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冉冉想着爹爹, 然而江知乐不像周青他们有辅国大将军府当靠山,可以一路上无比顺利到了京城。
按照道理来讲, 一般是不能无缘无故乱跑, 要有个正当理由然后去官府开凭证。
江知乐直接将书全都抵押,筹钱打通官府,以最快速度搞完凭证, 回京的理由直接选了进京赶考。
毕竟再过半年就是科考, 提前去京城备考的也不是没有。
尽管速度已经够快,一来二去还是耽搁了点。
高老头自知帮不忙, 把大半银子拿出来给江知乐, 他没提出要跟去。
他知道自己年纪大身体不是很好, 路上万一有什么便耽搁了。
另外他还要留下办冉冉的后事, 做戏要做全套。
司马承看着面色憔悴, 下巴一圈黑青胡茬的江知乐, 再次无比痛恨自己的身体。
宋老头严厉盯着司马承,“你只能在家好好呆着,最后要紧关头, 别功亏一篑了。”
司马承眼底划过一丝犹豫, 深深吐出一口气, “京城有父皇留下的人, 人不多, 忠心可以保证, 你们入京可以联系。”
司马承将联系方式告诉江知乐。
这是司马承安身立命的保障, 江知乐沉默了一瞬,“我代冉冉谢过你。”
司马承扭开头,不在意道:“不必, 等冉冉回来亲自谢我, 她欠我良多。”
说完顿了一下,“索性我在村中无事,调查幕后黑手的事交给我,我对京城行事有些了解。”
江知乐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不再言语。
说话间,雇来的马车终于到了,江知乐与乔装的张小二一块入京。
一路上水路陆路更替,江知乐头疼愈发严重,有时候彻夜难眠。
越靠近京城,脑中许多画面愈发清晰。
有的是他在书房,书房布置精巧,心若枯槁,唯有仇恨,盘算算计,举步维艰。
有的是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小女孩叫他爹,他心底并无欢愉,十分平静。
隐隐约约他似乎还有一个妻子。
所有场景的背景奢华低调,品味非凡。
他从未见过,也从未去过。
零碎的画面时不时飘入脑际,杂乱混沌。
江知乐冥冥感觉到这些画面对他来说很重要。
抽丝剥茧,强压疼痛,他勉强拼凑出一个事实:这些画面中,他科举顺利,重新娶妻。
更多的便不甚清晰,让他恐惧的是,无论哪个画面,都没有冉冉。
“学先,你累了,必须多睡会。”张小二压住他的肩膀,目光定定看向他。
学先是江知乐读书时夫子取的字。
往常看着整齐干净,芝兰玉树的年轻有力书生,此时眼中泛着血丝,眼下青黑,下巴一片青色胡茬。
看着憔悴,眸光却很亮。
张小二一怔,松开手一屁股坐下,“我以为你受不了,还想着你年纪轻轻想不开怎么好。”
江知乐平静道:“宋书白跟着冉冉一道入京。他能跟着过去,可能他与那些人或许有相识的,或许有几分了解。我知道冉冉大概性命无忧。”
张小二惊愕,“那你还把那些书全都处理了?有些都是无价之宝,银子大家可以帮你筹借。”
张小二是读书人,他知晓价值愈发可惜。
江知乐冷静道:“我喜爱那些书不是因为书无价,如今不喜欢了,自然要处理掉。”
张小二叹气,以为江知乐是不好意思借钱才这么说,如今坐在船上,无事可做,他将自己的书递了一本给江知乐,自己也翻开一本。
看到书,江知乐手臂一颤,眉眼涌起深深的厌烦自责,来的莫名,却无比强烈。
他接过书,指尖差点一松将书砸落在地,他接过便把书放下。
他没说假话,自从那些画面出现后,他便再也看不进书。
张小二看了半晌,抬头才发现江知乐一页未看。
太奇怪了。
可见江知乐换了衣裳,刮了杂乱的青茬,按时吃饭,眼神平静明亮,脊背挺直。
正气、坚定、平和。
不像是受不了打击的样子。
张小二放下心,便也不再多问。
他这次随着江知乐入京,帮忙找冉冉是其一,将军在京中也曾有关系不错的,只是许久未联系。派他来一个是了解情况,一个是留京接应,另一个是拉拢观察能站在前太子这头的人。
太子司马承还给他们默了一份京中官员名册。
短短一夜功夫,默了一小册,不仅有名单,关系细节,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把柄之类……
