸡飞狗跳,他们两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妇本来担心女儿吃亏,几天下来见女儿吃好睡好,脸蛋更是红润,这才放心。春节时候程开颜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厂子弟,不过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厂长摆出一张大圆桌,初一那天把儿女亲家都请来,好好吃了一顿。掌勺的是程母与宋运辉。宋季山夫妇看见程厂长这么个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亲家旁边,以他一向听领导话跟领导走的个性,这一顿饭他吃得极其辛苦,程厂长夹给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奋力完成任务。好在程厂长还得照顾儿子的准亲家,否则宋季山得吃撑死。
其实程厂长儿子的准亲家更拘束,本来就是一个厂的上下级,而且儿女又还没结婚,处境非常尴尬。反而宋季山夫妇的拘束比较不显。
宋运辉初二早上与岳父一起去给水书记拜年,进去看到一屋子人,开总厂干部会议似的,有头有脸的都在,不由得大乐,那么多人在,他倒是不显了。可近中午时候,大家又都散去,个个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见。初二以后又是初四,一天中、晚两场,参加不尽的婚宴,送不完的贺礼,送得宋运辉荷包空空,心里吐血。贺礼雪片样地飞出去的时候,宋运辉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火车上虞山卿跟他说的那些话,以及那些真金白银的诱惑,可想归想,他依然我行我素。
因此他不得不问父母借点钱应急。他是领导,送礼当然得送大份,可是他与其他领导不一样,人家是家底厚实多年积累的老财主,他却是正需要花钱的时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钱,无奈之下只有伸手问父母借,心里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资又是为了照顾春节提前发了,宋运辉上班后到了二月十日,习惯性地想到工资,兜里却只有问妈借的几块钱。没钱的时候再想到来自虞山卿的诱惑,再看着虞山卿每天潇洒地从他办公室门前走过,满腔都是不快。
在总厂,当他完成一件又一件任务,攻克一个又一个堡垒,他心中充满自豪。可是再多的自豪也无法让人屡屡饿着肚子唱山歌。饿着肚子唱一次两次,还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气短。后面一个月的日子该怎么过?
春节后上班,最令人高兴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中拣岀一份来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说要给Mr。Song一个新年礼物,她果然将礼物送达。她把宋运辉给她的美国客户名单做了详细了解,给出一份略显稚嫩,却颇有章法的评价报告。她说,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评估生意对象时常用的办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红笔圈岀两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注明“皮包公司,哈哈哈”。宋运辉看了大笑,梁思申这是嘲笑他呢。可也惊讶,这红笔圈出的两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额不小,可以说是金州总厂的大客户,从来都是讲究信用,一点没有所谓皮包公司的低级倒爷样。难道国外的皮包公司与国内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后要Mr。Song猜猜她读什么系,宋运辉心说,会不会是现在国内最热门的经济管理,或者计算机?
他看看时间合适,就越洋电话打给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里,接到电话,大约是非常意外,一句“Mr。Song”足足拖了十秒钟,从低音差点吊到High C。宋运辉哈哈笑道:“新年快乐。年夜饭怎么吃的?春节怎么过的?”
梁思申简单说了一下,就调皮地问:“猜到我读什么了吗?猜到有奖,猜不到罚请我吃顿饭。”
宋运辉道:“经济管理,计算机,或者跟我一样学化工?你女孩子不会读文科类吧?”
“No,全错。我学数学。接触数论后我喜欢上数学,很多人说我是疯子。”
“是不是你父母反对你选择学数学?”
“咦,你怎么总能猜到我想什么?对,我爸妈反对,这真是一件令人气馁的事,我原以为他们应该全力支持我的爱好,可他们说数学不实用,未来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远,我坚持自己的选择,半年下来我感觉很好,学得很轻松。Mr。Song,你当年为什么学化工?”
“我当时觉得化学反应很神奇,化学的世界很有趣,就那么稀里糊涂报考了化工系……”
“对对对,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异,所以我说爸妈不理解我们年轻人,我们跟他们有那个什么……对,代沟。”
被梁思申说成是“我们年轻人”,宋运辉不得不憋住狂笑的冲动,他只能硬忍着一本正经地道:“你们不仅有代沟,还有因为所处大环境不同产生的思想距离。比如我厌恶皮包公司,没想到我有两家信用很好的客户却正是你给我圈岀的皮包公司,这就是两个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环境造成的客观差异。你喜欢数学,你就坚持,大不了以后找不到工作也开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优惠的货色给你。”
宋运辉年前已经在考虑。他原先以为根据梁思申爸爸的说法,梁思申的经济条件应该不会差,得来的遗产可以买房子买车子,还可以接父母去美国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来的这个电话言简意赅、精打细算花钱的样子,宋运辉就有点意识到梁思申那儿的经济条件并不如他所想象。再看今天他打电话过去,梁思申说话叽叽呱呱没个完,连代沟都挖掘出来了,因此更印证他的猜测。他很想帮帮这个独在异乡的坚强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钱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释道:“很简单,现在就可以做起来,那些公司的联络方式你已经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给他们的货定价一百美元一吨,给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吨。你可以用这个差价照着我给你的客户名单与他们联系。明白我的意思吗?”
