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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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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缓缓驶离屏州城,李衡掀起车帘望着车窗外。

已经入秋,远处农田却荒芜一片,往年这个时节豆苗深深,再过月余便可收成。今年因为战争离乱,不仅夏收耽搁,秋季庄稼也荒了,百姓一年收成全无,接下来只能靠着朝廷的救济。

他心中长长叹息,朝廷救济必定有限,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饱受饥饿离苦,百姓不安不宁,大周又怎能安宁?怎能昌泰?

“哥,朝廷会免了这些百姓的赋税徭役吗?”见到路旁一个妇人携老扶幼朝屏州城去,顾小寒问。

李衡望着妇人身边孩子可怜兮兮的眼神,心中恻隐,屏州青壮年留下守城,死伤无数,他们或许已成孤儿。

半晌他回道:“应该会!”

回头见到宛葭月趴在车窗上望着另一侧,呆呆的一句话不说,没了之前的闹腾。自从那日见到长平侯后,她的心情一直都不太好,安慰她许多次,也只是当时心情好些,过后又是这般。

她心中还是放不下。

“葭月,回了京城去见一见他。”

宛葭月呆趴了须臾,回头看他,吐了口气:“我哥在华阳,他应该不会让我见。”

“喻公子怎么跑华阳了?”顾小寒立即不悦地皱眉表示不满,“他到哪儿哪儿就死人,到华阳干什么?杀谁啊?又来祸害大周?天下都被他祸害几遍了。”

“小寒!”李衡斥了句。

顾小寒冷哼一声:“哥,你别忘了,最初枯朽谷也追杀过你,你还差点死在了他们手上呢!”

“行了,别多嘴。”

“哼!”顾小寒气恼地推开车门出去。

宛葭月对李衡解释:“我哥不是去杀人,他只是想见我。”

“嗯。”李衡也玩笑道,“大周现在也没有生意可做。”

*

清早阳光带着秋日的凉意,车队驶入华阳城。早市刚开始,街道上车马熙攘,车队行得缓慢。望着车窗外熟悉的一切,李衡心中不由感叹:终是回来了!

时隔一年多,却好似相隔了十年之久。

车马在曲府停下来,李衡下了马车,曲九复走过来玩笑道:“陛下仁德,没有将我府宅给查封了,与其住在朝廷安排的泰平馆,倒不如住在我府上。”

殷柯提醒:“泰平馆的确不及此处,只是李公子若是居住曲府,难免要留下将士守卫曲府。”

所谓的守卫就是监视罢了,李衡笑道:“也好,我还真担心这曲府不安全呢!”说着先一步朝大门走去。

殷柯安排好了一切回去复命。

接下来冷清了一年多的曲府奇迹般的门庭若市,每日各种借口送拜帖的人一波接一波,三省六部九卿的官员几乎来了大半,其中不乏曾是陈王的人。

朝中的形势李衡不去打听从这些官员状态也能知道的详尽。

郑国公、长平侯等武将和朝中的一批老臣新贵纷纷上书陈述废太子这一年的功绩,尤其是此次对白狄之战,居功甚伟。并为废太子喊冤,要求彻查去年东宫谋反一案。形势逼人。

陈王、魏丞相等人终是抗不过这些老臣,周皇也被迫无奈宣召李衡。

马车在宫门前停下,李衡下马车后,曲九复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嘱咐:“你要多加小心。”

李衡自嘲一笑:“小心能管用吗?”以前他何曾不小心,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八年,最后还是落了被废的结局。

曲九复担忧地看着他。

李衡捶了下他胸膛贴近他身侧玩笑道:“陛下被朝臣逼迫,现在满肚子怒火,不过是召我到跟前斥骂一顿出出气罢了,难道还能将我杀了不成?”

