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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桃花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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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那样站于当地,连那因夕阳落下而变成暗灰色的树影,仿佛都因为他这一笑,重新变得翠浓欲滴,迎风而展。

三月,春光正好。有桃花从篱笆外探了条枝出来,我将一块玫瑰糖放进嘴里,嘴里顿时溢满了玫瑰的甜香。隔壁的夏寄跑过来告诉我:“又要换新币了,里保等一下便过来,收了旧币,换上新铸的新币。”

听了这话,我便知晓,朝代又变了。

自我懂事之日开始,家里的钱币每隔几年便要换上一次。由刀币换成了方孔兄,再隔几年,便又是刀币,又隔了几年,便又变成了方孔兄。钱币有时轻有时重,遇上了个大方的君主,换到手里的钱,就重一些。遇上一个不大方的,换到手里的钱就轻飘飘如一张薄纸。

遥远皇城发生的种种惨烈更迭横跨千里,来到我们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便变成了孔方兄的改换。里保千叮万嘱地告诫,千万别私藏前朝之币,私藏五铢钱者将作为犯人充军戍边,重则可招至杀头大祸。

可前朝太多了,有时这个朝去了,那个朝杀回,再过了几年,原来被赶下朝了的朝冷不丁儿又回来了,又把我们原来交上去的钱币重发了下来……所谓的严政,被这么几闹几搞,下面的人就有些无所适从,无所适从下来就无所谓了。比如说里保,很年轻的时候执行上边这道命令,满脸严谨,如临大敌。到了后来,眼角长了皱纹了,还是发布这道命令,便一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眼角却扫着村头李婆婆煮的五福丸子。

自我记事之日起,历经了十三个桃花开的日子,村子里便改换了五次钱币。先是大周朝的公主嫁了个很有上进心的相公,这位很有上进心的相公便想着更有上进心一点,于是招了夷国之兵,灭了自己岳丈大人的皇朝,自己当了皇帝,改国号为齐。

可这位齐国皇帝屁股还没坐稳龙椅,又被他引进的夷国灭了,改了国号夷。夷国皇帝没坐几日龙椅,听说又发生了内讧,几个王子之间打了起来,三王子打四王子,四王子又被十四王子灭了。所以说,异族的人娶的老婆太多、太会生养了,这也是一大祸患。

夷国近旁的漠北有了可乘之机,听闻一夜之间,万千铁骑踏入皇城,把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于是,朝代又变了。

再到后来,便是原大周的白涵大将军在山里边练兵多年,卧薪尝胆,打着光复大周、维护正统的旗号。据说登高一呼,安煜帝的故国梦的诗词便流行了起来。在亡国的时候,他的诗词没起什么作用,到了复国的时候,倒真起作用了。那一段时间,到处都传唱着“四十年家国,三千里故土……”白涵大将军就凭这聚集了不少备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前来投靠。

有句话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

所以,这天下便姓了白。

改国号定周。

当然,国号之中虽是有个“周”字,但此周已不同彼周,皇帝也不姓“安”,所以,钱定是要另铸的。

于是,我们村里边又要换钱币了。

乱世之中的百姓,肯定是比太平时英豪一些的,关心国家大事一些的,从一枚小小的钱币上,有时候就可以评判出当今的皇帝能不能当长。夏寄拿了换到手的钱币端详半日,思索良久,道:“这次的皇帝恐怕不太一样,当的时间会长一些,你们家快些换币,别被抓了去充边。阿淡,你家欠的半边猪肉钱什么时候还?”

我伸手摸到袖袋里最后一块玫瑰糖,放进嘴里,道:“该还的时候,自然会还。”

他新换的钱币的边缘泛着金色的光,入手而沉,“大泉五十”四个字清俊挺拔、风格秀美、遒劲有力,听闻是二皇子白幂亲手所写,皇室出品,是真正的御书钱。

我想,这钱币之所以被夏寄以及村里的姑娘们如此推崇,除了它是一枚钱以外,重要的是上边的御宝是由皇子白幂亲手所写。他是一名出色的诗人,也是一名出色的将军,本人更是拥有出色的容貌。

一个人,特别是一个男人,拥有其中一项,便是莫大的幸运了,可白幂,居然上面三项全占了。

当今皇帝果然是一个智慧超绝的皇帝,知道自己老皮老脸没什么卖相,于是将他的儿子推了上前台。果然,新币虽然是缺斤少两,但却马上得到了全国一半人的拥护,当然,这一半人全是女人。

