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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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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宋竹所想,虽说刘张氏和余夫人之间也没有明确的上下关系,甚至刘副使和余留守亦是不相统属,提刑司一般是直接向京里负责,但只是余留守的这个身份,就使刘张氏不能轻易拒绝余夫人的邀请,更何况余夫人和刘家还是拐了几个弯的亲戚。宋竹才看了一会风景,就不能不重新戴上盖头,跟着余夫人派来接人的一干从人,在满街的行人中辟出一条道来,缓缓地上了位于终点附近的一幢彩楼——这些彩楼都是几天内用竹子扎起来的,在端午节前后这几日专供达官贵人上楼看赛龙舟,端午以后则再拆除。虽然视野宽阔,但全是竹子扎起来的,宋竹走在上头,只觉得脚底下嘎吱嘎吱略有些摇晃,把她的心也晃得一阵阵颠簸不适,虽然没有上船,但却仿佛也有些晕船。

既然是特地扎起来的彩楼,当然不可能由余夫人一人独享,余家一家老小都在上头,只是以屏风阻隔,为女眷们划出了空间。余夫人亦是很给面子,亲自起来把刘张氏和宋竹接进了屏风后头,又拉着刘张氏的手好一番嘘寒问暖,为她做足了脸面。这才转向宋竹,仔仔细细地将她上下看了好几遍,方才叹道,“都说城里来了个天仙下凡化生的小娘子,连越国夫人都是一见倾倒,我心里还想呢,越国夫人也是吃过见过的人物,何曾就会对一个小娘子如此另眼相看,还道是众人以讹传讹了,如今眼见为实,才知道原来越国夫人所言不虚,真是个水灵灵仿佛花儿化成的美人儿。”

说着又笑谓众女儿,“你们可是被比下去了。”

彩楼上顿时发出一阵欢声笑语,环绕余夫人侍立的一干姬妾也都纷纷凑趣,或是识货、或是不识货地夸奖着宋竹。——识货的夸奖她身穿衣饰高雅难得,不识货地便夸她眉目如画,极是漂亮,总之这些赞美之词,在宋竹来看,多数都是为了讨好余夫人而已。至于她自己,非但没被这些夸奖取悦到,反而是心生烦厌,恨不得立刻就走下楼去,当即启程回宜阳家中。这些人包括是余夫人的夸奖,都没能让她感觉到什么善意,反而有种说不清的屈辱感,让她对洛阳贵妇们的印象,也随之大坏。

她也不是只会默默忍受的性子,见余夫人身后诸多姬妾对她指指点点,良久未歇,心中已是不快到了极点,见余夫人冲她招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便一边往她走去,一边淡然道,“夫人并诸位姐姐谬赞了,我辈中人以读书上进为要,容貌妍媸不过是细枝末节,我家大姐论容貌似不如三娘,可昔日进宫,所得恩赏却远超常人,太后、圣人更是多有褒奖勉励之语,可见这美色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学识教养才能持久,夫人赞我美貌,在三娘看来,倒不如赞我学识品德,更令我高兴。至于衣裳首饰,更是俗物,又有什么好多谈的。”

一席话把余夫人身后那些姬妾说得鸦雀无声,连余夫人脸上都有些挂不住,面上的笑意,有了少许僵硬。她不便直接数落宋竹,看了她几眼,也是无奈,只好又往刘张氏看去。

刘张氏笑盈盈的,仿佛全没留意到余夫人的不快,只是打量着远处的龙舟,倒是屏风那头,却传来男性雄浑的笑声,“好!后头是哪一位小娘子在说话?”

只听语气,这人身份便再错不了,定是西京留守余官人,一名使女忙转过了屏风后,不多时,一名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便是龙行虎步地走进了屏风后,众人自然忙是一番招呼,余官人却也不多客套,和刘张氏稍微寒暄了几句,便欣赏地看了宋竹几眼,笑道,“去年回京诣阙,和宋嘉木有过数面之缘,当时我心中已是极羡宋宜阳,有子如此,夫复何求?不料今日见了三娘,竟也是矫矫不群,宋家真乃天下文气所钟也!”

宋竹忙起身逊谢,“留守太过奖了,吾家兄姐亦不过常人之资,只得勤苦二字而已。三娘天资更是庸常,且年幼贪玩、无知浅薄,当不得留守夸奖。”

余留守神色中欣赏之意更浓,捻须笑问,“三娘今年多大年纪,学到哪一书了?”