“你以为陛下不敢?”曲九复怒瞪他,什么时候还开这种玩笑。

“敢啊!”李衡笑道,“只是陛下不会将我召进宫明着杀,否则去年就已经明旨将我赐死了。所以你放心,我进的了宫门也出得来。”

曲九复想到陛下的顾忌,稍稍心安。

顾小寒和骆翼几人同样心中担忧,李衡宽慰他们两句。

一位御前传旨的阎公公上前,朝两人作揖:“李公子请移步辇车吧。”

李衡瞥了眼一旁侍候的人车,微笑道:“我还是一步一步走去吧。”说着已迈了步子。

阎公公不敢多劝,带着众人紧跟其后。

临德殿是周皇李契批阅奏章私下召见臣子议政之处。李衡抬头看了眼大开的殿门,一步步走上石阶。殿门前内侍立即进去禀报,须臾身边的阎公公领着他进去。

内殿中,御案后周皇斜靠在矮榻的软枕上,半睁着眼,神色颓靡,相较去年他离开之时清减一些,一身玄色龙袍衬的人更加萎靡不振。

李衡顿了下步子,微微理了理衣冠才跟着阎公公进去,在殿中间撩衣俯身下拜。

“草民李衡拜见陛下,陛下万寿。”

李契在身边高公公搀扶下坐起身,打量御案前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布衣,未有戴冠,只是一条发带一支木簪简单的将发挽起。俯首不见其面,但身形比去年离京之时瘦了一大圈,声音却依旧那般不卑不亢。

他忽而想到了九年前在奚州见到他时,他便是这样的一身装扮,像个普通小户之子。他清晰记得那时候他的眼神,乍看之下温和清澈,细看却深不见底,让他不喜。

他给高公公使个眼色,高公公挥手命退殿内伺候的宫人。

“朕还是小瞧了你,这一年多你搅的东越、南楚不安,搅的大周朝堂不安,更搅得朕不安。”后面一句带着怒气。

李衡顿首:“草民不敢。”

“你还有何事不敢?逼君逼父,你是否要再策划一场南楚那样的宫变,弑君夺位!”李契声呵斥。

李衡再次伏首:“草民万死不敢,陛下明鉴。”

“不敢?这都是什么?”李契抓起御案上的折子朝李衡砸去。

李衡直了直身子,捡起手边的折子,是长平侯为他表功并请求重审去年东宫一案的折子。他又捡起另一本是阴安王的折子,亦是如此,旁边散落的还有郑国公,晏济将军,工部尚书,翰林太傅等人。

这些他早已知晓,这些人绝大多数不是三朝元老就是有从龙之功的老臣,亦或是不涉及党争只效忠陛下的臣子。如今这些人来为他求情,陛下忽然之间犹如众叛亲离,怎可能不动怒,如今这般怒火已经是很克制。

他放下折子,俯身回道:“草民不知。”

“你还和朕装糊涂!”李契愤怒重重一掌拍在御案之上,震得的桌面嗡嗡,自己也气得连咳好几声。高公公立即上前帮他顺气,劝着息怒。

李衡回道:“草民的确不知诸位大人会上书请求重审东宫一案。”

李契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制怒火。

不知朝臣上书请求重审东宫一案,便是早知朝臣为其表功,为其求情。甚至这些老臣所作所为都是他早就算计好的。东越,南楚,西北,北境,屏州,大周四境统帅,朝中老臣新贵,均上书表其功绩。这一年多他无形中一步步的笼络朝中众臣之心。

在朝之时他从不动这些老臣半分心思,离朝被贬竟然有这等能耐,李契生出几分后悔和畏惧。面前这个儿子,较之洛王更甚。洛王他尚能控几分,而面前这个儿子完全脱离他的控制。

“你心中也想重审!”他怒吼。

李衡直起身,抬首望着御案后周皇怒不可遏的神色,沉声道:“草民含冤受屈,心中想重审有何不可?”

“朕不准!”

“陛下不准,因为陛下知道草民冤屈,知道主谋是谁,陛下不敢。”

“你——放肆!”李契被这一句话彻底激怒,将面前御案掀翻,冲到李衡跟前扬手狠狠一耳光,声音在内殿回想。李契犹不解恨,当胸一脚狠踹。

周皇本是南征北战武将,虽然身居高位多年,拳脚功夫未底子还在,这一脚让李衡吃痛,尚未痊愈的内伤再次受创,跌在地上,强忍着低低咳了两声。

李契欲再踹高公公立即扑到跟前拦下求道:“陛下息怒,不可啊!”