至于另一半……枕头边上的人都拥护了,枕头风吹起,可比那寒冻北风厉害。

所以,定周发行的“大泉五十”虽然只有以前的五铢钱的二两半重,等于是将手里四十五铢钱交了上去,只换回五铢钱的重量回来。可因有了白幂的御书,换币却是前所未有地畅通。

换下的钱币被熔炼成铁甲兵器,听闻装备了百万雄兵,将定周守得如铁桶一般。

所以说,白幂的字,真是可比雄兵百万。

我估摸着,这白幂当书法家兼诗人,比当大将军成功得多。

可估摸却只是估摸,嘴里却是不敢说出来,只有听了夏寄的劝,赶紧地将家里的旧币换了新币,以免让他闻风而惊,老惦记着我家如果充边关了,欠他家的半边猪肉钱没了着落。

除了换币,朝代的更迭到了我们这个小山村,其影响便是微乎其微。我们这村子,属于鸟不拉屎之地,连征兵都极少征到这处来。原因无他,因这处的山民望风而逃的本领极强,往往征兵的官吏未到村子口,消息便传遍了村头村尾。村民们拉儿带女,跑往茂密森林之中,不见了踪影。加之本村村民大多是猎户,家无田产,身无长物,官府之人想要没收家产都没办法没收。

大环境来看,朝廷更迭频繁,官吏阳奉阴违。俗话说得好,一旦逃跑成了习惯,那便不叫逃跑,叫本领。

所以,背草村的乡民逃跑的本领名声远播,反比那更迭的朝代更出名……使得官府小吏不屑于来此办公务。

背草村的村民生活得都很充实快乐,打的猎物自给自足,还有多的,但是除了我家。我家是村里边唯一的一家私塾,可惜的是全年收不到几个学生,邻居夏寄都不愿意来我家里,说是:“学问学问,学了只知道问。”

父亲的学识在小山村里成了管不了温饱的东西,还好有我们剽悍的娘亲,带着我束起了裙衫,背着猎袋在森林周围挖陷阱。以她的所学采集林子里的大叶蓝醉雀花,碾成汁水,涂在陷阱里的角角落落,使来往之兽到了此处便迈不动腿,进了陷阱便昏迷不醒。

老爹唯一的一个学生,便是姐姐,姐姐是他最大的成就,被他教成了绝对的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可每每老爹撩着胡须说起这样的丰功伟绩,我和娘亲总是异口同声地道:“那能当饭吃吗?”

当然,我则成了他最大的败笔。

可我也有成就啊,比如说挖下的陷阱从来没有东西能逃出来过的。村子里的人不管他多好身手的猎人,没有一个不中招的。在村头遇见了我和我爹,总是免不了竖起大拇指赞一声:“好,好!好闺女,你真会挖坑啊!”

只可惜老爹每一次听到这种言语,总要从袖子里掏出把扇子来,害羞地挡住了半边脸,从鼻孔里憋出一点声音:“哪里,哪里,您夸奖了。”

幸好有娘亲,每远远一见他那样子,就一声冷笑:“今晚你们就吃白菜萝卜吧,红烧鹿筋就别吃了!”

每到此时,老爹便将那把扇子从半边脸上拿开,露出他那张还有些英俊的脸,扇上两扇,吟上两句:“山居好,山居好,闲数落花听啼鸟……”

一边扇着,一边走向屋子里的饭桌。

村民们,如果是女子,则会羡慕地赞上一句:“你家相公可真好脾气!”

如果是男子,则会将目光炯炯地盯住了娘亲:“卫家娘子,你家还缺什么不?要不要我送些过来?”眼里满是期望,这没用的相公,休了吧,休了吧!

所以说,我家的爹爹和娘亲,还是非常受欢迎的。

不过因此,也欠上了不少外债,比如说夏寄家的半边猪肉,某某家的三只野鸡,某某家的皮袍子等。

老爹又喜欢附庸风雅,虽是山居了,他还保持着原来文人的脾气,喜欢饮个酒,吟个诗什么的,于是女儿红便埋了不少。据说是等我与姐姐十八岁的时候陪嫁用,可实际上每次他一文人脾气发了,便跑到那儿挖一瓶出来伤春悲秋。我很怀疑等我和我姐姐出嫁的时候,那女儿红不知道还能不能剩下一瓶。

所以,这些酒债外债,就落在了我设下的捕兽陷阱上。

夏寄为了他那半边猪肉有着落,带着他的妹妹夏菡跟着我去林子里取陷阱里的猎物。他怕我将猎物换东西了,让他的债永无止境地没有着落。

我们三人现在就站在这陷阱旁边发呆,看着陷阱里那一团黑黝黝的某物,不……应该是某人。

“看来村子里的人又中招了。”夏寄道。

“可村子里的人除了丧事之外,没有人会穿如此黑的衣服啊?”我道。

夏菡正处于青春期,比较爱做梦:“你们说,会不会刺客啊什么的?流落于此,如果我们救了他,说不定……”

我比较实际:“看他的衣服,料子比较好,剥了,能卖两个钱。来,夏寄,跟我下去!”我合了个什向老天爷禀告,“哎,今天真倒霉,什么猎物都没有,让我不得不做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老天爷,您要怪,就怪这不长眼的瞎子无缘无故撞进了陷阱……噢,夏寄,你还不跟着,你那半边猪肉还想不想要了?”