宋竹如实道,“年十二,刚学过《中庸》,十三经不过读了一半。”

仅仅是这般进度,已经令众人霍然动容,余留守也扬了扬眉毛,“连注疏都学了?”

单说十三经本身,也就是十四五万字,讲得再慢一年也能倒背如流了,但十三经本身内容宽博微言大义,为了便于弟子们理解,一般联合后人注疏一道讲解,而这十三经注疏,那就是版本众多、浩若烟海,真要都吃透的话,没有几十年功夫下不来,即使各家学派都有择选,一般来说十三经也要有五六年时间才能粗粗学过一遍,当然,作为科举的话,在十三经中本来就是有所侧重,所以也不至于本本都要学全。宋竹今年才十二岁,就已经学了一半,这样的进度在男童中也许还不算什么,有许多神童表现得都比她优异。但在女童中,如此进度已经罕逢敌手了。

“自是要学的。”宋竹见余留守仿佛又要夸她,便忙道,“三娘愚钝,比不上大姐、二姐,大姐在三娘这年纪,已经遍览十三经,又更读了许多书在心中,写出了《观物论》。”

余留守胡须上下颤动了几下,又看了看自己的儿女,忽然叹了口气,倒是有些意兴阑珊一般,过了一会,方才随口考问她,“有弗学一章,能背么?”

宋竹自从知道要来洛阳,其实就一直在暗中准备着这一刻,按她所想,若是有些人要考校她,必定是在功课上做文章,或是让她吟诗作赋,或是让她当众辨析经义,看她答不上来的样子,以此取乐。没想到来了洛阳以后,所过之处赞誉遍地不说,所有女眷全都围绕她的长相来夸,根本就没提学问二字,甚至没问到她读了多少书。如今听到余留守发问,心中倒是一定,只觉这问题对她来说也并不难,便抬起头背了一段,“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

因又笑道,“此为君子修持之道也,亦是全篇枢纽。”

余留守微微惊异,旋即点头不语,余夫人笑道,“你们要说这些做学问的事,不如改日请三娘上门做客,官人你再细细考较。今日这般热闹,大家还是看龙舟吧。”

她这话在宋竹看来,其实也不为错,但余留守却显然有些不快,他扫了余夫人一眼,倒也并未反对,宋竹便转开话题,笑道,“看,要发舟了。”

龙舟竞渡,是以洛阳城街坊为分,一共分了四队,东南西北各有一队,也都各有支持者,鼓声一响,欢呼声鼓噪声,顿时几乎将天都掀翻了去,就连余家彩楼上,也有两个小男童冲到栏杆边上大呼小叫,这回连余留守都未制止,余夫人身后姬妾们,便也一拥而上,在栏杆边上欢呼鼓掌,为自己选中的队伍加油。

洛阳贵胄几乎都住在西城,西城的龙舟队也不负众望,拔了头筹,彩楼上顿时是连番喝彩,余家众姬妾娇喝之余,又纷纷往楼下投掷银角、铜钱等物,全都是拴在绢帕上往下扔,只是她们力弱,彩楼距离龙舟又颇远,落入人群之中,倒是惹来了好一番争抢喧闹,余留守看了哈哈大笑,连余夫人都被逗得连连莞尔。

宋竹坐在一边,只觉得眼前景象让人厌恶透顶,却又不知为何,她虽然勉强挤出笑容,但却也是一刻都呆不下去了,只好去看刘张氏,刘张氏却对她微微摇头,示意还不到告辞的时候。

龙舟竞渡,一般都是隔刻发船,有好几筹可以拔取,这一轮罢了,热闹便有个小小的止歇,余夫人这才笑问宋竹,“此来洛阳,何时回去?明日可有闲空没有?”

宋竹忙道,“明日要回去了,学堂课程,一日也耽搁不得。”

她现在真是归心似箭,说话间不觉便露出渴望之色,仿佛极为盼望开学,余留守看了,也是微微点头,他正欲说话时,楼梯响处,有人上来回道,“官人,齐国夫人欲接宋三娘过去说话。”

即使是余留守,对齐国公这样的老宰执亦是毕恭毕敬,礼数不敢不周,否则轻慢耆宿的名头一传出去,其在士林中的名声不免大坏。余夫人一听这话,便立时道,“这就让她过去。”

她连番无礼,宋竹就是再不计较,此时也要恼了,只是顾忌着姨母,又因余夫人是长辈,也不好多说什么。她压着气望向刘张氏,刘张氏倒是形如无事,只是微微一笑,问她道,“你想过去么?”