梁思申惊道:“那不是太简单了吗?会不会是作弊呢?你这样做好吗?”
梁思申那来自大洋彼岸单纯而缓慢的声音却如冲击波正正地打在宋运辉的心上,他一愣之下,连忙道:“没关系,我们的出口价格有一定浮动幅度。我上面说的差价只是比方。不过你可能先得筹集一部分资金用来开信用证,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们帮你开信用证,你拿佣金。你看什么办法比较合适?”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没问题?我现在就可以开家皮包公司,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既然不会坐吃山空,我也可以将小小一份储蓄也拿出来,而且我现在已经懂得怎么做进口。”
宋运辉这才嘘一口气,问道:“再有一个问题,你有时间吗?会不会影响你的学习?”
梁思申却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蜗牛的语速,笑嘻嘻道:“我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精力。Mr。Song请相信我,立刻给我一份英语资料和报价。”
宋运辉也笑嘻嘻地道:“行,为了你伟大的皮包公司,我这两天整理一份专门给你这个门外汉的资料,尽快寄给你。你如果觉得为难,千万不要勉强,这不是游戏。我给你的只是建议,你一定要审时度势看可不可行。”
“Mr。Song,不行也得行,我一个人在美国,必须掌握我经济状况的主动权。我现在的工作很受好评,Mr。Song,请相信我会做好。谢谢你给我的这个机会,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真感谢你。”
宋运辉虽然对梁思申的能力将信将疑,却一点不放松地抓紧时间就给梁思申组织资料。小家伙既然如此积极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当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组织资料虽然麻烦,可宋运辉毫无怨言,而且心态好得简直像是在做游戏,与梁思申玩一个跨国大游戏。即使以后梁思申临阵退缩,那也就算作给她一个锻炼机会吧,如果不给予小孩子机会,小孩子永远不会长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业都是英语,程开颜肃静回避。
夜深人静时,宋运辉扪心自问,他为什么追着要帮梁思申,除了对梁思申缺钱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种发泄吧。他就是缺钱,就是举债,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灵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说,等闵开始动作之后,他还有好日子过吗?他对事业,对金州,已经深深怀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来电说,经过调查比对,这生意可以做,不过因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托代理公司办理,所以利润会被分摊得比较薄。宋运辉没任何犹豫,直接就在电话里告诉梁思申,给她每吨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结结巴巴地问Mr。Song这么做会不会犯错误,宋运辉告诉梁思申,这在他权限范围之内,要她别担心。不过他自己心里清楚,给梁思申的价,是绝对优惠价,那是给大客户的最低价。当然,为什么不便宜梁思申?
中午下班时,宋运辉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脸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骑在自行车上,也是悬悬地探过身来,轻轻地问:“听说没,下午总厂主要领导会议,要讨论到我们运销处,给透露点消息啊。”
宋运辉点头,看看旁边没太近的人,才道:“运销处其他科室有什么可以讨论的,还不是讨论你我两个科。”
虞山卿笑道:“拜托,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头有跟我有关的,千万先通个气,让我有点准备。”
宋运辉笑道:“你倒是急什么啊,今天的会议能具体到我们两个身上吗?最多是调整一下运销处任务和框架,我们两个,等往后温火慢熬吧。”
虞山卿长长叹一口气:“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资格等温火慢熬,我没根基的,恐怕会议结束调令就来喽。”
若是换作以前,宋运辉还会对这种话嗤之以鼻,而今在闵厂长的压力下,他已深有感触。毕竟,水书记之于虞山卿,当然是不同于程厂长之于他,关键时刻,是不是一家人,大不一样。
家里,父母已经回老家,幼儿园还没开学。宋运辉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经有一盘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转到厨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开颜拖开:“自来水冷,告诉你了,菜等我回来洗。洗菠菜得手在水里泡多长时间啊,你。”
程开颜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地让开,可还是贴着宋运辉:“我快开学了,可我也有点担心呢,小朋友撞来撞去没准头,万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让我妈去医院打个病假条,这就休息起来行不行?会不会太特殊化呢?”
