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郑否之还陷在回忆里,情绪很低落,垂着头双肩微微颤抖,似乎又回到那个孤立无助,难堪又失望的境地,“没有。”
董慈又道,“那你现在背一遍,你可以的。”
郑否之晃了下神,低声背了起来。
时间大概过去了一盏茶的功夫,管子这本书,算起来还是比较长的,董慈认真的听了。
郑否之背得很流畅,一点都不磕巴,背着背着双眼通红,情绪越来越激动,最后竟是掉下泪来了,过了一会儿又想通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他足足背了三遍,声音越来越顺滑,如银瓶乍破水滴玉石,清越明朗,竟是十分好听。
董慈听得心情复杂,有些事后来想想,就只是一件小事,但在当时,也许就是一件让你觉得比天塌下来更为恐怖的事。
在别人眼里,它也许就只是一件小事,一件别人觉得你至如今还记挂着都是很莫名其妙难以理解的事,但对你来说,对当时的你来说,它就是很重要。
郑否之的父母,看起来并不是合格的父母。
董慈耐心的等着郑否之平静下来,甚至连茶水也不喝了,只静静的坐着想事情,并没有打扰他。
面前这个青年人,君候公室之子,有口吃之症,三十岁上下,出现在稷下学宫。
姓郑名否之,他是韩非子。
董慈懵在了原地。
这个人是韩非子!
让赵小政说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韩非子!
天呐!刚刚发生了什么!她刚刚居然如此大不敬地按了韩非子的脑袋!
这个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政论家和散文家!
这颗金贵的脑袋……
她刚刚居然很没分寸的按来按去……
第18章 .晚辈就想当书童
郑否之起身向董慈行礼,严肃又郑重,“还请问小友之名,小友的恩义,韩非定当结草报恩。”
一个伟人巨匠说要对你结草报恩,这冲击不可谓不大,董慈头晕叨叨的,只想翻白眼直接晕过去算了。
但那是不可以的,因为翻白眼是一项很失礼的举动。
而且,思想家就是思想家,心结解的这么快,一眨眼说话就这么流畅利索了,果然不愧是思想界的大家泰斗。
董慈努力让自己正常点,努力让自己像刚才那样自然而然地和韩大大说话,“我……姓董名慈,您不必言谢,我相信任何一个人遇见您,都会如此的—”
许是有了才华的特效加持,董慈觉得韩非子的五官都更英俊了,身形也更有气度了。
董慈晃了晃脑袋,告诉自己盲目崇拜要不得,得赶紧回过魂来。
不是,董慈又晃了晃脑袋,她是不是忘记了什么。
韩非子虽然不善言辞,但文章写得非常漂亮,《孤愤》《五蠹》等等经典著作,写得洋洋洒洒词锋犀利,论理透辟,生动、形象又准确,说服力特别强,读起来让人拍案叫绝相见恨晚。
别的尚且不说,就语言文学方面,韩非子就是当之无愧的文学大家,他把大天[朝的论辩类文章推向了巅峰极致,他写的文章构思精巧,语言幽默,平实中自有奇妙,每每能警策世人,是实实在在把文章做成了一门艺术。
韩非子文章能写这么好,不能排除有他不善言辞的原因在里面……
董慈浑身都打了激灵,万一韩非子因为口齿变好了,往后对文章学问一事放松懈怠……别的思想精髓不用说,螳螂捕蝉自相矛盾守株待兔等等经典的寓言故事,但凡消失了一个,也是了不得的事!
那可是义务教育教科书里的必修课,必背文,少了一个都不行!
董慈背后冷汗都出来了,忙站直身体,肃着脸厉声道,“你若想结草报恩,现在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董慈翻脸如此之快,韩非子愣了一下,点头道,“恩人但说无妨。”
这件事很严肃,绝对不能开玩笑。
董慈强压着包括因为身高差等等产生的仰望感,表现得十分色厉内荏,“我治好你的口疾,但你不可轻易与人做口舌之争……除非有性命之忧,否则你不可用口舌论文辨道……大人你能做到么?”
