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前世,在她死之后(一)
战火之后的城池,断壁残垣,满地血污,到处回荡着幸存者哀哀的哭泣、悲绝的嘶喊,凄惨苍凉之意随处蔓延。
正是一日中最黑暗的时刻,已经过了凌晨五点,可东边天际的日光迟迟不肯露面,似乎这世间再也没有值得它一顾的东西,似乎这惨淡的死伤毁损画面它也不忍一视。
人们只好摸着黑收敛自己的亲人的尸骸,但被啃咬踩踏得面目全非的尸体又有几具是分得清的,所以大多数人跌坐在街边,看着基地里的护卫队擎着火把,扛着铁锹、开着铲车,像扫垃圾一样扫着满地尸骨。
人们看着这肖卫队,眼中闪着仇怨的光芒,深夜的兽潮一来一撤前后不过一个小时,可就在这一个小时里,这些平日里被他们用重税好吃好喝供着的护卫队几乎一个都看不见,任由普通异能者、幸存者以弱小身躯抵挡滚滚兽潮,被碾成了血和渣。他们多想扑上去揪着这些禽兽的衣领,问他们,你们他妈的刚才都滚去哪儿了!
“夫人!夫人!不,不要铲!夫人还在里面……”突然,尖锐的叫喊响起,在这麻木的黑暗里分外清晰,人们循声望去,只见在行政大楼楼下,一个男人站在满地尸体前张着独臂拦着铲车的前进,还有一男一女在尸体中拼命翻找,那女的一边找一边喊一边哭,一边疯了似地把要用铁铲铲进来的人推开。
“这两个疯子,快把他们拉开!”清理部队的领头很冷酷且嚣张,“什么夫人,哪里有夫人?首领有命,天亮之前行政楼前必须清理干净!”
“放你娘的屁!”那寻找的男子抬头大骂,“很多人都看见夫人是在这里牺牲的,我们必须把夫人的遗体找出来。你去问诸云华,他是要妻子死无葬身之地是不是?”
领队皱眉:“一派胡言!把他们拉开!”
这强硬的做派引起众怒。
“边夫人是在这里牺牲的?”
“我看到了,好像还是给徐宏打死的!”
“这是怎么回事?”
“这狗娘养的是谁?他要毁尸灭迹咋的!”
人们满腔悲怒无处发泄。潜意识中,死的人是与他们一道的,活着的人尤其没有经历过战斗的人是可耻的,是敌人。尤其现在倒在地上的是基地领导人之一。人死去才多久,这些人居然连最后的尊严都不给!
——他们自己亲人好友被这么对待,他们不敢说什么,但现在被践踏的成了边夫人,就好像起义找到了出师之名,大家站了起来,撑着残躯,举着破烂浴血的武器,破口大骂着,两眼猩红着。眼看一场暴乱在即。
这时天空中却传来一阵轰鸣,一辆血红得发黑的战机出现在人们头顶,即使天际昏暗,但靠着战机上的灯和基地的灯光,人们仍然可以看出那彪悍流畅的机身造型。那似乎随时将射出可怕炮弹的炮筒,那似乎可以如变异金雕巨大的翅膀扇得人仰马翻的两翼。
这一切都逼得气压越来越低,气氛沉闷而紧张,空气似乎在头顶打旋。
“啊,这是气系战机,据说需要八阶以上的气系驾驶才能起飞,全程都是靠气系自己支撑。速度快得可怕,两翼切割过去,就是一座山峰也能切平!”
“八、八阶气系,就是个驾驶员?那,那战机里面坐的?”
“这种战机只有腾阳基地有两架。”马上有有见识的人说,“听说一架白的还在制造。血红的这架,是、是那位的专机……”
那个名字大家都不敢提,不知是出于尊敬还是恐惧。
天哪,是他来了?!