张小二心生佩服,对去京城要办的事情不由更加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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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后,正巧有三公主司马月的赏花宴。
三公主司马月喜爱办宴,有时一旬便要办两场。
虽然只相处了不到两日,宋雪薇已经忍不住把冉冉丢开,看到就心烦,偶尔看到那张脸,莫名生出一丝心悸。
想要处理,还不到时候。
于是这次赏花宴,宋雪薇便打算把冉冉带出去亮亮相。
这日一大早,周画捧着新衣进屋,心底叹气。
这衣裳又是金又是银,比起大小姐那款,显然有意做的很俗气。
冉冉摊开小肉手,不要别人换,要自己来。
周画看着这一丁点高的小团子一脸严肃给自己穿衣裳,把整个人好不容易塞进衣服里,小脑袋露在外头,衣领歪的,衣袖没理好一个长的能唱戏,一个短得小胖胳膊都露出来了。
小团子大抵也知道自己没穿好,举起爪子努力给自己弄正衣领,垂着小脑袋差点把自己埋进去。
周画心底忍笑,背着冉冉伸手给她理理。
冉冉正和衣服奋斗呢,见一下子突然弄好了,笑逐颜开露出一个小酒窝。
旁人的小酒窝是双的,她的偏偏是单的。左边的没有,右边露出一个,歪着脑袋,一笑就是一个小酒窝。
周画忍住了戳一戳的想法,等小团子换完衣裳,给她弄头发。
这个冉冉就没办法了,她瞅瞅自己的小手,短吗?不短吧,嗯,不短的。然后乖乖坐在凳子上。
周画看到送来的首饰,又是一水儿金的,简单给冉冉弄上。
若是大人,这一身看着定是俗气了。
冉冉不过一只小团子,这金灿灿的看着喜庆,倒像个散财童子,两颊微嘟,故作严肃,不由让人会心一笑。
宋雪薇等来的便是这样一个小团子,没达到想要的效果,她不经意轻轻皱了下眉。
周画抬眼便看到大小姐,大小姐一身衣裳看着十分低调,细节精巧不凡,脖子带着璎珞,上面挂着一块雅致的玉牌。
周画收回目光,抱着冉冉上车,自己坐在后面一辆青顶朴素马车里。
前头马车坐主子,后头坐丫鬟。
冉冉又看到这个坏崽了。
这个坏崽闭着眼睛在睡觉。
周画告诉过冉冉这是去三公主的赏花宴,仔细解释了一下,冉冉就知道这是看花的,和大家一起看花。
在稻子村,好朋友才一起玩。
冉冉谨慎捏了捏拳头,她、她是不和坏崽们做朋友的。
这次赏花宴在皇庄上,到了庄子,周画抱冉冉下马车时,突然发现这小团子有点紧张,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突然发现直播开了,大家第一时间来看冉冉,瞬间被萌到了。
有了大仙和系统叔叔在,冉冉有了底气,挺直小身板骄傲走进去,一点也不要周画抱。
冉冉是谁,冉冉是爬山小能手!
冉冉一点不带喘的,精神满满像是要打仗一般,雄赳赳往里面走。
皇庄极大,进了庄子也要七拐八拐。
宋雪薇本不是自己走,偏偏冉冉要自己走,她这个当姐姐的自然不能落后。
原以为冉冉走一会便经不住,没想到这小孩越走越快。
宋雪薇金枝玉叶娇养着长大,哪里都有丫鬟婆子,哪里走过那么远,没多久就气喘吁吁,脸上一层薄汗。
她吩咐周画抱她,结果这小孩就是不要抱。
人多口杂,宋雪薇不能和她当众闹起来,一时心底恨极。
实在走不动,大丫鬟芳兰抱起自家小主子,芳草取出帕子给她擦汗。
待快要到了地方,宋雪薇让丫鬟把她放下来,自己走。
办宴的地方是个湖中亭,与其说是亭子,不如说是堂,占地极大,水路弯弯,下面是引入的一层浅水,会种些碗莲。
如今干旱蓄水不多,干脆没继续注水,借着这个弯弯曲曲的水留通道,摆上各色盆栽鲜花。
至于亭中也会摆放一些,这些都是精品。
这亭子处视野极好,三公主司马月远远就看到宋雪薇。
司马月兴致勃勃,“宋雪薇旁边那个是谁?走路的那个小不点?哈哈,太好玩了。”
张雅文道:“约莫是她的庶妹。”
司马月撇撇嘴,作为中宫嫡出,她最厌恶这些个外室子女,连庶出的也看不上,眉间兴致消了大半。
宋雪薇走入湖心亭,冲着大家歉意笑了笑,“皇庄风景独特,我与妹妹走着过来,一时看迷了眼,这才来晚了。”