这要求很奇怪,也很苛刻,韩非不解又愕然。
但士人重诺,他方才已经答应过了,因此虽是心有疑惑,却也行礼应道,“即是恩人的要求,韩非听了便是。”
这下她折上八十年寿也不为过了。
董慈心里发虚,脸上努力绷出威严的神色,却收效甚微,她又觉得万一韩非子口疾治好以后,不但文章能写得一样好,又能言善辩,那这些即将产生的言论对辩,岂不是有变成经典的可能?!
想想言辞犀利的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与其他学派弟子来一场酣畅淋漓的对辩和论道,那得有多精彩啊!
万一韩非子灵感来了,却不能直抒胸臆畅所欲言,她不让他说话,岂不是扼杀了天才的另一种创作形式?
要知道很多精彩的故事都是在辩论对话中产生的,比如说庄子与惠施的论鱼观鱼之乐,六祖慧能与僧人的风动帆动心动论……诸如此类数不胜数的哲学思想,都是在言语辩论中偶然得来的……
董慈要疯了,又拿出了二十分的色厉内荏地补充道,“这样也不行!你灵感来了的时候,该说就说,但不可沉迷于此,知道了么?”
董慈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自己都觉得自己精神错乱了,眨眼间简直操碎了心。
董慈心说不行了,她太乱了,她得找个地方静一静先,这个事情当真开不得玩笑。
董慈头突突突地疼,强打起精神朝韩非子问道,“晚辈以后能给您当书童么?”
她态度阴晴不定,翻脸如翻书,这下又十分尊敬的样子,饶是韩非子素来泰然,也有些哭笑不得,“书童不敢当,恩人医术了得,韩非愿为恩人引荐入学宫。”
董慈摇头,她这下是非得要跟在韩非子身边当书童了,方便随时监视他的创作状态,董慈想清楚了,便道,“晚辈就是想当书童……”
董慈生怕韩非子大大拒绝,忙接着道,“您若是同意了,那晚辈明天下午就来学宫门口找您可以么?”
世外高人总是有些奇怪的癖好,韩非子也未再推辞,点头应下了。
董慈在这边操碎了心,韩非回了学宫,立马就去见了自己的老师荀况,行过礼了以后,就开门见山地问,“弟子请教老师,可知‘灵感’二字是何意?”
荀况听他言语正常,惊喜得抚须而笑,声音舒朗开怀,“汝竟是大好了,这是好事,当浮一大白!”
韩非思想政见虽与老师不同,但素日里两人关系比旁人还亲近些,韩非知道老师是真心替他高兴,便也笑应道,“韩非亦以为然也。”
荀况见自己的弟子与往日大为不同,想了想便叮嘱敲打道,“日中则昃、月满则亏,你本不善言辞,于文章学问上就比旁人更能抱元守一……”
荀况见弟子听得认真,抚须接着道,“你天分悟性极佳,现在口疾之症是好了,但往后更是要守住本心,学问上不能有松懈怠慢,也不能妄逞口舌之能,病治好了本是件好事,莫要变成坏事了。”
韩非浑身一震,随后恭敬的行礼应下,恍然道,“原来是这般意思……”
荀况见弟子神色有异,便询问了两句,韩非回过神,将今日的事细细说来,等说到董慈颠三倒四的言语,还有古怪扭曲的表情时,就忍不住摇头笑道,“恩人小小年纪,却与老师的教诲相投,怎奈弟子愚笨,当时竟是没理会到他的好意,惭愧。”
荀况频频点头,回想着韩非说的话,忍不住朗声笑起来,“这小友倒也有趣,替你考虑了个周全,你可莫要辜负恩人的心意才好。”
韩非自是牢记了老师的教诲,倒也没再纠缠灵感二字了。
韩非子解了心里的迷惑,董慈这里却是一惊接着一乍,她一回客舍就懵了。
秦鸣?