夏寄磨磨蹭蹭,犹犹豫豫地跳下来,边跳边咕哝:“这也太不道义了吧!照道理来说,我们应该救了他,即使不救他,也别剥人家的衣裳啊让人裸体啊!这多不好看啊!”

在他的嘟哝声中,我已经将这人翻了过来,开始解他的腰带了。

可忽地一声尖叫,吓得我倒退三步,撞在了陷阱的墙壁之上,寻找尖叫声的来源,原来是夏菡。

“怎么啦,怎么啦?”我刚想问个仔细,却和平日里竭力保持淑女状态,一应行为向我姐姐亦玉看齐,以我姐姐为榜样,从来不做挖陷阱,下陷阱之事的夏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陷阱壁上滑了下来。更奇怪的是,她紧走几步来到我们身边,马上用手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裳,目不转睛地盯着躺在地上被我翻过来解开了腰带的人。

她时常会发作,有时在路上遇见只蚯蚓都会尖叫,我便不再理她,于是继续蹲下身子把刚才没进行完的事进行完。

“你,你,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快住手!”夏菡哆嗦着嘴唇道,“你看看他,看看他……”

我望了望这脸上沾了几片青草叶子的人,由于是脸朝下地跌到陷阱里的,所以,脸上有点儿污秽……哦,瞅他露出来的没被泥土遮盖住的脸,看起来比夏寄白多了,多像块上好的瓷器啊……我有些遗憾。

“怎么啦,他要醒了?”我疑惑地道,“不能啊,我家的独门密方连豹子掉进了陷阱里,都得三天三夜才醒呢!夏菡,你眼花了吧?天快黑了,得赶快才行,还得把他搬出陷阱,找个地方遗尸……不,遗货,可不能让他占了地方不拉屎。晚上可是野兽出来的好时光,今儿个没收获了,明天肯定是有收获的,我们做人嘛,总要乐观向上一点的。”

我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上衣剥了半边下来,心里感慨,这剥兽皮剥多了,剥人的衣裳简直是不在话下,一转眼就可看见他像瓷器一样的皮肤了。

夏菡又是一声尖叫:“阿淡,你怎么可以随便摸人家呢?”

我奇怪地望了望她绯红的脸,顺手把手上沾的黄泥擦在那人洁白的皮肤上,道:“怎么着?你也想摸摸?”

夏菡这才闭上了嘴,哀怨地望着我和我的手。

我将从这人身上剥下的衣服在手里抖了两抖,心想这件衣服虽然是黑,但料子实在不错,拿到县城旧衣铺去卖,或许能卖个五铢六铢?

这人可能真是个刺客,身上什么都没有,想从他身上掏出块玉佩来都不成。

因父亲见我朽木不可雕,唯一爱好便是听故事,为了让我和姐姐落得不太远,他便时常将大道理深入浅出地以讲故事的方式告诉我,顺便也告诉了我一些密闻。比如说某些贵族为了解决一些人,常派刺客出去行刺,这些刺客身上一般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都不带,有些变态的,更要洗上十次八次澡才出去杀人,为的就是功败垂成的时候让人找不出蛛丝马迹。

在我一边思索一边剥他衣裳的同时,夏菡结结巴巴地拉了我几次衣袖,叫了好几次停手,我没在意。

“别剥了,别剥了,你怎么能剥他的衣裳呢?你看看他,看看他……”

此时,我正剥他的最后一条裤子,于是道:“夏菡,别闹了,要不这裤子我不剥了,留给你?”

夏菡原本有些结巴,这时更是说不出话来,闻言只得松开了我。

说话之间,我已经将他的黑色上衣剥了下来,开始剥里面的丝制中衣了,话说这小子的皮肤还挺光滑的,身上的腱子肉也有些看头,就是脖子上连个佩饰都没挂。

眼看他往全裸的路上奔着。

夏菡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尖叫:“停手!”