“不会,你情况特殊。”宋运辉脱口而出,却又忍不住笑了,小猫有什么特殊情况,哪个孕妇还不都是一样?不过他还是听出程开颜不想上班的心思,道,“让你妈去打假条吧,再说你一个寒假暖屋子蹲下来,开学每天去冻着会不适应。”
程开颜放心了,贴着宋运辉从水槽转战到灶台,她本来就是个被娇养的,可看着丈夫做事这么认真拼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开口要特殊化,怕被宋运辉驳斥。
宋运辉却忽然想到一个大问题,大事不好,程开颜请病假减少收入,他们目前又是存折见底,而孩子又眼看着出生,正是急等钱用。他还没还问她妈借的钱呢。眼看着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时手头只有他一个月的工资和程开颜一个月的病假工资,这日子……
宋运辉心中的摇摆幅度越来越大。
程开颜午睡后找她妈聊天要假条,晚上顺便赖在娘家吃饭,她妈还巴不得,立刻打电话给宋运辉让他晚上也过来。但程厂长很晚了才结束会议回来,见女儿女婿在,还以为宋运辉急着打探会议消息,脱下大衣就道:“今天讨论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闵这回有耐心,没大动作。”
“反常才麻烦。爸,给开颜请了一个月病假,等产假后再请几天,准备一直休到暑假结束,正跟妈商量呢。”
程厂长忙道:“好,这样好,最好你们还是搬来这里住,多点照应。她妈也退休了,正好两人做伴。”
宋运辉回头问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过来。”程开颜大力反对,因为在妈妈家里她就不能总黏着丈夫。
程母立马从厨房持着锅铲跑出来扔下一句话:“你一个人待家里我不放心,明天就搬过来。小辉,这任务交给你。”说完又立刻冲回去。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笑道:“听妈的,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在家,妈退休了也闷,你正好陪妈说说话。”
程开颜做了好多鬼脸才答应。程厂长才放心,又有点气闷女儿嫁出去了不肯再听他的,只听她丈夫的。他喝了口宋运辉递来的水,道:“今天闵提出来,运销处在编人员越来越多,尤其是你们出口科和内贸科,每个科室才一个二十平方米的办公室,里面一塞就是十几个人,人均占用面积比坐牢的还不如,他提出不如运销处搬出总厂大门,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运辉有些惊奇:“太客气了吧。”说到这儿,程开颜早听得不耐烦,跑去小厅看电视剧去了,程开颜的哥哥也赶紧溜走,不爱听这个。程厂长以往从来在家无用武之地,总算现在有女婿可以商量。
程厂长哼了一声:“不见得,闵想扩充内贸,插入他的人手,直至替代虞山卿。但因为你那儿进入门槛较高,他暂时对出口没想法。”
宋运辉一时也搞不清了,闵和水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虞山卿的焦躁却是那么真实?
程厂长总结似的道:“走着瞧吧,不过从年龄看,这金州的天下总有一天会是闵的。小辉,你以前得罪过闵,以后还是收敛着点。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运辉有些无奈,虽然他目前的工作无虞,可与虞山卿感同身受。
闵厂长果然上台抓生产,抓技改,动作幅度很大。闵厂长年轻,有技术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厂和二分厂的两处技改一起上,一时论证会议开得轰轰烈烈。宋运辉工作繁忙,只看会议记录,倒是深刻感受到闵厂长带来的全新蓬勃活力,这是他喜欢的活力。但他按兵不动,他其实有很多有关一车间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现在他作为新车间主任却不能提了,那是捞过界不给人家一车间主任面子。这就跟以前闵厂长是一分厂厂长时并不见得雷厉风行,直到升上总厂,才大力出手一样,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位置不同了。
宋运辉的忙,还在他想出差多挣补贴,没办法,家中等米下锅。一趟东南亚两国回到金州,原想已经接近下班,就不去厂里了,不料却被通知闵厂长十万火急找他。宋运辉不知道闵厂长找他做什么,小心起见,先打电话问问岳父,知道没岀什么大事,才打电话给闵厂长。闵厂长建议他索性一起吃晚饭。
总厂厂长级别的没几个人,闵厂长家就在程厂长家那栋楼。宋运辉直接就穿着毛衣带上两包算是国外货色的芒果干过去敲门。闵厂长爱人出来开门,闵厂长则是在厨房忙碌。宋运辉不由得心里好笑,看来厂子弟不会做家务是一脉相承,闵厂长的爱人也是不烧菜。
闵厂长爱人一见宋运辉,就爽朗大笑道:“终于让我看到你了,呵呵。小宋,里面请,穿这么少不冷吗?”
“从丈人家过来,很近。一些芒果干,刚出差带来的小特产。”宋运辉把东西交给闵厂长爱人,对走出厨房的闵厂长道,“闵厂长,不好意思,让你辛苦。”
“有急事,不能让你休息,不过好在你是水书记御封的‘累不死’。为什么不见你的整改设想?”
