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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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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扬着的嘴角顿时就垮了,她打量他两眼,终于明白他是起了戒心,今日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她出府了。

长叹一口气,她坐回他身边,绝望地看了一眼窗外。

她沮丧,李景允似乎就高兴了,一会儿吃点心,一会儿去庭院里舞刀弄剑,爽朗的笑声能响彻半个庭院。

忧郁地望着他这背影,花月吸了吸鼻尖。

耍了一个时辰,李景允终于累了,浑身是汗地走过来,眼尾瞥了瞥她,然后越过她取下披风上的衣裳:“你好生歇着,爷去浴阁洗漱,身上汗黏着不舒坦。”

“是。”花月有气无力地应下。

门开了又合上,花月沉默了片刻,突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扭头问霜降:“他去沐浴?”

霜降点头,蹭着门缝看了看:“已经走出院子了。”

这叫一个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啊,花月大喜,连忙换了一身利落衣裳,带着霜降就出门。

还以为今日进不了宫了,没想到聪慧如三公子也有这百密一疏的时候。别的都不管了,她一路小跑从西侧门出府,到一个盘口与沈知落的人接上头,便等着乘车进宫。

李景允沐浴更衣回来,推开房门,不意外地就瞧见一副盔甲坐在桌边。

他挑眉,慢悠悠地走过去看,就见那头盔中空,塞了绸缎裙子,上头有人用眉黛胭脂画了个笑脸,冲他笑得牙不见眼的。

“老掉牙的手段。”嫌弃地在盔甲旁边坐下,李景允伸手给自己倒了杯茶。

醇香的茶水透着浅褐色,顺着光落进杯里,映着奶白色的瓷杯,很是好看。

他静静地看着,眉宇间有点不爽,可嘴角却还是往上勾了勾。

祭祀之事在大梁是很重要的礼仪,就算只是私下偷摸祭拜,沈知落也给周和朔准备了足够的香蜡纸钱和金银器具,按照规矩,入夜行礼,身边只有安和宫里的两个奴才跟着。

周和朔提前让人打点过,今夜巡逻的御林军不会来安和宫打扰,他跪在庭院里,看着前头腾烧的纸钱,心里其实依旧没什么敬畏的意思。

本来么,自己的刀下亡魂,都是自己凭本事灭的敌,他们不甘心,自己却也算不得有什么罪过,这世上你死我活的事儿多了去了,他凭什么要忏悔?

可是,面前纸钱上的火一直灭,庭院里无风,奴才上来点了两回,那火还是只烧一瞬就熄灭下去。

背脊发凉,周和朔总算是跪直了身子,眼睛打量四周夜空,双手合十拜了拜:“都这么多年了,记恨本宫也无用,散了吧。”

“殿下。”沈知落低声提醒,“您得念往生经。”

他面前就放着经文,周和朔瞥了一眼,很是无奈,闭眼就开始念。

火盆里的纸钱烧起来了,可庭院里也开始起风了,周和朔浑身紧绷,嘴里念得飞快,合着的指尖也发凉。

他不是个胆小的人,昔日观山上没少见血,就连殷宁怀也是他亲手送下的黄泉,若换个胆子小的来,少不得要做几年的噩梦。但周和朔一次也没被梦吓住,哪怕梦里再见殷宁怀,他也能笑着请他坐下来饮酒。

殷宁怀是个名声极好的皇子,早年在大梁,就听闻过大梁臣子夸赞,甚至有拿他来与自己对比的。那时候大梁是安居一隅的小国,他自然比不上人家的大皇子,言语间没少被人用他挤兑。

所以后来观山一见,周和朔没有放过他,不但杀了殷宁怀,还策反沈知落,给他扣上叛国之名,让他受后世唾骂。

这样最解气,以后提起皇子,只说这大梁太子才冠古今,谁还会念叨大魏的叛徒?

可眼下,真的在这阴风阵阵里闭上眼,周和朔还是觉得有些难安。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又听见了殷宁怀的声音,不卑不亢,一身清骨地站在他身侧问:“若此番攻下京都,殿下可愿放过城中百姓?”

眼睫一颤,周和朔猛地睁眼。

他的旁边真的站着一个人,风骨萧萧,神情冷淡,一身青白色长衫,腰间挂着铭佩。

“既然当时答应了,殿下为何又破城屠民呢?”这人轻声问他,“这几炷香,祭得了几个冤魂?”