她的声音实在是大,惊起无数飞鸟,吓得我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你,你,你看他的眉毛、鼻梁、嘴唇……”

我望着脸泛潮红的夏菡,实在不明白她到底叫什么。

“你见过这么清秀的眉眼吗?比画上的人都好看。这个人,一定不是个一般的人……”她急急地说道,“阿淡,你想想,我们这边有这样的人吗?他定是从京里来的,这种人,是我们小老百姓能得罪的吗?”

话虽这么说,但我看她的样子,怎么好像想要上前摸两把……豆腐的样子?

我回头望了一眼,再望一眼,着实不觉得这满脸都是泥土污渍的人哪里好看了,哪里像京城里的人了,于是道:“夏寄,把你妹妹带上去,这裤子可不能留着,咱不能暴殄天物。俗话说得好,非礼勿视。你妹妹年龄还小呢!”

夏寄却是有些迟疑:“阿淡,要不还是给他留套中衣吧,这大冷天的。再说,我妹妹和你年龄差不多。”

夏菡挣扎着道:“卫淡萱,你别太过分!我……我……我去告诉你爹,说你乱剥男人衣服!”

我手脚麻利地除下了他的裤子,慢条斯理地道:“去吧,去吧,要是我爹问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回答?──我看到的?那我爹再问,你看到了什么?你是不是回答──我看到那男人被剥得溜光了?连身上的腱子肉都看清楚了……”

她指着我,瞠目结舌、目瞪口呆,过了良久才呀的一声尖叫,转过背去。

多么淑女啊!

所以说,我身边的人怎么总做一些毫无意义之事呢?

望着陷阱里躺着的只剩下一条短裤的人,我再次肯定,这男人身材的确不错,我都看清六块清晰至极的腹肌了。

看了夏菡闭紧了双眼、脸色潮红的样子,我真不知道她害羞什么。大家都是猎户出身,平日里她家老爹给野兽剥皮,她还不是一样看得津津有味?

那也没什么不同吧,剥出来都光溜溜的。

看了看天气,夕阳在树后面露出半个头来,再过一个时辰,野兽就出来了,可不能耽误时间了。

我忙叫夏寄下来帮手把这个抬了出去,找个地方遗尸,不……遗货。

可夏寄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站在陷阱边上呆呆的。他用手指着我,良久大声地道:“阿、阿、阿淡,你身后……”

他跟他妹妹一个毛病,一到关键时刻就口吃。

“什么?你快点下来行不行?这货不把他从陷阱里扔了出去,怎么给晚上的猎物留地方?你那半边猪肉还想不想要了?”

所以说,欠债的比追债的总是要嚣张一些。

可夏寄还是举着手指着我的身后:“阿淡,阿淡……小心身后……”

看他着实紧张,我也跟着紧张起来,倏地一回头,就看见暗暗的光线下,这被我剥了衫、只剩下一条裤衩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起来,双手很害羞地遮挡住胸部,眼神着实很阴沉地望向我。

落日的余晖从树叶缝隙里射了下来,照在他的脸上,使我能够看得清楚。他长得着实不错,特别是那双眼睛,里面仿佛盛了醉人的酒……这时应该形容成杀人的毒酒还差不多。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奇怪如今虽然是春暖花开,可依旧寒风阵阵,为什么他不冷呢?身上不起鸡皮疙瘩呢?

“这位侠士,您醒了?原本小女是想看看您身上受伤了没有的,如今看来,的确没有受伤,您冷吗?衣服穿上?”

我同情地望着他,将手里的衣服递给了他,好心道:“这位侠士,我一个姑娘家,实在不应该为您除衫的,可为了检查您的身体有无伤损,这有损名节的事我也做了。您既然醒了,我也不要求其他,给五铢钱酬金就行了。”

夏寄很佩服地站在陷阱边上叹了一口气:“每到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阿淡,我对你的敬仰总是滔滔不绝……”

夏菡从手指缝里往这边瞅:“阿淡,你你你,你明明……”

我一声冷笑,将她后半截话笑了进去,这才转身望了这人:“身体没受伤吧?能自己爬出去吗?”

这人默默地穿了衣服,默默地系上了腰带,默默地整了整头发,再低声道:“这陷阱,是谁弄的?”

听他的口气,是要秋后算账了?说也奇怪,娘亲弄的这草药,无论多凶猛的野兽,闻了这味道都要三日三夜才醒,怎么这人这么快就醒了呢?

看来他不是一个一般的刺客,还是一名武功高强的刺客。

可咱这小山村,也没有什么人值得有人花这么多的精神当刺客啊?