“目前新车间需要做的是改进工艺,完善产品系列,设备改造方面暂时还不需要。只有工控方面国外发展太快,我们的设备虽然才上马两年,却已经稍有可以改进的地方,但暂时可以作为选项考虑。”
“哦,你一直在跟进国外的技术发展?”
“我出口与技术一起管,跟外商接触的时候就经常会向他们了解一下。”
“哦。这样,我们把新车间的问题先搁搁。听说你对一车间的改造很有想法,我以前也是一车间出来的,你跟我详细说说。”
宋运辉有些惊讶,他有关一车间设备改造的思路只很早以前与刘总工说起,闵厂长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闵与刘深有接触?他有点保守地道:“从一九八四年开始做新设备,后来没回一车间,对一车间的情况已经生疏。估计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闵厂长端出最后一盘菜:“来,请坐,喝酒吗?”
“不能喝,对不起,一喝酒就倒下。”
闵厂长爱人笑道:“全厂好像都知道小宋不喝酒不吸烟,家务活什么都做,是个五好丈夫。”
宋运辉笑笑,坐到饭桌边。闵厂长倒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客气地笑道:“我每天晚上喝一杯,你不喝就不勉强你了。我儿子在市一中住宿,平时只有我们夫妻两个吃饭。希望我儿子以后也能跟你一样考上大学,不过要像你一样初中就考大学是不可能了。”
“我虽然考进大学,不过大学不如虞山卿。”
“大学好当然要紧,但脑袋好最要紧,脑袋好之外还得有恒心有毅力。你进厂一年多点时间就把一车间所有资料全部整理出来,应知应会和岗位责任制也是你一手下来,对一车间的了解,这个总厂没几个人可以赶上你。所以,别人说对一车间情况已经生疏,我信,你说,我不信。”
宋运辉微笑:“总体还是记得的,但是没法像以前那样传感器在哪儿阀门是什么型号都一清二楚。可我记得当时对一车间的那些改造设想都不是很宏观……”
“小宋,不要跟我打马虎眼,有什么想法,你肯定都有记录。你是怕一车间上下不满吧,不用想那么多,你尽管跟我说。除了新车间,一车间是总厂的重中之重。我对一车间整改的要求你出差前已经了解了吧?”
“我现在很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脑袋里比较没有头绪,回头我整理一份资料。”
“你必须尽快给我报告。一车间的产品现在在国内都叫不响,我们必须做出改进了。我们已经讨论岀一些方案,但是据说你有更全面系统的。你尽管做,不要有顾虑,一车间主任亲口推荐你。”
闵厂长如此紧催,宋运辉也只能答应:“我试试。”
“你不用谦虚,你看得多,不仅在国内看,还看出国,又有新车间的一手资料。技改工作很需要你来统筹。你推三阻四,会不会是对我个人有想法?我知道你是很坚持自己意见的人,你既然有好的想法,不拿出来你自己心里乐意?还是你现在锋芒磨钝了?”
宋运辉被闵厂长咄咄逼人的问题问得都不好回答,只得道:“感谢闵厂长赏识,我会尽力而为。”
“这就好嘛。以前我们因为工作有过冲突,但个人生活方面没有过节,我们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要有太多思想包袱,一起把金州的产品质量和生产效益提上去。现在社会物资极大丰富,可物价也跟着涨个不停,我们做领导干部的不能不看到职工工资慢慢贬值,我们得从技改中要效益,从效益中提取奖金,你说对不对?”
宋运辉没想到闵厂长说出这么实在的话,这又是与水书记不同的风格。他闻言点头。
“比如说你新车间,目前你那里的出口占了几乎所有新车间的产量,你知道你们的利润在总厂全部利润中占多大比例吗?”见宋运辉点头表示知道,闵厂长才继续说下去,“这就是技术的力量。现在的市场不再是两年前,两年前你大力抵制降低品质的决定,还跟我闹不愉快。你当时说什么?人不能如此堕落。对了,堂堂一车间也不能如此堕落,不能眼看着产品在全国排末尾。我们都是从一车间出来的人,无论如何,不能坐视不管。你说是不是。我希望你来做这个技改小组负责人,水书记也同意由你挂帅。”
宋运辉惊异,但极力推辞:“一车间的技改我没资格挂帅,对一车间的了解,我给刘总工提鞋都不配。”
“我会与水书记商量。你吃饭,别光顾着说话。”闵厂长自己倒是把一杯酒喝完了,他爱人给他盛来一碗饭,“一车间的产品如果做出口,可以卖多少价?”
“基本上卖不出去,没法说出确切价格。”
闵厂长显然不是很相信,但也没追问到底:“外贸难度大不大?”