司马月不客气道:“我在这分明看到你被人抱着。”又指指冉冉,“那个小孩自己走的,你快到了才自己走过来,自己都吃不住这么远路程,拿什么风景好来说,想糊弄谁呢。”
其她姑娘上来打圆场,一个是三公主,一个是皇上宠爱的臣女,两个得罪哪个都不好,一个劝司马月,一个安慰宋雪薇。
各家丫鬟们不准进亭,冉冉一个人好奇仰着脑袋。
她看看三公主,心底记下,这个崽欺负坏崽,心底点点头,又看看别人。
一个小团子仰着小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全身金灿灿,嘟着一张小脸。
纵使大家不喜欢这团子,也忍不住多看几眼。
司马月伸手戳她的酒窝,又猛然缩回手,扭过头。
冉冉茫然捂着脸,这个人戳她,不疼。
宋雪薇忍了一肚子气,到底这是太子亲妹妹,只能打好交道,把一腔怨气都怪到冉冉身上。
若不是她要走路,怎么会连累她。
“这是我的妹妹,宋然。”宋雪薇指指冉冉。
简单介绍完,赏花宴就开始了。
说是赏花宴,大家年纪都不太大,一起和公主吃吃玩玩做点简单的诗,大多词通意达就不错了,其它不强求。
偏偏有个天生才女宋雪薇在,不少人钦佩她的才学,也有看不过眼的。
宋雪薇周围围了一圈人,她并未自得,也未应大家推她作诗的要求,而是谦逊请司马月先来。
一行人热热闹闹的。
冉冉有点渴。
她不喜欢喝苦苦的茶,这几天一直没怎么喝水。
宋雪薇蕊子是个大人,习惯喝茶,其他人下意识给冉冉送的也是茶。
小团子太乖从来没什么要求,周画一时都没留意到。
司马月正在生气,宋雪薇让她先作诗,结果她作完了,对方作出一个更好的,明摆着给她难堪。
就算母亲心底只有哥哥,父皇呵呵,司马月垂下眼,她不知有多少兄弟姐妹,有空见她就不错了。
就算这样,宋雪薇竟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宋雪薇也冤枉。重生有好处,也有坏处。她常常代入前世经历,以为自己是京城第一贵女,名声远播,以为是大家长大了,作诗有胜负是常事,主人作诗只是抛砖引玉,不会太过计较。
而宋雪薇如今备受皇上宠爱,和太子亲哥哥关系友善,自己的母后都要经常赏赐她。
在司马月眼里,这个人就是敌人。
正生着气,衣袖突然被轻轻扯了一下。
司马月不高兴掀起眼皮,想谁那么胆大包天,眼前就映入一个团子。
团子踮着脚扯了扯她衣袖,见她看过去,飞快缩回手,小脸上有点犹豫,“然然可以喝水吗?”
冉冉好渴。在坏崽家,冉冉憋住不说。现在也不想说。
可是看到这个崽不喜欢坏崽,冉冉舔舔嘴唇,小脸上更犹豫了。
司马月不想理她,这小团子拉她衣服,拉了就算了,胆子那么小又收回去,收回去就算了,听听说的什么话,要水喝。
郑家连口水都供不起吗?
司马月:“你笑一下。”
迷茫崽下意识笑了一下。
司马月伸手要戳小窝窝,冉冉啪叽捂住脸。
冉冉认认真真说:“不给戳的,喜欢的才给戳。”
宋雪薇注意到冉冉和司马月在一块,不动声色皱了皱眉,对奉承她衣裳好看的祝家小姑娘道:“这衣裳算不得好,毕竟是来赏花,偏我穿的颜色如此浅淡。”
祝家小姑娘皱起眉,斜眼看到那边一个金灿灿的团子,反驳道:“谁不知道伯阳侯过世不满半年,薇薇妹妹这是守着规矩,倒是你那个庶妹在外头长大,不晓得规矩。”
宋雪薇一脸愧疚,“这是我这当姐姐的教导无方,我到底年长一岁,妹妹年纪小,喜爱颜色艳丽的也是常事。”
“她不过小一岁,怎么就如此不懂事,你也不过比她大一岁,说什么教导无方,不过是个从外头才接回来的。”
几个小姑娘具是嫡出,对于这些外室子女都看不上眼。
宋雪薇看着几个人心底气不过去司马月那说道,唇角笑意加深。
司马月正一脸不快给冉冉倒水,明明讨厌这个小团子,看她可怜连水喝不上的样子,就一时冲动给她到了杯水。
水甜甜的,是蜜水。
冉冉喝得眯起了眼,唇角下意识弯了弯,又露出一个可爱的窝窝。
喝完一杯,还不解渴,冉冉不好意思喝了。
司马月又给她倒了一杯,“要不要?”
冉冉摇摇头,摸摸小肚皮,指指杯子,“姐姐你喝。”她喝过了。
其余人见司马月一脸不快,以为她厌恶这个团子,指着冉冉的衣裳挑刺。
“伯阳侯才去不到半年,你如今要守孝,怎可穿如此艳丽的衣裳?”