看来这人有些危险,还不是一般的危险。

我道:“这位侠士,说起这陷阱,可有些年头了,陷阱里陷了不少的豹子、老虎、野猪之类的野兽。可未曾想,冷不防的,竟然把您也陷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一个陷阱一般见识。看看这天色不早了,再过一会儿,夜里的野兽们就都出来了,它们都是山野之地的兽牲,没见过大场面,对那些珍馐美味养大的、细皮嫩肉的东西特别感兴趣。我家里的一只狮毛狗,先前被它们盯上了,结果怎么躲都躲不掉,半夜被叼了去,至今还没能找到……”

我咋感觉我越解释,他的眼神越阴沉,与周围的暮暮黑夜融成了一体,从里到外都冒着寒意呢?

看来,旁敲侧击不能打动他的心?

我战战兢兢,非常小心地问他:“如此说来,侠士,你喜欢和一个陷阱过不去?喜欢被野兽叼了找不回来?既如此,咱也不拦着你了……夏寄,拉我一把,咱回去吃饭。唉,今天真倒霉,只有吃昨天的剩肉。”

夏寄从陷阱边上伸了只手给我,低声道:“阿淡,为什么你无论什么时候都有把人气得直跳而又跳不起来的本事呢?”

我将手搭上了他的手,皱眉道:“你说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呢?”

可他还没有使力,我便感觉有人往我肩头上一搭,把我拉得往向一跌,撞向了一个如厚岩石外面包了些泥土的怀抱里。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我闻到了泥土味儿。

“我问的话,你还没有回答,告诉我,这陷阱,是不是你家的?”

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却如枝头垂落的那一抹阴影,让人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黑夜之中在远处山林里默默窥视的野兽,稍不留神,便会被扑上来咬碎了。

所以我老老实实地道:“是我家的。”

他忽嘿嘿笑了两声:“太好了,本公子刚好银钱用完,腹中无物,你家的陷阱既是收罗了我,可得收罗到底,走,去你们家。”

他松开了我,我站不太稳,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身一纵,就跃上了陷阱边上,还向我灿烂一笑,伸出了友好的手,想拉我上来。

夏寄被挤到了一边,很不服气、很忧愁地道:“侠士,别怪我没提醒您,阿淡家里的饭可不好吃啊!就半边猪肉。他们家三年都没还……”

夏菡盛情款款:“侠士大哥,要不您去我们家吧……?”

我望了一眼这人伸出来的手,向夏寄道:“还不拉我上来?”

又想,昨晚剩下的鹿腿只剩了一半,给四个人吃还嫌少呢,他一去,还有剩吗?粥少僧多的时候,得想办法赶走僧,赶走之前,还要从僧身上捞点油水!

我这里正在思索呢,却冷不防地,手被人一拉,腾云驾雾一般,人就来到了陷阱边上,正对上了一双如清酒般的眼睛,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夏寄在他身后摊了摊手,表示身手没他快。

这提醒了我,他的确是一个身负武功的人,这种人,可不能轻易地惹毛了……要不动声色地、婉转地将他赶走。

话说村子里的人几乎人人都被我的陷阱陷过,还从来没人拿到过赔偿费呢!

我为难地望了他,看见他胸口挂了几根青草,仔细地帮他把那青草摘下,再踮起脚帮他弹了弹肩头的灰尘。话说,他还真高啊。

“侠士,不我不愿意收留你,可家里实无长物,怕侠士住不惯……”

他抬起手往我鬓角一摸,嘴角有清清浅浅的微笑。他将修长手指上的青草拈到我的眼前,手指轻掸,那青草便晃悠着跌了下去:“不要紧,你吃什么,我便吃什么,我不挑的。”

我怔了怔,脸上有丝喜色,道:“侠士既这么说,那我便放心了。我们家一般吃得比较清淡。早晨呢,包子馒头,那是没有的,一般是我娘从树林里铲点儿青草啊什么的,煮成汁水喝下去,有时味道挺好的,有时味道挺苦的,那要看我娘的心情了。中餐还是好一点的,一般我娘从后院里拔几个紫心红薯……”

他接道:“是品良的紫心红薯吗?这可是多少人想吃都吃不到的特产……”

我颇为难地道:“叶子……也把那叶子煮了一大锅,再拌点儿高粱啊,小麦碎米啊。味道嘛,有时好一点,有时差一点……”

他慢悠悠地接道:“这得看你娘亲的心情了?”

我点了点头,愁眉苦脸地道:“娘亲的心情十天之中有九天不好,不过你别担心,不是还有一天好吗?所以我们都没饿死。侠士或许有疑问,那紫心红薯为何不吃?那哪能随便吃呢?家里的一切用度可都靠它了。不过,你愿意买的话,也可以为你另外加餐,看你长得玉树临风、身材挺拔,比那县城里的倌子楼的清倌儿好看多了……”

夏菡紧张兮兮地插上了嘴:“卫淡萱,你想干什么?”