“外贸难度其实就在于我们能不能随时跟进世界范围的技术潮流,随时调整产品系列。如果墨守成规的话,恐怕产品会越来越难外销。”宋运辉沉吟一下,终于道歉,“闵厂长,我以前年轻气盛,说话做事有些少年得志,请你别放在心上。”
闵厂长道:“过去的问题解决就解决了,谁还记着那些,都是对事不对人。小宋,以后你也别放心上,你这是记性太好,这种垃圾信息也记。我炒的菜怎么样?都说一流。”
闵厂长爱人笑道:“难得下厨呢,说是你小宋来,要好好招待你。”
一顿饭吃得高高兴兴,闵厂长说宋运辉才岀远门回来,就不再留,亲自送出门去,还帮开亮楼道灯,等宋运辉进了程家门才关灯关门。弄得宋运辉满心都是疑问:闵厂长用得着这么客气吗?
回到家与岳父程厂长说起,程厂长说,闵刚上台,总得团结一帮有用的人,找到他宋运辉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但是等闵上台坐稳之后会怎么做,就不清楚了,那得看闵为人是不是包容。说这话的时候,宋运辉感觉到程开颜靠在他背上的分量一下加重,意识到程开颜听得发闷睡着了,只得悄悄与岳父说声抱歉,扶程开颜回屋睡觉。程厂长看着挺无奈,他还有一肚子的话呢。
宋运辉本来是不想捞过界,而现在与闵一顿谈话下来,更觉事情复杂,怎么看似掺和了刘总工?他不知道闵厂长究竟是什么打算,总厂里面,谁不知道水书记与刘总工是公开翻脸?宋运辉欲待不掺和,可看样子由不得他,而且他自己也是年轻好胜,早就对一车间的设备想入非非,他很快做出两份方案,一份注明是小改小闹,但影响有限;另一份注明是大改,需要进一步组织班子进行论证,预期效果较好。一式三份,一份给水书记,一份给闵厂长,一份交生技处。方方面面都拜到,免得不小心得罪尊神。
方案上去三天,闵厂长便问水书记要人,一定要把宋运辉要去专门负责技改第二方案的落实,事先并没与程厂长或者宋运辉打个招呼。程厂长为此黑了脸,宋运辉也因此看到闵厂长隐约的势头,闵已经不把程厂长放在眼里。他不免想到,闵若是真有重用他的意思,那么必定尊重他,拉拢他,软化他,而不会是现在这样的表现。宋运辉即使再喜欢摆弄设备实践技术,也不免裹足再三。总觉得技改这事儿的表面之下,是无穷的权力重新洗牌。
可是闵厂长并没因为水书记的一次拒绝而放弃,他声称,根据方案将有不少设备可能需要引进,而一车间的改造又是一场抓时间抓成果环环相扣的战役,必须抓紧在隔年一次的大修前完成所有前期准备,到明年春天大修期间打一场漂亮的安装攻坚战。这场战役,需要一个有设备引进、安装经验,又充分彻底了解一车间设备的人来统筹指挥,这个指挥人选,全金州舍宋运辉其谁?
两年之前,宋运辉或许真会以为一车间改造舍我其谁,但是经历新车间建设的复杂战役之后,宋运辉已经很清楚,一车间的改造绝非单纯,其中牵涉太多太广,他一个小小副处不仅协调能力不够,即使技术方面也无法做到全面总抓,他离刘总工毕竟还有一段距离,那段距离,就叫“经验”。即使他在新车间安装期间功记一等,可他必然会在一车间改造中遭遇技术经验缺乏的陷阱,除非有类似刘总工那样的经验人士倾力帮扶,有过去水书记那样的全力包容瑕疵,就像岳父程厂长曾经的提携帮扶一样。但是现在的闵厂长会吗?连程厂长也认为,闵厂长如此委以重任,对宋运辉是揠苗助长。
宋运辉虽然带着满心疑问,却还是几乎手把手地教梁思申做成第一笔生意。不过梁思申也争气,居然能说服客户接受来自她的订单,在产品装运前,她已经在美国确认买家,签订合同。有第一笔就有第二笔,等货物到港交付,接踵而来就是第二笔的时候,梁思申就有了熟门熟路的味道,而且提货数量也是大增。宋运辉都不知道梁思申这个小姑娘是怎么做到又找到下家,又说服银行扩大信用证的规模的,问梁思申,梁思申没有隐瞒,一五一十实说,原来差价决定业务,业务取信银行,就是那么简单。宋运辉心里嘀咕,美国的生意真容易做,哪像这儿还有平价议价、平改议、议改平、价格双轨、计划收购、关系户等无数规矩。
闵厂长最终还是获得水书记认可,一把抓宋运辉过去,对宋运辉提出的增加补贴要求一口答应。宋运辉不得不开始忙碌。但既然已经被迫上手,宋运辉还是愉快起来,他本来就喜欢技术革新,喜欢开拓新的领域,再说闵厂长非常配合,要人给人,要钱给钱,使得宋运辉工作非常顺手。后来,闵厂长索性把一分厂所有技改工作全都交给他,让他系统指挥,闵的唯一要求,就是必须抢在明年大修前完成所有筹备,力争大修期间争分夺秒完成设备技改。
