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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形单影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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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那艘柳叶舟上,粼粼的波光反射,将他的脸映得有如钻石璀璨,依旧是一身黑衣,可那黑衣却是裤角破乱。

耶律齐脸有焦色,却是问道:“即使是有,殿下又怎么会告诉我们?”

紫凤公主忽地一声长笑,广袖飞起,卷起了床边银钩,帷纱飘起之际,整个床板翻转,下一瞬间,她便到了床边,转头对着灵萱公主笑道:“这条路,想必你已来往多次,只不过你却不知,你知道的,不过其中一段而已。”

我愕然朝灵萱公主望过去,却见她脸色忽红忽白,表情奇特,欲言又止,却见紫凤公主身形一闪,已然在洞口消失。她既已消失,耶律齐也不甘落后,顾不上其他,往洞口飞快落下,云秋月跟在其后。不过瞬间功夫,屋里便只剩下了我们几位中毒之人。

他们来不及通知侍卫,就跟了下去。

我们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老爹才道:“王爷,你可恢复了几分功力?”

白幂摇了摇头,脸有焦急之色:“如果真被耶律齐得手,他那些沙盗将长驱直入中原。”

老爹道:“太子虽然谋逆,但到底志在帝位,她不会让耶律齐得手的!”他转头向夏菡道,“夏菡,夏菡,你能动吗?”

夏菡和满身鲜血的夏添挨在一起,听到老爹呼唤,道:“我原本还能动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却不能动了。”

我明白这是什么原因,她中毒最浅,原本是能走动的,却因为夏添伤重又回复了记忆,大悲大喜之际,反而使血流加速,毒气上攻。而夏添更是指望不上了,看他脸色苍白,伤口尤有鲜血渗出的样子,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也会性命堪忧。

灵萱长公主想要走到我身边来,却走了几步,扶住柱子吸了几口气,再也没办法走了。

难道我们就这么等下去?

我刚想询问,却听见屋外有弓弦拉开之声响起,又听老爹急道:“不好!”

有人在外大声呼唤:“王子殿下……”又有古怪的音节夹杂在内,显见是交趾本土的语言。

“耶律齐他们事先有约定,如果不回答,只怕会……”老爹皱眉道,“不成功则成仁,耶律齐已孤注一掷!”

话音未落,已有箭雨从窗棂之间射了进来,铮铮连声,射在桌面之上,开始只是试探的几箭,可眼见着屋内没有声音,那箭雨便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地射进了房内。

窗棂被急箭撞击得连连摇晃,箭雨如蝗,雕有薄纹的青石板被射得裂开两半,有箭穿过帷帐,射在了我的小腿边,我感觉到箭锋锐利的边缘擦得我生疼生疼。

可与此同时,我也觉察到手脚能微微动了,眼看又有箭从窗棂射来,我挣扎着往地上一滚,想要躲开那支箭,却手足酸软,虽然能动,却也敌不过那箭的迅急!眼看那箭破空而来,就要插在了我身上某处,却只觉自己被人一拉,抱在了怀里,但一个转身,在天旋地转之间,我便坠入黑暗之中。

我听到自己的尖叫声在黑暗中回响,那种坠往未知世界的恐惧让我浑身发抖。

可我听到了他的轻声耳语:“别怕,我在你身边。”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道,他的话语如放了许久的醇酒,带来幽幽暗香,驱退了黯黑与阴冷。

火折子亮了起来,火焰摇动之中,他眉眼清幽,我感觉到他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如蝶翅微晃……我挣了两挣,相挣开他的怀抱……

“别动!”他注目凝视着我,眸光深深,如一潭深幽湖水,让我如处于盛夏,身上便不由自主地腾腾着火。

他身上暗香更浓,使得浓黑黑暗也仿佛带了淡淡香味。

“怎么?”我道。

他凑近了我,带着灼灼热意,眼睫微颤,眼眸幽幽,微薄的唇闪着淡光:“阿淡,你的脸又圆了不少。”

我的脚尖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了一突起鞋状之物,狠狠地碾了上去,微微笑着抬起头:“二哥,你的腰粗了。”

“脚踩得痛吗?牙关咬得痛吗?”