这一问,顿时就显出了余夫人的荒唐:人家来请的是宋竹,和你有什么关系?就是宋竹的长辈姨母,还要先问问她去不去,才能作答,余夫人不问宋竹也罢了,连刘张氏也不问,除却失礼以外,在刘张氏姨甥的态度跟前,也是被比出了几分巴结势利……

宋竹听了姨母这一问,先直觉爽快解气,稍微一想,才品味出了姨母这一问的妙处。她做犹豫状,“出来也久,该回去了,表兄他们还在屋内等着呢。”

刘张氏笑道,“无妨,我回去照看着,你且去吧,你和范大娘投缘,今日不说说话,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便带了宋竹起身告辞,余夫人略有所觉,笑容亦是有些尴尬,至于余留守,早已黑了半边面孔,看来是只等客人离去,便要训斥妻子了。

两姨甥下了彩楼,自然都有人护送,宋竹一路回想着姨母上楼后的表现,倒觉得其虽然寡言少语,但不卑不亢,含蓄中自有风度,即使在余夫人跟前,也不弱了分毫。自己顶了余夫人那一下,虽然解气,可和姨母相比,却似乎又浮躁了些。

她一路反省自己,直到上了彩楼神色都有些沉重,还是见到老夫人,方才露出笑容上前问好。——虽说已经两至齐国公府,但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齐国夫人。

比起余夫人乃至随行姬妾,又或者是颜钦若和她的帮闲,齐国夫人、越国夫人这两位相公夫人,给宋竹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越国夫人对她热情夸奖,夸得得体,不讨人嫌,齐国夫人虽然没那么盛赞,可笑容和煦态度亲切,互相见礼以后,丝毫没提她穿的‘华服’,反而是和她打听起了宜阳女学的事,不但问了宋竹的学业,且还和她谈了谈宋大姐的那篇《观物论》,还有宋学为十三经选择的注疏。

宋竹在她跟前,心情倒好了些,都是笑着规矩回答了,齐国夫人又笑道,“本还想多和你说说话的,可瞧大娘在一旁已经是翘首盼望了,便且放你过去吧。日后到了洛阳,定要来我们府上寻大娘玩耍。”

说着才松开手,宋竹又要和大夫人等行礼,几位夫人都笑着让她快过去范大娘等小儿女处玩耍。

范大娘果然已经是翘首盼望,见到宋竹过来,便握着她的手笑道,“我想着你明日就回去了,也不知何时能再见,便求了祖母接你过来,想是人多难寻,所以才耽搁了这样久?”

宋竹道,“不是的,是我被余留守家接去说话了,想来你们家人也是辗转寻找,方才找到。”

她不想多提此事,简单讲了讲,便又被介绍给范家姐妹相见,至于范家男孩,除了两三个五六岁的小童以外,都在屏风外侧,并不在这里。

范家彩楼不但视野更好,而且楼中人数也不多,俱都是范家人,没什么多余的使女姬妾,还有范大娘和她说说笑笑,宋竹到了这里,方才觉得舒心,眼看第二批龙舟下了水,她便和范家姐妹们一道拥向楼前,为龙舟加油。

这龙舟的魅力之大,简直是横跨了贵贱阶层,方才在余家,众姬妾欢呼雀跃,此时的范家小辈也都是看得极为着紧,只有宋竹,对这些龙舟队本就陌生,看得便不那么投入,她自觉地站到一边,把视野较好的空位让给了范家姐妹,自己只靠在柱子边上,随意地浏览着舟船。

洛水上此时已经是战况激烈,四条龙舟齐头并进,难分前后,不论彩楼、酒楼还是岸边民众,全都如痴如醉,欢呼声、喝彩声、叹息声、倒彩声不时爆发,吵得宋竹简直有些头疼——就是在这白热化的气氛之中,她忽然感到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随后,后脑勺上便是吃了不轻不重地一凿。

“喂,你又来!”身在外头,不便和在家一样做出小女儿态,宋竹强忍着捂头的冲动,愤然回身,压低了声音轻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

凿她的人,除了萧禹当然不作第二人想,说来倒也是巧,他正是和宋竹靠在了柱子两侧,此时便正靠在柱边,对她懒洋洋地笑道,“粤娘妹妹,你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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