李契怒火未发泄完,目光扫到旁边的花几,一把将花瓶打落,碎瓷片迸溅到处都是,一连串的动作太猛,加之怒火中烧,气的咳喘一阵,被高公公搀扶回榻上半靠着。

李衡咽下口中的腥涩,复跪直身子。

语气悲凉失望:“陛下,李衡于东宫八载,从未动过一丝反心,可八载来李衡却是战战兢兢,为了陛下想要的平衡,明知道是陷阱却不得不跳。程准,赵申,杨冶,贾匡哪一件不是陈王和魏丞相设的局?就连去年东宫一案,李衡却也不得不踏进去。”

“草民本以为陛下想除掉的只是草民一人,被贬被废即便被赐死,草民都认了。草民未想到陛下竟如此容不下东宫,灭池侯满门,将东宫一脉斩尽。他们俱是忠臣良将,俱为大周呕心沥血。若他们尚在,东越何敢屯兵西北,南楚何敢有北渡楚江之心,白狄又何敢南下一步?大周何至于受战乱之苦?”

李契被气得浑身发抖,喝骂:“放肆!”

他冷笑声,扫了眼周围洒落的折子:“没有东宫一脉又如何?陛下现在是要将这些老臣都斩了吗?”他随手拿起几本奏折,讥诮地冷笑几声,“若陛下真的敢斩,即便李衡不想反,他们也会逼李衡反。”

“李衡你——”李契愤怒气血不顺咳喘连连。

高公公听到这儿吓的浑身冒冷汗,不敢插嘴一个字,一个劲地给李契顺气。

李衡见李契被气得太过,未再言。李契缓了半晌才缓过来,怒气稍稍消了一些,摆手让高公公退下。

高公公担忧的朝两人望了眼,见气氛缓和不再剑拔弩张,提着小心退了出去。

两人相对许久,李契死死地瞪着殿中间跪着的人,一侧脸颊红肿,嘴角一丝血迹,唇紧紧抿着,眉眼微垂,但满脸却都写着不屈。

他此时也冷静许多。今日召李衡入宫他料到这个儿子不会屈服。却没料到他敢说谋反这等话来。

即使不说,他现在所作所为不也正是变相谋反吗?

“你就如此逼迫君父?”

李衡依旧垂着目光,并不答话,默认。

李契轻咳一声,有些力不从心。

“你想要如何?”声音也低沉下去。

李衡咽了咽喉咙半晌才抬眸望着李契,声音沉重:“李衡想要大周四海升平,万民安乐,四邻来朝。”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李契身子颓了下去,最终想要还是大周。

殿内静得出奇,殿外亦没有丝毫动静,一切都仿佛静止。两人都面沉如水,似乎都在思索什么。

许久,李契沮丧落寞地道:“这么多年,你何曾像一个儿子,心存半分孝道。”

李衡微怔,望着李契,这一瞬他发现面前之人不知不觉中已经老了,目光中不再有帝王地凌厉威严,更像一位孤独的老父亲,怀揣着满腹的心事想要说给儿女们听,却不知道从哪句说起。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陛下,心生几分不忍之念,语气也柔和几分。

“是陛下从未将李衡视为子,未满周岁便丢给洛王,十六之龄方接回,却要李衡以臣子的身份来制衡魏相,平衡大周朝堂势力。陛下当年为李衡改赐名衡,想必也是此意。陛下只教李衡如何做一个臣。”

李契无言,暗暗轻叹。

内殿中再次陷入安静,榻上之人身形颓丧,面容愁苦,微微垂着目光望着脚下翻倒的御案和凌乱的文墨折子。

片刻后,他开口,声音苍老:“衍儿无论如何是你手足。”

李衡闻言心沉了沉,陛下已经妥协,做了决定,但事到如今还是偏袒李衍。李衍可以陷害于他,可以买凶杀他,却要求他不动李衍。

望着榻上之人,心中最后一点父子之情被泯灭。

重新拾起身边的折子,一本一本的整理整齐叠成一摞。起身走到御案前,扶起御案,将折子放在御案之上,把御批朱笔放在一侧。

“决定陈王如何的是陛下。”