秦鸣怎么会在这里!
董慈转头左右看了看,见确实有许多红色紫色的服装和饰物,这才确定自己没有产生幻觉。
真的是秦鸣,那怎么办?要跑么?喔,不,已经来不及跑了。
秦鸣一副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样,见了她就几步迎上前来,根本没给董慈反应的时间,“可找着妹妹了!真是太好了!”
董慈的表情有惊无喜,秦鸣全当看不见,语气十分熟络,“妹妹这些年可还好,看起来跟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
男孩子十五六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秦鸣也拔高了不少,约莫是跟在赵小政身边做事的缘故,看年纪虽还是个少年人,但周身一点不见青涩,举手投足沉稳老练得很,行事做派有点像梅州。
就只有一年半而已,称不上这些年。
董慈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拿茶杯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压压惊,问道,“秦真还好么?”
秦鸣暗自松了口气,笑道,“正要跟妹妹说呢,秦真要娶妻成家,想请妹妹回去一趟——”
“成亲?”董慈乍一听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念一想这时候男子基本十五六岁就成亲,算起来秦真秦鸣还真到该成亲的年纪了。
可这年纪也太小了,在后世可还是个没长大的初中生呢。
董慈忍不住咂舌,她还真的必须要回去一趟才行,一来成亲的时候身边没有亲人,十分不吉利,二来成亲是人生大事,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哥哥成亲,董慈作为妹妹,自然是要去的。
董慈有些纠结,见荀卿老人家的事忍忍几个月倒也没什么干系,但韩非子前辈那边的事耽误不得,人生轨迹是很奇特的,有时候只是一步之差,等再回过头来看,也许就南辕北辙了。
韩非子在文坛、思想、政治界都是很重要的人物,不能出任何差错。
董慈朝秦鸣问,“明日出发可以么?”
董慈这么问,意思就是同意了。
秦鸣不用上其他非常手段,心里大喜,点头应道,“妹妹有事尽管去安排,咱们明日一早再上路不迟。”
董慈也没跟他客气,嗯了一声道,“那你先休息,我出去一趟。”
董慈要去找韩非,就折回了稷下。
稷下学宫董慈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只是怎么把韩非叫出来就成了个问题。
现在正值下午,也不是饭点,学宫的门关着,安静肃穆。
稷下学宫地位特殊,在学子的眼里和圣地也没什么分别,董慈眼里亦是如此,或者说,她因为来自后世,感触又要更深刻一些。
稷下学宫与古希腊柏拉图创建的雅典学院大致同期,同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学院,但算起来稷下学宫比雅典学院规模浩大数倍、也繁盛数倍,它的规模之大,聚集的人才之多,实实在在是当下的世界第一。
董慈没有上去敲门。
毕竟这是孟子、鲁仲连、孙子孙膑、屈原、庄子、荀子等等诸多先哲前辈曾待过的地方,是圣贤清净之地,董慈不想上前喧哗。
她想等遇着见一个学子,再请他帮忙给韩非子传个信就好。
董慈没等多一会儿,就有马车在学宫门口停了下来。
有个白袍的年轻学子从马车上下来。
董慈看着来人,心说这世上果然有那种一出现就能吸引住所有人目光的人。
天边明月,雪岭之松,这少年面如冠玉,清隽泰然,闲云信步之间,优雅得理所当然,高贵得漫不经心。
是晨间酒楼里的那个出众少年。
这美男子美得与凡人有点距离,董慈有点发花痴,正犹豫着要不要上前让他帮帮忙,就见美少年看了过来,脚步一顿,就转身走了过来。
董慈忙回头看了看,见背后没旁人,这才又扭回脑袋来,美少年当真朝她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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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总是容易对美的事物心生好感,董慈就朝他十分友善的笑笑问,“公子有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