额上冷汗顿出,周和朔踉跄后退,定睛仔细观瞧,才发现不是殷宁怀,是个有些眼熟的女子,做了男儿打扮,负手站在他面前。

“你,你是什么人,为何要来惊吓本宫?”他沉怒。

花月朝他一笑,眉清目秀,不似先前那闺秀模样,只往他面前跨一步,拱手道:“在下路过,想问殿下讨点东西。”

惊魂难定地捂着胸口,周和朔直摆手,转头看向沈知落:“这是怎么回事?”

沈知落捏着罗盘,眉头紧皱:“微臣先前就说过,殿下念往生经之时不能停顿,否则会有大祸。”

“这是个什么说法?本宫,本宫也没料到这突然来个人啊。”周和朔看看他又看看那白衣姑娘,想诉苦,脑子却突然清醒了一瞬。

不对劲,这安和宫就算是半个冷宫,也不该是谁都能进来的,毕竟是在皇宫里。

除非沈知落带进来。

意识到不妙,周和朔扭头起身就想喊,但还不等他喊出声,后头一直站着的两个奴才突然扑上来,一人按住他,一人堵住了他的嘴。

第79章

作者:白鹭成双|发布时间:07-01 17:06|字数:3060周和朔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惶恐过,他戒心极重,所到之处定会有人提前打点清场,身边带着的护卫武士也不会少于十个,哪怕是出恭,门外都能站上两排人。

可眼下,他被皇令禁足,安和宫不比东宫华贵,能受他差遣的护卫也只十余,为防消息走漏,还都被他遣去了外头守着,只留了两个心腹奴才。

就这两个奴才,方才看还是他的人,眼下再瞧,竟是两张陌生的脸。

早该想到的。

周和朔挣扎着朝沈知落看过去,满眼愤恨。

到底是叛过主的奴才,哪里能真的信他,当初殷宁怀赴死,他能说顺应天命改投于他,如今自然也能见风使舵再叛一回。

只是,周和朔想不明白,自己这境地尚能翻身,与殷宁怀的走投无路是两回事,沈知落为什么也要放弃他?

两个奴才力道极大,捂得他几近窒息,周和朔挣扎无果,脸上涨得通红,脖颈间青筋暴起,快晕过去的前一刻,口鼻突然一松。

有人捏着小巧的瓷瓶,给他灌了一口凉的东西。

呛咳着喝下,周和朔定睛一瞧,发现是方才那个穿着男装的姑娘,一口拿着瓷瓶,一手捏着袖口,姿态端庄优雅,不像是暗夜里的魑魅,倒像是哪个高门里的夫人。

夫人?

微微一晃神,周和朔突然想起来了:“李门殷氏。”

花月笑着朝他颔首:“这是第三回 见殿下,若有失礼,还望殿下海涵。”

嘴里一股怪味蔓延开来,周和朔眦目欲裂,瞪眼看着她,咳嗽着道:“怪本宫太过仁慈,头一回见着,就不该放你走。”

那时候的小丫鬟战战兢兢,怯懦不安,像一只迷茫的小羊羔,看得他都心生怜悯。哪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小羊羔,如今竟会站在他面前,用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安静地注视他。

“大魏皇室自古就有训教,不可小瞧女儿身。”捏着手帕轻轻擦了擦他嘴角边沾着的药汁,花月叹息,“虽然我是殷皇室最没用的一个小女儿,但到底也流着高祖的血,殷皇室有仇必报,殿下在杀殷宁怀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

殷宁怀,还是殷宁怀。

周和朔颤抖地看着面前这人,不知道是该惊讶殷皇室竟还留着人,还是该叹息他终究要输给殷宁怀。

腹中一股撕裂般的疼自下而上,直抵心口,他喘息一声,不死心地问:“殷宁怀是你什么人?”