战机越压越低,狂猛的气流几乎压得人们趴倒在地上。还有两百余米的时候,机门打开,一个人跳了下来,然后是一头白色的巨兽,然后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砰砰砰,就如同石块直挺挺地砸在地上,那声音和震动令人不自觉要瑟缩一下眼但跳下来的人却跟没事人一样,连膝盖都不带弯一下的,至于地面被震出挑挑裂缝。
一共六个人一头兽,从战机中跳下,最后一个跳下的时候还把战机收了起来,于是天地间只剩下这么六人一兽,可他们却比庞大的战机给人的压力更大。
主要是当先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姿,一丝不苟的漆黑风衣,略长的黑发斜斜盖及两眸,那眼中仿佛刻着千万年冰冷无情的刀锋,叫人稍稍对上一眼就如同魂魄被碾碎了一般地浑身战栗。
这分明是一个俊美得过分的年轻男子,不言不语间却只能让人联想到修罗。而他身边的半人高的白色巨兽分明是一头白狼,雪白的长毛、健壮的胸腹四肢、择人而噬般的血腥眼神,无比让人大气不敢喘半下。
男子四下看了眼,逼得人纷纷垂头退让之后,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却是那个行政楼前的尸山。
他每走一步,跟前的尸体、物品就会如自动避让一般漂浮而后让到街边,他走得极快,大步流星,哪些障碍物也漂浮飞退得极快,简直如同一场鬼斧神工的表演一般。
等走到一个尸堆前,他突然慢下,好像前方有多么可怕的东西,半晌才迟滞地伸出手,于是一具一具地尸体自动离地而起,分开,分开,再分开,露出了最底下那具焦尸。
他凝视着这具仅仅依稀可辨形态的焦尸,跟一座雕像似地矗立,良久良久才缓缓蹲下,单膝落地,那双由来稳定如钢铁的手竟微微可见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扶起那已然僵硬的尸体。
天地间仿佛响起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哽咽,又仿佛没有,那个黑色宽阔的背部紧绷着,弯着,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从里面如同黑气似地满溢出来,周围的人当即白了脸,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息,连身后那跟着来的五人也微微骇然,停住脚步不敢靠前。唯有一头白狼还敢紧紧依偎着他。热气喷在他手上,又嗅嗅尸体,呜呜低叫着,似乎想把人给唤醒。
一个低低的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去。让诸云华滚出来。”
“是!”五人里立即有两人领命而去,男子脱下风衣把焦尸包裹起来,小心地抱起,眼中刀锋一闪,先前要铲尸的清理队,无论远近无论车内车外,全部捂着突然间汩汩流血的脖子倒了下去。
这样恐怖的画面却没有一个人叫得出来,像集体噤声了一样,只有一个女子双腿一软瘫在了地上,他看了她一眼。她魔怔似地喊起来:“别杀我,别杀我!我知道首领,不,诸云华在哪,他们看到飞机一定躲起来了。我知道他们在哪?”
那两个出发找人的人又折回来,请示了男子一眼,得到默许之后拎起这女人:“快带路!”风一般地不见了。
男子说:“巨刃,你也去,我要活的。”
白狼应了一声,担忧地看了主人一眼,化作一道白芒追逐而去。
男子抱着尸体要走。那三个先前寻尸的人对视一眼:“你要带夫人去哪里?”
他停下。
女的说:“我们是夫人的嫡系,之前大难不死来寻找夫人……”
男子又继续离开,走出几步才说:“设灵堂。”
那边,在女人的带领下,拐了好多拐,来到了一处地下极为隐秘的地方。两人对视一眼:好家伙,这个轩地居然还有如此复杂的地道,要不是有人带领还真找不到这里。
又看看手上提着的女人,能知道这里,这女人也不简单。
当下起了杀心。
三人一兽逼近那个有人声的房间。没靠近,就听到歇斯底里的吼叫:“混账l账!边长曦你阴我!你好,你很好,你死了,把手镯也毁了,我竟不知道你还有这样狠毒的一面!”
另一个声音叹息:“算了,事已至此,虽然收进玉镯的物资都打了水漂,不过好在我们还有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娶了蔡江美,飞天基地就是我们的,我手上还有几个大项目,研究出来拿到腾阳去,应该能换到一大笔物资……我现在只怕腾阳那位知道了,会杀过来。”
“哼,让他杀!他有本事有脸就杀过来!一对奸夫淫妇,我忍他们很久了!以前我抬举边长曦,不过是看她有个宝贝,还能得到顾叙的高看,谁知道这些年便宜是越来越少,那我还养这个废物做什么?比不上蔡江美半根手指头,没想到,就是没想到这个玉镯啊。竟然毁我前途,姓边的你有种……”
“好了。”一个女声说,“学长,瞿大哥说得对,人死都死了,玉镯毁都毁了,说这泄有什么用?好在我们都是有能耐的人,我以后努力点,多发现一点宝物,我之前发现的东西都记录到一个本子里,从中琢磨琢磨发现点规律,想找更多的宝物想必不难,说不定就能发现个比那什么玉镯拧更了得的呢。也不过是个种种菜放放牛罢了,有什么好惋惜的。我说该可惜的是徐宏大哥,居然被那个女人耗死了,真不值。”
“我说呢,怎么一场兽潮就阵亡了个首领夫人,感情是被人设计害死的!”