宋运辉是个越忙碌越兴奋,越兴奋就越能岀成果的人,再加岳父倾力指导,闵的倾力配合,他成功指挥起一分厂,甚至总厂的相关人员一起忙碌地围着技改工作转,就像当年新车间建设时期。而一分厂技改金额虽然没新车间建设时期大,可细碎工作一点不少,一分厂的技改不仅占据一分厂全体职工的精力,也牵动着总厂上下许多人。宋运辉依然不能确认闵对待他的思路,可随着工作的开展,他都没时间再想其他。而程厂长主管基建,也是因此投入忙碌的工作。
其间,程开颜生了,生了个女儿。程开颜推进产房后,宋运辉和他告病退的爸,以及原本就退休的妈都因宋运萍的意外而在外面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连程厂长夫妇都没他们急。直到程开颜折腾了半天被推出来,宋运辉提了九个月的心才终于放下来,程开颜痛得哭,他就坐床边抱着安抚,还得他妈抱着孩子过来他才有时间看上女儿一眼。他跟程厂长说,他要学岳父对待程开颜一样地对待女儿。可说实话,看着红皮老鼠一样的女儿,他心里怪怪的,什么感觉都有,就是没强烈地感觉自己也是个爸爸了。
宋程两家人都围着程开颜和小囡囡转,程开颜觉得自己真幸福。出院回家后,妈与婆婆继续围着她俩转,程开颜都不用自己动手。三个月产假过后又是暑假,她真心觉得宋运辉为她换的工作真是好。
五月时候,很多五月新娘。程开颜的哥哥结婚了。宋运辉家外面前后小院的花草开得姹紫嫣红,他却没时间信守诺言,抱小囡囡赏看鲜花,小囡囡几乎都不认识这个不着家的爸爸。
梁思申却带来令宋运辉感慨的消息,小姑娘告诉他说,美元对马克与日元等主要货币大幅下跌,她拿出一半钱去炒日元,因为她来自亚洲。操作下来,她发现自己瞎猫撞着死老鼠,竟然是日元相对美元升值最多,她赚了。宋运辉心说他是掌管着出口才知道一些外币汇率之类的情况,好奇梁思申只跟他做单一中美贸易,怎么会知道这些情况,梁思申说她中学时就和同学一起学习投资操作了,现在既然手里有了钱,怎么可以眼看着坐吃山空,当然得让钱生钱,实现增值。梁思申又说了他们几个中学同学的交流沟通情况,听得宋运辉眼界大开,才真正明白自己这做出口赚的美元是怎么回事。他积极要求梁思申给本有关汇率的入门书,梁思申一下寄来好几本。宋运辉仿佛看到梁思申一日千里的进步,终于意识到梁思申嘴里信里常常提到的赶超Mr。Song不是戏言,他心里开始有了危机感,如闻身后追赶的脚步声一声紧似一声。
这一回的国外设备订购,宋运辉因为已经有丰富外贸经验,做得游刃有余,核定合同时,他还咨询了一下炒汇的梁思申,确定合适币种。当时一家日本公司可以提供相对价廉物美的产品,而且还附加后续服务,唯一要求是日元付款。水书记和闵厂长一致看好那家贸易代表态度可亲的日本公司,但被宋运辉否定了,他以《广场协议》与最近日元相对美元的升值曲线来说明付款时实际支出货币肯定比购买其他国家设备的实际支出多。水书记和闵厂长都被他煽得一愣一愣的,同意他的意见。
反而是在国内订购设备千难万难,要求确定一个供货日期,有时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
06
小雷家村春节过后就遇到一件大麻烦。
春节大量肉猪出栏,猪场将猪舍冲洗干净,准备开春小猪长大后进栏。春节时候天冷,连刮几天西北风,冲出去的脏水冰在阴沟里。春节时候大伙儿又欢度节日,没人盯着清理结冰而不臭的猪粪用拖拉机运走,哪个富裕的农民春节还干这臭事!没想到春节后天气放暖,脏冰融化,又下了一场大雨,粪水和着新岀的猪尿一起排进河里,下游村庄养的大鱼小鱼全部肚子翻白,白花花浮了整个河面。
小雷家下游的村庄邵家村因为地处下游,自打周围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后,他们门前流过的河水几乎没几天清澈过,总是一会儿黄一会儿绿一会儿红,染坊一样热闹,可河里养的那些鱼却跟得道成仙了似的,百毒不侵,依然活得自在。往常小雷家流下来的臭水虽然气味不对劲,可风向一变就闻不到,再说又不会熏死人,小雷家人自己不也熏着吗,所以大家虽然总要骂上几句,可也没法太在意,人家可是天天一车一车地拿拖拉机载走猪粪,不就是放点猪水下河吗?总不能关了人家的猪场吧。可这一回死得满河漂的鱼却是真金白银,跟乡里签下承包河流养鱼合同的村民心疼得对着满河白花花的鱼肚皮哭天喊地。