李契扫了眼一摞折子,再望向李衡,心头的希望被浇灭。

“陛下政务繁忙,草民不敢搅扰,草民告退。”李衡对愣怔悲戚的李契深深作揖,退了两步转身离去。

李契回过神思李衡已经走到内殿门槛处,身影单薄清瘦,步履缓慢而沉重,却很冰冷决绝。

“你那么像他,让朕如何视你如子。”声音悲凉无奈。

李衡跨出临德殿,长长地舒了口气,殿前的高公公瞧了他一眼,吩咐阎公公送他出宫后,立即进殿伺候。

阎公公垂首低眉走上前来,这半天殿内的情况他在外面也模糊听了几句,能够惹陛下盛怒却不加治罪也是第一人。最近朝中形势他也听了一耳朵,连陛下都将其无可奈何,哪容他半分怠慢。

宫门外曲九复和顾小寒等人还在等着,秋日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爽,但两人却面露焦急愁苦之色,并没有享受的心情。

“哥。”顾小寒眼尖先瞧见他出来,立即奔过去,看清他脸颊的伤,心疼的眉头皱了皱,“身上是不是也有伤?”

“无碍。”他笑着宽慰。

曲九复朝一旁阎公公询问的望去,阎公公不知情况不敢乱言,垂下目光当做未见。

“陛下竟然动手,他……”

“先回吧!”他径直朝马车走去。

坐在车内曲九复询问宫内情况,他微微笑道:“陛下因为诸位重臣上书为我表功并请求重审去年东宫一案雷霆大怒,训斥一顿罢了,并没有将我如何,你不必担忧。”

“还动了手。”曲九复拆穿他,“瞧你气息不稳,身上还有伤吧?”

“小伤。”

“你身子骨已不如以前,在屏州身受内伤还未痊愈,现在小伤在你身上就不是小伤了。”

他冷嗤一笑:“怎么将我说的像个娇弱小姑娘似的。”

“差不多!”

“去你的!”李衡当胸锤他一拳,力道不大。曲九复见他还有心思玩笑,宫中的事情应该还算顺利,不再刨根究底的问下去。

到了曲府门前,宛葭月从门前石阶上跑下来,这两日她去了喻暮商那里,说过两日才回,李衡没想到她今日就回来了,倒是心中几分雀喜。

“疼吗?”他下车站刚稳脚,宛葭月就伸手轻抚他脸颊心疼的问。

原本白皙俊美的脸颊此时已经红肿老高,看着尤为骇人。

“你亲一下就不疼了。”他低首轻语,并微微的侧脸凑上去。

身边的曲九复听到他的说话,轻咳了下,立即扑向缓步走来的叶斓:“阿斓,我想死你了,这半日不见如隔半生啊!”一副久别重逢大喜过望的模样。

叶斓皱皱眉头,却被曲九复抱住。

宛葭月被曲九复夸张的情绪吸引,转头看过去,李衡立即捧着她小脸搬回来。“看他做什么?”

“曲公子今天犯病了吧?”顿了下,看着面前人受伤的脸,“你今天也不正常,不,是不正经。今日进宫你们都受什么刺激了?陛下将你如何了?身上是不是也有伤?”担忧地问。

“没有。”

“陛下最近因为你被众臣所迫,肯定怒不可遏,既然动了手,又岂是这点伤能消了怒火的?”