“不痛?您还要我踩踩吗?”

我和他面对面执手相拥。

黯黑之中独有我们这里有微弱光亮,四周全是漆黑一团,所以当那支箭无声无息地到达我的身边时,我只看清了那箭尖散发的寒芒……他抱着我又一个旋转,那箭便擦身离我而逝。

“跟着她!”他在黯黑之中沉声道。

周围传来了齐声应好,声音是那么熟悉。原来老爹和娘亲他们已围在我们身边良久,在黑暗中潜伏,看着我和白幂相拥互损。原来,我和他的相拥又成了一个诱饵,诱使她出手。

对得不到的东西的疯狂的执念终于使她大失常性,在应该暗中潜伏的时候出手,我又被他殃及池鱼了。

我不知道黑暗中隐藏的人是那尊贵高傲的公主还是一个不择手段的疯子,此时,我心底只有淡淡哀伤,原来无论什么事他都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早知道就从腰间拿一把短刃出来给他挠挠痒了。

我听到了长廊里脚步急行,在灯光微澜之中,我看清了长廊两侧精美的连珠纹装饰,脚底缠枝奔兽纹青砖,用金粉填就的龙形圆柱……这是一个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却是那么熟悉,一砖一瓦,如上面那宫殿在湖面的倒影。

即使这里光线暗淡,房舍屋宇被黑暗笼罩。

忽地,我听到了木门开合之声,微光之中,门上金泥的娃娃门神笑容可掬,和上面那间房一模一样的门神。

“她进去了!”老爹的声音忽在我身边响起,把我吓得几乎跳了起来,想伸手抹一抹额头的汗,可这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还在人家的掌心里,我出尽了力气一抽,没抽动。

我只好道:“二哥,我很对不起你。”

他在暗夜中转过脸来,迷惑:“为什么?”

我在黑暗中皱眉,后感觉他可能看不到我皱眉,只得把语气加上了几分哀伤:“我今早出门,一不小心在地上滑了一跤,因早晨雾浓,视线不清,竟然没发现自己一掌按在了那不能按之处,又因为急赶着出门,所以顺手在青草上抹了抹就赶出来了,二哥……所以,我对不起你。”

我最后一句话尚未说完,他已然松开了我的手,我忙把手藏在身后,不动声色地远离了他。

我很害怕他再次化腐朽为神奇,使人误会。

可我同时看清他转过脸来,眼神在黑暗中幽幽流转,如河底潜流,也听到了他的轻声叹息:“阿淡……”

黑暗中传来了阵阵哧哧笑声,有人喃喃自语,我虽听不清楚,也知道那是夏寄:“阿淡,每到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你的崇拜总如淘淘江水般连绵不绝……”

因为熟悉,所以我也听清了其中夹杂的不熟悉之声,轻微而痛苦的惨叫,重物落地。

我听到了,所以其他人也听到了……

当我们从那扇高大的朱木漆门走进去的时候,只听得哧的一声,大殿内的牛油灯火被点燃了,这是一种长年不灭的灯油,油里添了檀香,如庙里的味道。白玉雕成的栏杆,五爪金龙盘旋萦绕,高大的盘龙柱子,屋角放置白玉镂空三花耳花熏,而白玉台阶上摆放着的却正是那人人向往的宝座,宝座旁的案几上,甚至有一方金镶玉宝玺。

而玉台阶下,耶律齐胸口箭翎颤颤,鲜血将白玉的台阶浸染,台阶之上,紫凤公主侧身斜坐,她的身边,玲珑玉弓在灯光下散发着暗暗光芒。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耶律齐转过头,往她坐着的地方望了过去,“中原的诗词总那么玄彩华丽,让人不由自主地受到蛊惑……”他嘴角含笑,手却缓缓地垂了下去,“让我渐渐弄不明白,这一次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

他的悠长的叹息在大殿里回响,流趟于我们耳边,却换不回紫凤公主的回眸而视。

他终于求仁成仁,死在了这广阔华庭之中。

殿里除了我们,宝椅之上还端坐一人,飞入鬓角的浓眉,花白而浓密的须发,明黄色的中衣,显见着是被人从床上拖起而带来这里。

一个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武崇帝!