邵家村村长气得找上小雷家,要求小雷家出钱赔偿。既然对方来的是村长,这边就由小雷家村村长雷士根接待。士根虽然知道猪屎猪尿放到河里去确实脏,可不承认邵家村的鱼是被小雷家的猪尿毒死。他也有理,猪场的臭水都往河里放了两三年了,怎么会今年才死鱼?肯定是上游别的哪家企业放毒。邵家村的村长就问为什么小雷家和小雷家以上的河流都没死鱼,就只死了小雷家下游邵家的鱼,这说明即使不是小雷家的猪尿,也是小雷家放的其他毒水。士根说小雷家门前的河压根没养鱼,死什么鱼。
一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两个村长都不让步,邵家村村长转个身又告到乡里。小雷家村经济搞得好,乡里比较疼爱小雷家,士根在乡里一向直进直岀。邵家村长在乡里说话还有点顾忌,士根却还是一样地说话,于是争论局势变成好像是邵家村犯红眼病告黑状,小雷家人盼青天。乡里要邵家村别逮谁是谁,看到小雷家农村经济搞得好就抓小雷家要钱,邵家村长冤得什么似的,非要拉乡长去邵家看死鱼。正拉扯间,中午下班电铃响了,乡里工作人员积极踊跃地下班回家,撇下邵家村和小雷家村的两个村长。
邵家村的村长受托而来,见事情没办成,无法回去向村民交代,就拉住士根要一起回去跟村民说,士根不肯,骑上新买的摩托车自己走了,邵家村村长的自行车怎么也追不上,心里又羞又气。
士根回村与雷东宝说起这事,雷东宝小时候还见猪粪扔进河去,大鱼小鱼追着吃的,哪里还会毒死鱼,跟士根一起议论邵家村的不是东西,自己把鱼养死,想敲诈小雷家村淘本。两人都觉得是这么回事,士根本来还想争论是不是小雷家的事情后稍微给邵家村一点赔偿,因为好歹是把人河水弄脏了,可想到邵家村不上路,摆明着讹钱,他也不干了。
当晚,猪场的一堵墙就给人扒了。正好扒的是小猪哺养场,半夜三更,寒流入侵,扒开的墙洞周围好几窝小猪冻得“嗷嗷”叫,扒墙声猪叫声惊醒夜班管理员,大家抄家伙冲出去抓了两个,其他跑了。农民对待对手一向下手无情,夜班的有些去堵墙赶猪,有些就把被抓的两个人扒了大衣绑在猪场门口两根电线柱上,等待第二天领导们来了处理。被绑的两个也冻得“嗷嗷”叫,与披着大衣的猪场职工对骂。
逃回去的邵家村人见少了两个人,少的都是谁家侄子谁家外甥亲连着亲的,这与乌合之众不同,不能不回去找。可再回去猪场,却见狼狗当道,灯光雪亮,小雷家人严阵以待,邵家村人都不知道该不该露面。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小雷家人的剽悍,连市里欠小雷家钱他们都敢打上去要,可面对着被绑电线杆上的亲属,他们又无法不救,于是,派了几个人回邵家村去叫人。
小雷家的狼狗闻到人味儿,跃跃欲试,小雷家人感觉不好,也打开猪场自用的大喇叭叫人求援。冬日的村庄本来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声音,脚盆般大的灰色高音大喇叭一喊,小雷家村的人都起来驰援。这时天渐渐亮了,连着小雷家与邵家村的路两头,黑压压的两军对垒,高过人头的是锄头柄钉耙柄。
雷忠富一听猪场出事,是第一个“哧溜”出被窝的,去猪场了解后,连忙找上雷东宝和士根咬耳说了最近天气返暖,原来冻结的猪尿大量排放入水,又一场雨,把春节几天休息没清的猪粪冲下河里,这么多猪尿猪粪下水肯定可以害死一河的鱼,忠富本来就是养鱼改养猪的,懂行。
雷东宝与士根知道这下骑虎难下了,如果这时答应赔偿,对方还以为是枪杆子底下出赔偿,以后邵家村的气焰将大增,小雷家的以后还怎么做人。可既然毒死他们的鱼,不赔又说不过去。正好乡书记带着派出所民警过来劝架,雷东宝顺势做大方,便要小雷家的收队回家,把晚上抓住的两个邵家村人交给派出所处理。邵家村的人不肯撤,村长仗着人多势众,一定要拉乡领导去看死鱼的河。乡领导们去看了,看到一条宽阔的臭水沟。这种臭水沟里还能不死鱼?