“……应该能打猎的,每天打一两头野物来交换也成。”我瞪了夏菡一眼,“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你这小姑娘,还没长高呢,哪里懂得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他皱眉道。

我瞪了他一眼:“没看过猪吃草,总见过猪跑吧,老娘我不懂得多一点,不就被人骗了?喂,你既要去我家了,我没说完之前,别打断我。”

他眉头一展,嘴角往上轻扯,便露出了一个极轻极淡的笑意,仿若春日之时,四周皆凝,树止草静,倏忽之间,有微风拂过,你只觉脸上一柔,那微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得承认,他笑起来的确好看。

有影响四周的莫名力量,比如说,夏菡的脸又红了。

“那好……请‘老娘’您,继续往下说。”

我有点儿结巴,在他略带揶揄的表情下,头一次感觉这句粗口的确太粗:“侠士您放心,您是我家的客人,是因我的陷阱网罗的,我定会负责到底。我们家嘛,最重要的就是晚餐了,所以晚餐一定要吃好,定要有点儿荤腥,大前天,我就用陷你的这陷阱,捉了一头鹿……”

看来这人适应能力挺强的,知道我一大篇华丽的言词之后总有个转折,表情也没有初听到“紫心红薯”时的激动了,只淡淡地望了望远处,淡淡地接口:“那么……不是将鹿的毛煮巴煮巴吧?”

我忙摇头,惊讶而悔恨万分地道:“侠士还有这习惯,喜欢吃鹿毛?早知道你的习惯这么好,这么容易养活,我就让我娘亲将鹿毛刮了留下来了。”

他嘴角又往上一扯,又是一个极轻极淡的笑意,眉头却是皱着的:“鹿毛,我也是不吃的。那么,你们家吃鹿的什么呢?”

“哦,我家猎得的鹿,全要卤制了拿去卖,所以呢,那煮出来的卤水,加上点儿青菜叶子、萝卜缨子,再加上点儿高粱、小麦,味道嘛……”

这个时候,夏寄、夏菡、这人,齐声如唱歌一般地:“味道好不好,要看你娘的心情了。”

头一回见到这三个人配合这么默契的。

我也瞧出来了,我把嘴巴都讲干,他也不会为我所动的。看来,他的确是落难遭贼、虎落平阳,没人泄冤了,一定要冤我一下。

我这人很想得开,这人既是赶不走了,那……今天赶不走,明天再赶。

眼看太阳已全落山,野兽真要出来了,陷阱不能再空了,可不能因这个赔钱货再赔上一晚上,所以我道:“既如此,我们俱是一家人了,来来来,帮帮忙,把陷阱盖上。夏寄,怎么,你还想袖手旁观?想不想要你那半边猪肉了?”

夏寄嘟嘟哝哝地上前:“就知道拿半边猪肉威胁我。”

说也奇怪,这夏菡是我姐姐的崇拜者,平日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洗菜怕伤手,挖土怕污脚的。可她今日却恁积极,见那人笨手笨脚的,就跑上前积极地帮忙。

树上有枯叶三三两两落下,落于两人肩头,有残月隐隐,红衰翠减,真是一幅美丽至极的图画。

我不由老怀大慰,看来这位某人很有升值的空间,能将一位平日里手不愿提、肩不能担的“淑女”弄得跟我没什么两样,可见他很有鼓舞人心的力量啊。

待得他们做完,我道:“这位侠士,这么久了,也不知道你叫什么?可否告之姓名?”

他眨了眨眼睛,显得很是迟疑。对此,我是很善解人意的,因为知道像他这样的身怀秘密任务之人,一般都不方便说名字给人听。所以,我便道:“侠士,你我萍水相逢,以后恐怕也会如逝水萍浮。要不,我就给您个名字,以方使使唤?”

他微微一笑,道:“不知姑娘想给在下起个什么名字呢?”

我想了想:“你今日落难,仿佛苟活于世一般,不如就叫苟世?”

他尚未回答,夏菡倒是欢欣鼓舞:“这个名字好,斯文!”

我切切地望着他,一边在心底把狗屎两字叫上了许多遍。

忽地,却是感觉有风吹翠叶,周围冷风阴阴。我回头望去,却看见他眼里寒波微荡,一瞬间,黑眸变成没有一丝儿光泽,仿佛黑色曜石般使人淹没其中。

这个人,一生起气来,只怕原来是没有人敢捋其虎须的。

我怎么能忘了他原是个秘密工作者呢?