门外听了半天的人踹门而入。
接下来就简单了,两个人都是纠结强者,而里面最强的诸云华不过八阶,两人跟抓小鸡似地把人抓起来都不需要白狼出手。
然后屋子里的三人就和那个带路的女的一起抓走,囚禁在灵堂旁边的屋子里。
诸云华疯了,看着领路而导致自己被抓的女人,目眦欲裂:“你是谁?为什么知道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人一个劲地说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她怎么能说自己是和一个权力不小的老头子睡觉时,那老货喝多了自己说出来的呢?她恐慌地大声拍门:“放我出去,我立了功啊,放我出去!”
诸云华怒极,愤怒得甚至忘记用异能,从口袋里抓出一把东西朝她砸去。
女人惨叫一声,捂着额头倒下去。她指缝间鲜血直流,痛苦得倒在地上嘶吼打滚,形状凄厉至极。
大概动静太大,外面的人推门进来:“吵什么!顾首长要见你。诸云华你们三个!”
诸云华一看,又气炸了,这以命令和不屑的口吻冲他喊的正是边长曦的嫡系,居然没死!这些人今晚值勤可是被安排在城门上。第一道阵线啊。
但他也没有太多时间感慨了,他马上被拖走了,屋子里只剩下打滚的女人,无论女人怎么惨叫,都没有半个人来理会她,但很快,四只健壮有力的兽蹄踏进来,女人已经进出多出气少,手也捂不住脸了,就那么瘫在地上。满脸是血,额头上嵌着一个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却是玉镯的碎片,而她身边地上散落着不少相似的碎片。
原来诸云华扔出的那把东西。是一只玉镯的碎片。
她模模糊糊地看着白狼,艰难地伸出手:“救我,救我……”
白狼歪歪头,凑前看了看她,趴地上嗅了嗅找了找,然后把一枚枚的玉镯碎片都扒拉到一起,放在自己身前。然后好整以暇地趴下来,静静看女人的反应。
那对漆黑狭长的兽眸里,阴冷、嘲弄、轻视、冰冷,仿佛看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形状可堪研究的石头。
女人心凉透了,她好恨。好恨,为什么这世上从来没有一个人愿意帮她一把,愿意好好地待她?那个冷冰冰死气沉沉的女人死都死了,还有第一强者声势浩荡不远千里地跑过来为她收尸,腾阳基地离这里多远啊。他却短短几个小时内得到消息又赶过来,多么紧张啊,可为什么就是没有人愿意帮一帮自己,抱一抱自己?
好不公平,真的好不公平……
她握拳捶着地面,口中发出凄厉的尖叫,旋即,叫声戛然而止,她保持着引颈朝天双目大睁的姿势,死不瞑目。
白狼凑上去嗅了嗅,围着尸体走了一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突然,它抬头看着虚无的空中,仿佛那里有个什么东西,然后它快速扒拉了一下玉镯碎片,把它们握在肉垫里,便望着空中走了出去。
女人的魂魄漂浮在空中。
或许是怨念太深,或许因为别的什么,她死后意识不散,自发自觉地飘到了旁边的灵堂。
灵堂阔大但简陋,可因为有六个九阶强者坐镇,气氛肃穆庄严到了基地。也没有人叩拜,没有香没有蜡烛,只有一地刚刚被处死的死人,死相极其恐怖,面色极度扭曲,可见死前受了十分残忍的酷刑,殷红粘稠的血流得到处都是,像是为某人的祭奠。
女人闻不到血腥味了,不然一定会被熏得呕出来。
还活着的人无论是被追究还是旁观,都脸色惨白面无人色,诸云华跪在那里更是不可遏止地全身战栗。和他一起的那个女的已经被剁碎成了无数块,剩一个脑袋连着胸口,可怜是竟然还没死。
而瞿益,他做研究的手指被一根根削去了皮肉,割断了神经肌腱,嘴唇舌头被一概割去,再也说不出半个字,耳朵被炸烂了,眼睛也被挖去了一只。
一时间,偌大灵堂仿佛人间地狱一般,哀嚎和哭啼混成一片。
女人弯下腰干呕,突然万分庆幸自己先一步死了。
而那个造成了这一切的男人,兀自坐在厅上白幕后灵床边,对耳边一切一无所觉,几乎是有些温柔地为尸体擦拭手指,忽然想到什么,看着那张焦黑枯萎的脸,眼中闪过深到麻木的刺痛:“能恢复她的样子吗?我想再看她一眼。”
身后的首席御医愣了愣,看看尸体:“这……毕竟生机已绝,不过,我试试?”