雷东宝坐士根摩托车后面,主动赶到乡政府,等乡领导们回来处理。路上他与雷士根商量,这事怎么办,承认还是不承认,若是承认了,以后邵家村的人不是有理由堵他们排水沟了吗?如果不承认,又用什么借口赔钱?猪场不能不办,猪尿不能不排,承认无疑是断猪场后路。
乡领导们先把河水取样交给市里去化验,结论出来之前没法下定论。可乡里还是批评了小雷家村把一条河搞得跟臭水沟一样,于是邵家村的村长支书跟着一起指责,要猪场停办。雷东宝原本一直听着,听来听去听不出合理解决办法,索性一声大喝止住大家的吵闹,告诉乡长,万头养猪场是县里要办的,也是县里树了一年多的典型,给县里不知争了多少光。猪场一定要办下去,猪粪猪尿一定要排,领导看着该怎么办吧。
乡领导当然也知道小雷家养猪场的牛气,自然不肯停办这个县里树立的典型、乡里财政的大户,可问题就是雷东宝问的那么简单,怎么办。他们不能做决定,只有向县里汇报,要求县里解决。
没想到县里的答复很简单,县里说小雷家经济是全县农村经济的典范,邵家村有什么问题自己克服解决,还要邵家村向小雷家学习,大干快上,搞活全村经济。邵家村的村长支书不敢找去县里,只好蹲乡里拖住乡长书记要求解决。士根根据邵家村村长的赔偿要求,主动放下五千元现金支票走了,雷东宝走以前还问乡长,猪场一直要办下去,这问题怎么解决,总不能老问小雷家要钱。邵家村的也问乡里这问题怎么解决,邵家村的河不能不养鱼。乡里头都大了也拿不出办法。
既然谁都没办法,再说邵家村又把钱拿了,这事儿就不了了之了。小雷家养猪场吸取教训,再也不敢不清当天猪粪,但臭水照排,邵家村的河流继续做阴沟,邵家村的人再往上反映都没用,县里一心只支持小雷家。邵家村的人只有怨声载道,却无可奈何。
雷东宝起先还挺关心猪场猪粪猪尿的问题,要忠富想办法解决,他自己也想着要么修长沟把脏水排到邵家村更下游的地方,可后来既然上级没意见,邵家村拿了赔偿后没再有大动静,他也就将此事搁下。
而小雷家上下见出了这么大事,上级还是包庇着小雷家,一个个身体壮胆气豪,自然是更不会用心去解决猪场的问题,而且更是理直气壮地“为了壮大农村经济”而排污。于是,不仅邵家村,邵家村的下游也怨声载道,可大家的怨气又能传达到哪儿呢?渐渐地,大家都说雷东宝这个人霸道,不仅在他自家村子里一言堂,周围村子也在他面前说不上话。小雷家的猪屎一臭一条河,雷东宝的臭名也顺着河流往下传。偏雷东宝是个拧着来的人,既然大家这么骂他,他索性把以前的内疚也丢了。
而因为登峰电缆厂两条电缆设备的开工,需要动用大量铜材。早有机灵的个体户闻风而来,在附近村庄找地块做起废铜回收生意,准备将废铜整了卖给耗铜大户小雷家电缆厂。邵家村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村里开起好几家废铜回收场,邵家村好多人进废铜场就业,天天几根烟囱冒出充满燃烧聚氯乙烯的臭气黑烟,而邵家村废铜回收排出的酸处理废水和卤素废水继续往下游跑,一站接着一站,下游还有下游。
年底,猪场再次丰收大赚,可猪场再丰收也比不过电缆厂的赚头。可电缆厂的开工引导得周围村庄大上废铜收购加工厂,终于天下乌鸦一般黑,小雷家的臭水臭气不再一枝独秀,从此邵家村的人不再埋怨小雷家。
不过,周围村庄也不得不通上了自来水。因为河水不能用了,被酸水卤水污染的地下水也不能用了,大家只有被迫赶超城里人,用上自来水。
这一年,杨巡私自打着登峰电缆厂的牌子在东北搞他的电线电缆批发,久而久之,人们也认可他是登峰电缆厂的门市部,生意越做越大,资金越滚越雄厚。杨巡在登峰的进货量越来越大,于是在雷东宝面前越来越说得上话。不过雷东宝依然不很喜欢杨巡,常当面指责杨巡这小子越来越狂,狂得没边儿。不就是做个倒爷吗,有什么可狂的。杨巡也就在雷东宝面前没法还嘴,他狂,雷东宝比他更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