所谓“秘密”,就是干见不得人的事会毫不手软的。

“这名儿不好?”我向来惯于见风使舵,忙道,“那,叫你叶南吧,你是被我家的大叶蓝酸雀花所网罗,叫这个名儿,再合适不过了。”

倏地,他又是极轻的一笑,嘴角笑意如微羽飘落池塘,涟漪倏忽而隐,那笼罩于我身上的阴风寒意便消失无踪,他道:“你是阿淡?”

我点了点头。

“走吧,咸淡……”他笑了笑,闲闲地道。

我张口结舌,隔了良久回头问夏寄:“他叫你吧?”

夏寄悠闲地道:“你如果还给我加了盐的半边猪肉,我倒是无所谓叫这名的。”

在这世上我明白一个道理,对于我不想听、不喜欢的话,而对说的这个人我又没有办法的,我可以充耳不闻。比如说,老爹唠叨着叫我淑女,只要充耳不闻,他便无可奈何,所以,对身旁这家伙,我也采用这样的方法。

“咸淡,你家在哪儿啊?”

听不见。

“咸淡,你家还有多远啊?”

听不见。

“咸淡,你身上落了两条虫子,毛茸茸的,在你肩上一爬一爬,你就没感觉到?”

听不见,什么?

我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就是这毛茸茸、一踩就出很多汁水的东西。

我听到了我自己尖利的叫声,感觉到双脚不停地与地面撞击。不经意间,见这位“叶南苟世”笑吟吟地站着,那眼里的笑意原本是飘忽而轻淡的,此时却如盛了醇到了极点的美酒,波光盈盈,使人不自觉间要醉入他的眼波之中。

俊颜黑衣,漆发如匹。

他就那样站于当地,连那因夕阳落下而变成暗灰之色的树影,仿佛都因为他这一笑,重新变得翠浓欲滴,迎风而展。

他脸上犹有未去尽的污秽,却是玉走金飞,仿有嘉气,飞烟冉冉,碎钻从眼波之中倾泻流转。

我却是感觉到了时光停顿静止,他眼里的碎钻眸光仿佛绕我的周身旋转,将人缚得动弹不得。

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骗我?”

他缚手而立,笑容未减:“我叫的咸淡,你是咸淡吗?如果你不是咸淡,我便没骗你;如果你不是咸淡,为什么你刚刚又弹跳个不停?”

“该死的!”我好不容易从他的笑容里挣扎出来,勉强道,“我刚刚之所以跳,那是因为脚走麻了,所以跳。至于问你这句话,那是因为……我认为你一直在骗我!”

他又嘿嘿地笑了两声,用拳头抵住嘴唇垂首低咳。那样的表情,却如暮云凝碧,酒恋花迷,只望一眼,便感觉心想从心脏里跳出来。

我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声粗口,对他道:“叶南,你别笑了成不成?再笑下去,把林子里的野兽全都引出来了。”

他将拳头放下,侧头望了我:“哦?你耳朵怎么红了?真有虫子爬上了肩?”

我紧走两步,不愿看他,无语问苍天……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从他那里讨点儿油水了?

终来到了村子里,我家的方向灯火通明,有三三两两的马匹拴在院外的歪脖子树上,金笼辔衔。马,是骏马,鬃毛在隐隐灯光照射下尤其黑得发亮。

从玉米秸篱笆缝隙间望过去,隐隐约约有戴幞头,着青衣锦服袍衫,束腰革带,手持镶玉弯刀的侍卫四环而立,拱卫着当中一抹红色。

阿爹同我说过,在京城里面的侍卫是有品级的,从服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我看清了这些侍卫身上穿着的滚边织锦的品级服饰,品级着实是高。

因此,他们拱卫的人,必也是尊贵无比的。

虽说这人穿了一身红衣,从背影上看,与我家暗沉的篱笆与灰色的屋梁格格不入。

当然,与满是阳刚之气的青衣侍卫们也是格格不入的。

我心喜之,不寻常事必配不寻常人,看来,这些人是来找我身边的叶南侠士的。

总算能将他丢下了,是不是找那些人要些酬金呢?

“咸淡,你笑眯眯地想些什么呢?噢,你家的亲戚将不像你这样蓬头垢面,真有几分体面?”

他低沉悦耳的声音讲出来的话总是让人很沮丧,这些人不是找他的?我回头向他一笑:“叶大哥,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想来想去,还是说了吧。”

他侧头向我微微一笑:“什么?”

我慢吞吞地指了指他脚下:“叶大哥,您踩到新鲜的狗屎了……”

他一瞬间的表情,却如金色阳光照耀着的粼粼水波,波面落了残叶,却是触损金波碎,又如夕阳潜下小楼西,沉沉之中却是清晓画眉同。

这个人,连踩个狗屎都踩得如此的春光满园,真是作孽啊!