李衡轻轻吻了下她的额安慰:“我没事,别担心,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

宛葭月抬头看着她笑着点头。

“进府吧,门前这么多人呢!”搂着她朝府内去。

顾小寒双手插怀看着两对四人腻歪,狠狠的翻了个白眼。

回到房间,宛葭月帮李衡查看伤势,并帮他处理脸颊的伤,一边用药轻揉一边埋怨道:“怎么说也是堂堂一国之君,怎么能动手打人呢,而且下手这么重。又是内伤又是外伤。”

“陛下是气极了。”李衡解释。

“他自然气极了,我听哥哥说,这段时间朝臣不是上书就是当面谏言,要求重审东宫一案。可东宫一案的真相朝臣不知,几位重臣和陛下却是知道的,重审那岂不是让陛下自打耳光吗?而且是当着天下人的面,陛下肯定不会准的。”

“朝臣们知道内情不知道内情的,都逼陛下重审,其实是逼陛下认错。陛下当年为了洛王下过一道罪己诏,一国之君,绝不会在同等事情上再认错,否则天下百姓都会寒心。朝臣是想让陛下明白他的错已经不可原谅。”

李衡笑着接过她手中的药膏自己轻轻涂抹揉压,问道:“这话是你自己分析的,还是喻公子和你说的?”

“当然我自己分析的。”

李衡思忖下再次笑着点头:“也对,如果是喻公子,必定看的比这深。”

“那你说我有什么没看明白的?”

“你自己慢慢琢磨。”

宛葭月想了想,觉得伤脑筋,索性玉手一挥:“我又不是朝臣我才不烦心朝堂的事情呢,只要与你无害,我才不费那个劲。”

涂抹好药,脸颊稍稍好了些,小厮端着饭菜过来,他才感觉腹内空空的确饿得很。

次日,但杜三公子杜慈和长平侯嫡长子梁卫城结伴来曲府。

杜慈借着找曲九复研究词曲来借口看望李衡,梁卫城完全是冲着宛葭月来。

茶厅内,宛葭月望着面前和长平侯五官相似的英俊公子,想象长平侯年轻的时候模样。那时候母亲还是二八少女,见到那样高大俊朗的长平侯应该一眼就喜欢了吧?否则怎可能瞒着师父偷偷救他,又怎可能与他有一段云雨之恋。

只是母亲深情,长平侯薄情。

当年母亲得知怀有身孕,一路跋涉千里从虞州到华阳,最后才知心心念念的人骗了她。

他说自己夫人亡故数年,他说会娶她,而她寻到长平侯府时,看到他一身喜服迎新妇进门。

母亲说那时候她并不伤心,她只觉得自己心没了,直到后来每次从长平侯府门前经过,看到那鲜红的喜字她才觉得心痛。

父亲这么多年的疼宠呵护都没有抚平母亲心头的那道伤,临终之前还是忆起了他。

梁卫城注意到她一直盯着他的目光,也望了过去。

自父亲从北境回来,这段时间总是魂不守舍,似乎一直都留意李公子身边的这个姑娘,期初他以为父亲是担心李公子的安全。后来知道她姓宛,想起幼时父亲从上渝打仗回来,常常会抱着他说给他寻了一位漂亮温柔的新母亲,待处理朝中府中事后就将新母亲接进府内,那新母亲姓宛。

父亲每提到新母亲都异常的开心,在父亲口中新母亲似乎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可几个月后父亲接进府中的新母亲却不似父亲说的那样,父亲对新母亲也总是本着一张脸。他当时问父亲是不是新母亲做错事了,所以父亲不喜欢。

父亲说新母亲没做错什么,是他做错了。

他当时不明白,渐渐长大,懂得男女之事,懂得朝堂之事,懂得家族利益,他才明白,有些事无法抗拒,父亲最后为了长平侯府负了宛夫人。当年父亲在续弦一个月后终是放不下,前去寻宛夫人,终究迟了一步。

面前的姑娘娇美明艳,一双眼睛灵动清澈,虽未见过宛夫人,他想宛夫人也必然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娴淑温良,所以才能让父亲二十年来念念不忘。

“梁世子,听闻年底你就要大婚,娶得是文侍郎的长女。”李衡瞧他已经看了这许久,打断他神思。

“是。”他回过神答道,又笑着解释一句,“本是去年就要成婚,奈何家父蒙冤,文小姐不弃一直苦等在下,深情不敢辜负。”

李衡笑了下:“文侍郎是个忠义耿介之人,文小姐必然也非一般女子。”