紫凤公主从台阶上站起,款款而至,来到他身前行礼:“父皇。”

她依旧穿着白问鼎那身烈焰红裳,胸前肩领有暗影团龙纹,白玉的束带,花红缕织。

“你做什么?鼎儿?这里是哪里?”

他依旧唤他鼎儿,如果不是因为今日之事,他会永远把她当成鼎儿。

“哈哈哈,鼎儿?你记得的,只有鼎儿……无论他多么不闻世事,只喜欢琴棋书画,也不怕他禀性如那亡国的安煌皇一样,你心里面唯一记挂的人,只是他!”她凄厉长笑,“是谁替你维护江山?批阅奏章?替你清除朝堂逆臣?是我!”

“可你不就是鼎儿吗?”武崇帝神色茫然,他望着她,灯影在他的眼里幻起阵阵涟漪,他的语气已不是太肯定,却依旧抱有一线希望,“你一定是鼎儿……”

烛红灯影之中,紫凤公主缓缓地拔下了头上的玉簪,一头头发如瀑布般的垂下,将她的脸孔衬得更小,眼睛却是更大,她往两鬓一抹,鬓角的须发尽落,原是硬挺的剑眉变得弯如初月。

“凤儿,你是凤儿?”武崇帝高大的身影变得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鼎儿呢?”

紫凤公主淡然一笑:“皇上不必着急,过不了多久,儿臣就会送您去见他了。”

武崇帝倚靠在宝座之上,却也笑了:“你想知道为什么朕始终看好他?就是因为他忠仁平和!”

他忠仁平和,紫凤公主便是狠厉阴毒。

他眼里的讥讽轻蔑让她浑身发抖,她忽而大笑:“不错,我是狠厉阴毒,可若不是我的狠厉阴毒,您能坐稳这江山?原本儿臣还想行孝心,尽孝道,让您在后宫终老,可没想到您这么记挂着鼎儿。不得已,儿臣也只得让您和他团聚了。”

她缓缓地将手按在宝座旁的宝玺上,含笑往白幂这边望来:“皇弟,我倒想知道,这一次,你救她,还是救你的父皇?”

四周围传来了咔咔之声,仿佛巨大的车轮在滚动,又仿佛山石崩裂。我不明所以,往四处望过去,却见老爹等脸上都露了惊惶之色,夏寄在大叫,每一个人都在大叫,他们的声音传进我的耳内,变成了嘈杂不清的混音。

待我醒悟过来,却发现除了站立之处,四周围地面全都凹陷了进去,我和老爹,娘亲等隔着长长的一条沟,我看清了他们脸上的焦急之色,看清了灵萱公主不顾娘亲的拉扯拦阻徒劳地扑向我这边,我们之间隔着长长的鸿沟。

我咧嘴一笑:“不怕,等会儿你们取腰带下来,结成一条长长的绳子,我就能过来了。”

我还想像着他们除了腰带,衣衫不整,又如果衣衫从身上滑落的样子。

可他们却在沟的那边慌乱左右奔跑,一边跑一边用手指着头顶。

我顺着他们的手指往头顶望过去,终于明白他们为何如此急着帮我寻找出路:天花板上方形莲花纹砖拼成了龙凤呈祥图案已消息不见,露出了那森然尖利的齿牙,而且那齿牙还在缓缓向下移动,隔不了多久,那乱剑制成的齿牙就会将我钉在地板上。

我站立之处,正是这机关的中心。

我心里想着自己怎么会这么好运?这么多人就我站在了这里,不远也不近,不差分毫?

却看见那台阶宝椅之上的武崇帝身子慢慢下陷,地底带上来的风吹起了紫凤公主的一头散发,使她如地狱之妖:“白幂,你是救她,还是救你的父皇?”