庭院里的火盆里纸钱烧成了灰,还剩最后一缕焰火,舔着剩余的边角跳跃。

花月盯着这缕火,突然想起殷宁怀去观山之前来见她的时候。

他们俩见面都没好言语,哪怕是山河将破,敌军压境,殷宁怀也还是凶巴巴地道:“铭佩给我,你原就不在殷皇室族谱之中,这天塌下来,自然也塌不到你头上。”

“我乐意顶,你管得着吗?”她将铭佩死死捏着,双眼通红地看着他。

“你顶不了。”他抓着她的手将铭佩夺去,板着脸斥她,“有多远滚多远,你这小野种生不配住禁宫,死不配进皇陵,就算这回我守不住观山,敌军进来清算我殷氏之人,你也是个无名无姓的。”

说着便推开她,穿着盔甲抱着头盔,捏着她那无名的铭佩,头也不回地跨出了殿门。

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花月还记得他走时盔甲磕碰的铿锵声,记得外头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也记得他捏着铭佩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那时候她其实很想喊他一声,可是没能喊出来。

“皇兄。”

风吹过庭院,火盆里最后一团焰火随着她的声音熄灭,冒出一缕青烟,蜿漫升腾,化于夜空。

花月怔愣了片刻,定下神来,又说了一遍:“他是我皇兄。”

周和朔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下意识地摇头:“不可能,你们殷皇室一个都没剩下,本宫查过。”

“是让人查过。”沈知落点头,“只可惜去查的那个人不够忠诚,酒色财气一沾染,便将殿下的吩咐抛之脑后。”

“……”意识到是谁在动手脚,周和朔双目血红地瞪着他,“本宫待你不薄,殷宁怀能给你的东西,本宫一样不少地全给了你,你为何要背叛本宫!”

沈知落平静地回视他,手里摩挲着乾坤罗盘,余光瞥了花月一眼。

“有一样东西,殿下没给过微臣,只大皇子给过。”

“什么?”

“信任。”他轻声道,“殷氏大皇子,文武双全,心怀天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知道我永远不会背叛他,所以才在临死前让我转投于大梁。”

瞳孔紧缩,周和朔摇头:“不可能,你分明是顺应天命——”

话说到一半,他自己都觉得傻,什么顺应天命,什么贪生怕死,沈知落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报仇,像这么多年间从未停止过刺杀他的那些人一样,沈知落也是忠诚于殷宁怀的,他收买得了人,收买不了人心。

怒火攻心,周和朔觉得头晕眼花,脚下站不稳,踉跄两步就跌坐在了庭院里,扶着额急急地喘气。

花月在他身边蹲下来,低声问他:“降书是你逼我皇兄写下的?”

梁魏之乱,梁朝皇子周和朔生擒大魏皇子殷宁怀于观山,殷宁怀写降书,叛国通敌,令京华城门大开,百姓遭难。

想起这事,周和朔依旧觉得痛快:“他自己写的,谁能逼他?哈哈哈,你皇兄是个叛国贼,就算本宫死了,也是堂堂正正的太子爷,可他是个叛徒,要被后世唾骂的叛徒!”

“当时,他骗了大皇子。”沈知落突然开口,“他答应大皇子,只要他写下降书,便不会动京都百姓一分一毫,大皇子信了,才写下的那东西。”

谁知道这人假君子真小人,拿着降书贴满了京都,也没放过任何一个老弱妇孺。

大皇子死的时候,沈知落就在房里站着,按照殷宁怀的吩咐,他不敢露出一丝一毫的不舍和难过,只能眼睁睁看着周和朔动手。大皇子死后,周和朔对他大褒大奖,赏他大义灭主之举,故而后来人都说,殷宁怀是被近臣所杀。

可他们都知道,但凡是大魏的人,谁舍得对大皇子动手?

花月沉默地听完,抬头看向他问:“皇兄死的时候疼么?”

沈知落突然就红了眼。

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花月抿唇点点头,笑着对周和朔道:“不知太子可晓得你们大梁最忌讳的事是什么?”

身上没由来地一股凉意,和着肚腹里撕心肺裂似的疼,周和朔眉头紧皱,已经是满头大汗。

“臣弑君,子弑父。”他咬牙说着,瞪着沈知落,“你这便是……臣弑君。”

最后三个字说出来,眼前已经是一片花白,周和朔不甘心地扑腾挣扎,觉得自己不能就这么死了,他是大梁的太子,将来会是大梁的帝王,他还有很多事没做,很多金银珠宝没花,哪儿能就停在这里。

撑着一口气,他开始拼命往外爬,可没爬两步,疼痛如潮水席卷全身,仿佛万千钢针在往肉里钻,又好似一万只虫子在从肺腑里往外啃。

冷眼看着那一身绫罗滚泥,似癫似狂,花月平静地捏了纸钱重新点上,放进了庭院的火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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