宛葭月皮笑肉不笑道:“相守一辈子才叫不辜负,预祝梁公子与文小姐百年好合。”

梁卫城牵强笑着点头致谢。迟疑了须臾,又笑道:“希望到时宛姑娘能够惠临鄙府喝杯喜酒。”

这其中深意不言自明,她瞥了眼李衡,李衡没接她的目光,瞥向手边的茶盅,在有心无心地把玩。

她的事情还是要她自己决定如何选择如何做,毕竟这不是小事。

她犹豫了一瞬,笑了声:“嘴上说说我可不当真,若梁公子真有诚意,就差人将喜帖送来。”

“那是一定。”梁卫城见她答应,心中也轻松些许。

梁卫城离开后,李衡笑问:“你真的决定去?”

“就当沾沾喜气了,我想长平侯府的喜酒应该不会差吧?”

听到喝酒,李衡微微皱眉:“那我也要去。”

“人家可没请你。”

“我跟着你去。”

“你又不喜欢喝酒,你去了,新人敬酒,你是喝还是不喝?”

“我若不去,你喝醉了怎么办?”若是喝醉后抱着某个宾客不放,不用第二天全华阳都能知道,他的脸往哪儿放?

宛葭月自知酒品太差,转了转眼珠子傻笑道:“好吧!那我就带着你。”

*

数日后,朝中传出陛下下旨重审东宫一案,但未有交给三司,而是直接交给内卫。内卫只听命陛下,这是何意众臣心中明了。有些臣子对此有异议,但知道东宫一案真相的老臣知晓这是陛下最大的让步,没有再紧逼,想看皇帝要给朝臣和天下怎样的一个交代。

十来日,朝中有不少的官员陆续地下狱,紧接着魏丞相下狱,陈王被软禁府中,整个朝堂再次因为此案人心惶惶。

这些天曲府大门每日进进出出的朝堂官员络绎不绝,各怀心思。

温让未有回内卫所,但上下认识的人多,打听消息还算方便。李衡从他那里第一时间得到案情的每一步进展。

月余案情终于有了最终的结果,魏丞相成了最后的替罪羊,被判斩首抄家,陈王被罢免一切职务,贬为东海侯,一批牵扯进来的官员按照罪责轻重,被判斩首流放罢官降职。

李衡看到抄录的一份结案文书,冷笑的丢到茶几上:“陛下还真是……袒护陈王。”

两个罪魁祸首,一个摘得干干净净,一个只是罢官降爵。

曲九复将文书拿过去看了眼,讥诮道:“陛下袒护陈王你又不是今日才知。陈王和魏家倒了,对于朝廷来说倒是好事。你的冤屈也算是洗了,这几日朝中正在议论复立东宫之事。”

“复立东宫?”李衡自嘲冷笑,起身走到正堂门前,朝皇宫的方向望去。许久后他声音低沉道:“下个月初九是洛王祭日,陛下必然会选下月初九。”

曲九复走到他身边,感叹一声:“陛下就那么容不下洛王和你。”

“陛下是容不下掌控不了的人。”他不知道是庆幸还是悲哀。

没几日复立李衡东宫太子之位的诏书颁布,如李衡猜想的一样,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洛王秦戴川的祭日。

朝臣们或许大部分忽略了这个日子的特殊,但九楼旧人却无一不知皇帝的用心。

次月,李契以年迈多病为由,由太子监国。

*

华阳城外长亭。

喻暮商的马车停在亭外,他站在亭子内打量四周萧条的景色。已经入冬,天色也灰蒙蒙,眼看这两日是要有一成风雪。

“少主,小姐来了。”赭檀禀道。

他回头朝驶来的车驾望去,须臾马车停下,先下车的是李衡,转身准备搀扶宛葭月,宛葭月急不可待自己跳下车奔过来。

“哥,你真的要回谷?”一脸不舍地拉着喻暮商。

喻暮商冷呵一声,看了眼李衡对她道:“我再不离开,某人会认为我有所行动了。”

李衡走进亭子冷笑了下:“我大周可没生意给你做。”

“是啊,我枯朽谷以后在大周的财路都被断了。”