她带着武崇帝往下陷去,仿佛有东西把他们拉入了深渊:“你若救她,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父皇……”

我听见她的笑声在大殿回响,隐隐有空谷回音,和着咔咔之声,如尖硬冰川一朝消融,带来雪崩地裂。

那森森寒刃已到了我的头顶,割断了我发髻上一缕头发。

在我跌坐于地板上时,我看清了白幂手持宝剑飞逝而去,他走的方向,正是武崇帝即将消失之处。

他怎么会救我呢?

如果我落水,就算平日里没有皇帝他老人家身处险境,他救我,也会派身边的侍卫,以求不沾湿手。

如果我跌地陷阱,就算当时没有皇帝他老人家身处险境,他救我,也要考虑陷阱里是不是有大叶南花。

头顶咔咔之声连续不断,如奏着一曲送魂乐,使我想起了我们初识时,他所躺之处,也是一个深深的陷阱。那个时候,他在陷阱里,我在陷阱外,而此时,我在陷阱里,他在陷阱外。

透过越压越低的森森寒刃,我看清了那围绕着宝座旁厮杀缠绕的身影,一红一黑,如两条矫健的飞龙,刀剑不时磕在金制的椅子上,发出叮当连响。

看清那红色身影跌于宝椅之旁,在宝椅将消逝于洞口时,武崇帝被拉出了那椅子。

他终于一切圆满,一家团圆。

我十分欣慰,开始想着这么多的利刃全砸在身上,也许黄泉之路不会那么难走,不过转瞬之间。

我闭上了眼睛,平躺于地上,脑中却幻出了那一声轻叹:“你的手肘还痛吗?”

那时那眼神幽幽暗暗,如聚着的一潭深水。

我感觉到了尖刺刺进皮肤时的刺痛,原来它不是一下子落下,而是寸寸而进,那么,黄泉之路还是挺难走的。

我怕痛,一向都怕,手肘受伤之处的痛已由少时开始,深入骨髓,但再怕又有什么用?

该来的还会来……

人生真是一盘被人早摆好的棋,而人如棋上之子,让人莫可奈何。

我一边在心底苦笑,一边等着那彻入心骨的痛疼,依照这寒刃的密度,必定会全身上下一处不漏。

可忽地,我感觉到了自己的身躯忽地飞起,有衣裳被利刃划破的帛裂,待我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已到了鸿沟另一边。

灵萱公主和娘亲一左一右地拉住了我。

而那黑色的身影向无尽之处跌了进去,衣袂飘飘,仿佛一只七彩的蝴蝶被炽烧了翅膀,带着满身的黑色灰烬走向黄泉。

转瞬间便被黑夜吞噬。

“宁王爷……”周围的人在大叫。

森森的寒刃砸在了地上,那尖利的刃锋将地板惯穿,撞得尘土飞扬,碎石崩射,地底带上来的风将帷纱吹得扬起在半空,烛火半明半灭。

他救了武崇帝,也救了我,却舍了他自己的性命。

他不是凉薄冷酷,把一切计算到尽的吗?

可为什么到了终了,却计算不到他自己的性命?

我不明白,完全不明白,每当我不明白的时候,就想从袖袋里拿出块玫瑰糖吃,我真的摸出了一块,塞到嘴里,却是咸苦涩涩。

又一声惊叫声起,一个淡黄色的色影从屋角急射而出,往那鸿沟处坠下,我看得清她手里的拂尘,头上不染半分凡尘,她是云秋月,也是他的芸娘。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又有些安慰,他终于救仁得仁,可为何我的心那么的痛,那么的痛?仿佛还躺在在那寒刃森森之处,所有的刃尖全对准了胸口,一寸寸刺入,慢慢滑进。

面前出现了几张担忧的脸,有人大声呼唤:“阿淡,阿淡……”

“我没事,没事……”

面前一切开始旋转,压低,模糊,我听得清自己的话语:“没事,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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