他试了,不愧是九阶木系,号称只要头没尽断、心脏没尽去,还剩着一口气就可以救回人的九阶木系,这具被烧得如同煤炭般的焦尸,肌肉逐渐丰满,皮肤逐渐光泽,发丝也逐渐黑亮,就是有些打结。最后变成了好似睡过去的那么一个人,精致又苍白的女子,只是暂时蒙了尘埃,天亮了仿佛就会再睁开眼睛,给这个世界一点光明温暖。
他重重闭了闭眼。
两手僵硬地空空地握着拳,一丝一丝在颤抖。
勉强稳定住自己,取了一方湿帕,帮她擦拭脸上的脏污。
一面低声用近乎柔软的声音说:“真是狼狈呢,你这人。从来不知道温柔,连死都死得这样刚硬……”
可惜习惯了冷硬,连放柔声段是什么感觉都忘了,说在口中就相当别扭。不像柔,只是慢,缓慢迟钝得好似垂垂老人。
顿了好久,才又怔然地道:“连你也走了……”
他生命中出现许多个人,值得牵挂、值得性命相托的便有数个之多,如此好的福气,可到最终,谁也没能陪他走下来。
无数深夜难眠,他睁着眼在黑暗中细数前半生,影子被丧尸撕咬。当场死亡,邱风尸化、邱云反目、老武被害、阿培自杀,一个接一个,然后是她,她也不要他。
他低言自语:“初次见你。那时天很暗了,你刚入基地,落魄得很,被人欺负,哪里都落不得脚,最后还被人抢。你不知道我当时路过就在旁边看,心想等会帮你打发了那欺负女孩子的饿死鬼。结果没想到你发起威来竟生猛得很,我就想,这样的女孩子,就像一蓬生机内蕴的野草,只要给她一线喘息的机会,就会深深扎下根。很努力、很珍惜地生长。”
后来果然。
可看到她人前坚强倔强的样子,却总是忍不住想起那天打跑强盗之后她嚎啕大哭的样子,那样孤独,那样绝望,那样可怜无助。就忍不住地想帮助她,就像那两枚情不自禁送出去的晶核一样。
他不止一次地后悔,应该早点定下她,明明所有人之中,他是最先遇到的那个,却给一个处处不如他的诸云华后来居上。错只错在,当时实在没有谈感情的闲心。
到后来明白了心意,又放不下身段,软不下态度,那时他太沉浸在自己的悲喜得失中,分不出一丝精力去考虑别人的感受,以为喜欢的人就应该谅解自己。可他忘了,从来冷言冷语的,又哪个女孩子能对你有好感,况且她本身在感情上就不是一个主动的人。
即使后来,他明知诸云华用心不纯,却在气愤苦涩之余甩手离去,留下一句“你会后悔的”之类的狠话,想来真是好笑,明知不是门好姻缘,明知她将来可能会吃亏,就是绑,也要绑得她不能离开才是。
所以他落到如今形单影只的地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他苍凉自嘲地笑了。
抚摸着她冰凉的鬓发,低声起誓:“假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给你足够的柔情,全天下最多的耐心,那时候,你休想再越过我去选择别的人。”
女人的魂魄悬在半空默默垂泪。
她感动,又心酸,以致于慢慢地变成了满腔的嫉妒和不甘,为什么,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肯为了她这样,哪怕她死了之后的真情流露也好,可此时她尸身旁边只有爬虫吧?
她好恨啊,恨得张牙舞爪。她要变强她要富有她要手握权势,让男人都围绕在自己身边,为她喜而喜,为她悲而悲,再不要,这样可有可无的,死了都没半个人在乎!
在她怨念和发誓的同时,他已经抱起尸身要离去,边长曦仅余的三个手下忙问:“您要带夫人去哪里?”
“不叫夫人。”他已经恢复了平静,眼里又是刀锋般的冷漠,“不要叫夫人,叫她边小姐,我要带她离开。”
“慢着,你把她放下!”一个严厉迫切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接着原云华基地的人被踉跄地打进来,一行人紧随在后闯入,为首的青年一身白衣,五官如画般优美而又不失英气,仿佛是带着清晨第一道阳光踏入,令这污秽残酷的灵堂焕然生光。
他眼中没有其他,紧紧盯着被抱着的人,星子般美丽明亮的眼眸充血,热泪淬亮,因为狂奔而胸口起伏不定,此时哑着嗓子,嘴唇哆嗦了几下,却是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哎呦喂,小白终于出场,不过是前世的出场,今生的还要再等几章。六千字大更,就等于二更合一,今天没有了哦
这个番外以后还有(二)的,但暂时要放一放,在合适的时候再写出来,基本会承接这个情节往下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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