“如今上渝国倒是有笔生意可做。”

“说来听听。”他还没有收到上渝国那边什么好的消息。

“上渝国荣国公与中书省何丞相,针对立哪位皇子为储争执不下。”

喻暮商微微笑了笑,如今大周百废待兴,周边诸国虽都受重创,但还有上渝能够对其构成威胁,李衡的意思很明了。

他与李衡相交不深,却了解他,他以后必不是一个能够满足大周国泰民安的君主,他想要的是周边五国归于大周舆图。只是如今大周千疮百孔,这个烂摊子想要收拾好,想要国富民丰兵强需要十几二十年,他需要时间去积蓄,在此期间,周边诸国朝堂自然能乱则乱。

但是于他枯朽谷而言,天下一统并不是好事。

他笑道:“的确是笔大生意。不过我枯朽谷这两年大生意做得有些紧,需要两年时间来处理谷中之事。”叹了声道,“人都是有欲`望的,位置越高欲`望越大,生意是做不完的。”

李衡听出他话外之音,笑了下未应,对宛葭月道:“月儿,你刚刚说有很多话对喻公子说,快说吧,可别耽误喻公子行程了。”

“大不了晚走两天嘛!”话虽这么说,还是忙不迭的说正事。

李衡朝一旁侍立的鸦青望去:“鸦青公子,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借一步说话。”说着朝亭外一段石板路走去。

鸦青迟疑下,跟了过去。

距离亭子一小段距离,确定周边的人听不到他们谈话声音才止步。

“李公子有什么话要如此神秘?”

李衡从袖中取出一个金锁递给他。

他看着有些眼熟,伸手接过,翻看背面,刻着一个隐字,立即想了起来,这是他幼时佩戴的东西。起初从哪里来的他记不得,只知道后来他生病,无钱医治,母亲将其拿去典当了。

现在这金锁在李衡的手中,他必定知道他的身世。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准确的确定你身份是在恕州。你去香料铺子打听一种香料和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的生母高夫人高雅言,先帝淑妃。因你走失,她一路从华阳寻到恕州,却不知你当年回过家,只是她已离开,你认为是她抛弃了你。”

鸦青稍显动容,他在得知真相后悲伤过一阵,他恨母亲抛弃,最后才知道自己错怪了母亲,母亲因为寻他病死他乡。

“按照你出生年月推算,高夫人是在离宫前已有身孕……”

“李公子,已经是二三十年前的旧事了。鸦青如今的身份是枯朽谷弟子,此生不会变,李公子尽可放心,我对你不会有任何威胁,此生也绝不会杀李氏皇族一人。”

李衡笑了声:“你想多了,我并非此意。不过你既然这么说了,看来也释怀了。”

“我从未放在心上。”看了眼手中的金锁,“这金锁在下收下了,多谢李公子。”

长亭中,喻暮商递给宛葭月一个锦囊:“这里面是大周万源钱庄的印信和契子,足够你挥霍的了。”

“我哪里有挥霍?”她未接,“我现在也不缺银钱。”

“你不缺,但不是哥哥给你的,这些就当是哥哥送给你的一部分嫁妆。”

宛葭月看了眼锦囊,笑道:“那我就收着了。”伸手接过。

“哥,如果我成亲了,你会来吗?”

“当然会来,你一生中这么重要的日子,我做哥哥的怎么可能不来?”

“那爹会来吗?”她小心地问,“我想爹,我想回去看他,可……”

喻暮商从勐国回谷后,提出了废除“谷中女不外嫁”这一谷规,和谷中的长老们争执不下,谷主喻挚反而成为夹在中间的人,最后虽然支持喻暮商,难免还有怨气。谷中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如果她此时回去,一切都不由她,很可能出不来。

她不能看李衡和枯朽谷之间有怨恨,对任何一方都是很可怕的事。

喻暮商笑着帮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哄道:“爹不是在气你,他老人家是在生我的气。这次回谷我会好好劝爹,爹那么疼你,他的宝贝女儿要嫁人,怎么可能不在呢?若非是现在谷中情况还不稳,我不会不让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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