夏菡忙从腰间拿了块丝帕出来,道:“叶大哥,这个给您。”

如玉的手拈着绣有粉红桃花的碧绉软丝罗帕,划过莹碧的翠玉镯,递往叶南的手里,浅眉低首,杏脸含春。

我不禁很犹豫,这人的升值空间确实是无比的大!他一提手,一抬眉,能赚多少荷包、锦帕啊!

听闻这些东西县城可又涨价了。

我着急地到处找张草纸想换下他手里那块锦帕,却没有他手快。我心痛地望着叶南将那锦帕团巴团巴,真擦下了鞋子边缘糊着的污物。

却听见院子里吵闹声起,青衣侍卫四散开来,踢开了房门,向屋子里冲了过去。伴随着鸡飞狗跳之声,姐姐亦玉在屋子里大骂:“你们这些杀千刀的, 死了娘还是死了老子,无头苍蝇般乱窜?哎哟,我新买的绣花绷子……”

夏菡刚刚被叶南打击了,紧跟着又被她的偶像——我姐姐打击了一场,神情有些怔怔的,良久才担心地道:“阿淡,你们家有祸事上门了?”

话虽是对着我说的,眼角却扫着叶南,显然,她对他心思不止,巴望着他可以挺身而出呢。

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将身子避到了夏寄身后,我暗地里撇了撇嘴,顺手从篱笆边上拿起了一根打狗棍,正往院子里冲,却听他闲闲地道:“全身上下加起来不够三两重,你冲进去打得赢谁啊?”

我略一迟疑,却见篱笆拐角边上有人影一闪,仔细望去,却见老爹躲在那儿在向我招手。

待走近了,才发现他眉间似有隐忧,低声道:“阿淡,你别过去……”

老爹担心的样子我却是从未见过的,不由得问道:“他们在找什么?”

“小孩子家家的,你就别管了,快找个地方躲起来吧。”老爹道,“先躲到夏寄家里去吧。”

正值此时,姐姐已被人从屋子里架了出来,拉到那一身红衫的人面前。院子里隐有声音传出,却全不是刚刚那泼辣的语调,语音清冷而自持:“公子如此纵容手下之人,不知意欲何为?”

亦玉总算恢复了几分原本的样子,她这种声音一出,就特别显得我是粗麦做的窝窝头,她是细面做的饺子。我有些奇怪,不由得朝篱笆缝处望了过去,却见院子里面,满院银月似染,那身着艳红衣裳的男子微微转过了脸,却如露花倒影,满园霁光。如是旁的男子,假如穿了这一身红衣,必定多少都有一些撑不起这颜色,让这艳红把脸上的粗毛孔,青胡须等衬了出来……可这人,却让我看到了清晨之时的漫天彩蔚,浓浓耀意,扑面而来。

我是知道亦玉这人的,越是在意的,越要矜持。

比如说老爹过年送了一支钗子给我,她其实是很在意了,可却矜持地不在乎,后来矜持地一个月没和老爹说话。

依照她现在的矜持情状,我可以肯定,她在意了。

那男子笑得韶光明媚,说的话却很流氓:“在下想看看姑娘……”

不但说话流氓,动作也流氓起来。我只觉眼前红影一闪,再听得刺啦一声,亦玉半边袖子便被撕了下来。

他本是一个不需要耍流氓便可以引得无数女子上前对他耍流氓的人,所以,他耍起流氓来,大家都没有防备。

很显然,亦玉也没防备。

所以,隔了良久,才听见一声尖叫冲天而起。

亦玉的矜持这时全不见了踪影,用另外一只袖子盖住了那只裸臂,脸有羞怒之色,道:“看公子是斯文人,却行如此下流之事……”

我悄悄地回头对老爹道:“老爹,您瞧瞧,姐姐这个时候还淑女,是不是很吃亏?”

老爹苦笑:“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说得出这话?”

我道:“别急,夏寄去叫人了,爹,这些是什么人啊?应该是官府之人,可为何如此嚣张?”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只听那红衣男子笑吟吟地答:“姑娘若要在下负责,在下乐意至极,不在意多养一位妻妾。只可惜,姑娘不是我要找的人。”

他这句话,很明显地表达出一个信息……他准备抢人了!

很明显,亦玉还没反应过来,只怔怔地用衫袖遮了裸臂,显然受打击不轻……这人耍玩流氓还轻慢人家,完全彻底地颠覆了她心目之中的形象。

可见衣冠禽兽这个词她总算是彻底地明白了。

我忍无可忍,提了棍子便准备冲进去,却被老爹死死拉住。

却见两名侍卫架了娘亲出来,那红衣男子便上前问道:“你只有一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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