几个小姑娘气势汹汹围住冉冉质问她。
被围在中间的小团子一点压力也没有,因为她——
听不懂。
“伯、阳、侯”,小团子磕磕绊绊说完,觉得有点熟悉,慢吞吞想了好久,脸上恍然大悟。
在所有人期待她羞愧的目光中,小团子呼了一口气,高高兴兴道:“伯阳侯是爹爹啊。”
不是亲爹爹,是想偷她的坏蛋。
冉冉真聪明,这个都没忘!
祝家小姑娘面上绷不住,气狠狠道:“你爹爹死了,你不能穿这个衣裳。你和薇薇妹妹不一样,伯阳侯夫人是先合离,与薇薇妹妹关系不是太大,薇薇妹妹都知道要避讳,怎么就你这样不通礼仪!”
司马月不快道:“教训她有我来,你想给宋雪薇出头就跟着她。”
司马月压根不想邀请宋雪薇,偏偏她开什么宴,母后就说宋雪薇福星,能堪大用,父皇喜欢她,打好关系云云。
如今见此她更是不高兴。
祝家小姑娘被一怼,脸上通红不说话了。
冉冉反应慢,呆了一会才反应过来。
被别的坏崽说爹爹死了,冉冉是不服气的,冉冉有爹爹讲的一套理论。
江知乐和冉冉解释过死,死就是不见了,就是爹爹想当冉冉的娘,把娘挤跑了。
冉冉很生气。
她超级生气的。
她大声凶巴巴说:“爹爹会回来的,会来找冉冉!”
这些坏崽太坏了。
冉冉揪着坏崽们讲道理。
讲爹爹会回来的,讲不见了也会回来,讲说好的事情爹爹不会反悔,讲有坏蛋会抢走聪明崽,爹爹会来救崽。
……
所有人听得头昏脑涨,听来听去就是她们对牛弹琴,这个崽压根啥都不懂!
简直浪费感情!
再比比年纪,她们小的八岁,大的十二岁,这个小不点才三岁。
是什么给了她们错觉,觉得这个年纪的崽啥都懂呢?
奥,是宋雪薇。
这个薇薇妹妹是神童,交流一点没障碍,反而经常被她的珠言妙语折服。
不一样的。
说谁都可以,不准说爹爹。
冉冉超凶的。
她抓住坏崽们,要挨个盘问,听懂了吗?
纵使讨厌冉冉这个身份,几个年纪不太大的小姑娘也做不出欺负人的事,最多嘴上说说。
这下只能让冉冉揪着说。
司马月一眼瞧到面色不愉的宋雪薇,得意一笑,看冉冉再顺眼不过,亲自又给她到了蜜水。
“说着口干,多喝点。”强行把杯子塞给冉冉,趁着小团子喝水的功夫,问道:
“是不是很渴?”
“家里没水喝?”
“还要不要喝,渴不渴了?”
冉冉点点头,渴的。
冉冉摇摇头,“有水,苦的,凉,不喝。”
冉冉是个实诚的崽,就算特别讨厌坏崽,也不会把有水说成没水。
问她渴不渴要不要喝,冉冉脸红红低下头,小肚子咕噜一下。
这是喝饱了。
司马月洋洋得意,哼了一声,颇为不屑看了一眼宋雪薇,“讨厌就讨厌呗,我最厌烦外头一套里面一套。”
司马月邀请的自然很多是脾性相投的。
嫡出的小姑娘一个圈子,庶出的一个圈子。虽说可能不喜欢,倒也没那么大争端。
高门大户庶女也是助益,只要庶出本分,也不会故意苛待。
她们不喜欢最多不搭理,真去挑衅为难打骂,倒是很少。
就拿冉冉这个例子,给不爱喝喝多不好的凉茶,倒也没什么。
故意给冉冉穿艳丽的衣裳,最多被人指责一句,也无大碍。
可一边彰显慈爱,特意把小孩接过去照顾,表面宽待,背地讨厌,这就让人厌烦了。
又不是要当母仪天下的皇后,至于做那么多表面功夫吗?
几个小姑娘有的想到这一点,看了看准太子妃张雅文,又看看宋雪薇,心底多了一丝膈应。
这下再看这傻乎乎啥都不知道的团子,真真是一副可怜的傻样。
“笨死了。”有人不屑撇开头,摆出不理这小孩的姿态,眼角余光忍不住悄悄瞥了一眼。
冉冉小脸通红,是激动的。
终于大家都晓得冉冉笨了吗?
她用力点点头,“我很笨哒。”
还不忘强调,“真的。”
所以——
别捉冉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