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字
六品堂的宣纸轻滑吸墨,洁白如光,秦素北将毛笔沾饱了墨汁,却迟迟不肯下笔。
上次练字还是师父在世的时候,她不想让自己的狗爬字把纸张给毁了——尤其这张纸上还有席和颂写的一个漂亮的“永”字。
就在她纠结时,席和颂突然从身后握住她执笔的手,手把手的在纸上又写下了一个“永”字。
“练字就和练武一样,你一直看是没用的。”他说沉声道。
秦素北悄悄瞥了他一眼,此时的席和颂眉头微蹙,往日里的温润如玉早已消遗殆尽,面庞的轮廓变得如刀刻般锋利,与在山上企图杀她时的形象倒是有几分相似,又有几分不同。
他的手也不是她印象里金枝玉叶该有的手,明明是修长白皙如大理石般光洁的掌背,偏偏掌心却粗粝的像是砂纸。
“现在你自己试试。”他说。
一笔落下去,秦素北就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了不断外洇的墨汁,她的“永”字笔划转折处更是和成了一团。
“不要紧,多写两个字习惯就好了。”
秦素北心疼纸墨,每落下一个字就要在心里先衡量清楚结构,等她写满一页纸的时候,已经过去一个多时辰了。
“你写一天字,是不是也要站上一天?”她伸手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关心道,“你的腿受得了吗?”
“赚钱不易,能忍就忍忍罢。”席和颂恢退去了方才的严厉,坐在榻上一边按摩着自己右腿上的穴位,一边老气横秋地说道。
“赚钱?”秦素北用带着一点疑惑的语气重复了一遍。
“也是为了联络我的下属,但赚得钱还不都是你的。”席和颂辩解道。
“堂堂豫王殿下在我这穷得叮当响的浮生阁白吃白住,说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秦素北反驳道。
“住是白住了,吃的那都是些啥玩意儿?”
“给你买药不用钱啊?!”秦素北伸手,在他缠着纱布的伤口上戳了一下。
席和颂疼的一咧嘴,正要还手时,小月在外面砰砰敲门:“大师姐,罗家娘子过来了。”
“这么晚了,她来做什么?”秦素北微微蹙眉,带着怀疑深深望了席和颂一眼。
席和颂立刻一脸无辜地瞪了回去。
“罗家娘子又被她相公打了,想来我们这里避避。”小月有些同情地撇了一下嘴,“我给罗太太收拾了一间房,不过她一直哭,我怎么也劝不住。”
“我去看看。”秦素北有些无奈地起身,“我们这里住了位公子的事,你没告诉她吧?”
小月立刻摇头:“何公子来的第一天大师姐就嘱咐过了,何公子是来避祸的,不能暴露行蹤。”
“你再去跟师弟师妹们强调一遍,我怕他们记不住。”秦素北又强调了一遍,这才跟她一起去看望那位罗家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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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街东头开了一间只有三张桌子的小饭馆,秦素北经常从店里买干粮带回家,日子一久,和饭馆的老板娘也有了点交情。
饭馆的罗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汉子,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喝酒和打女人。
每次罗老板喝醉,老板娘都要哭着去街坊四邻那里躲一躲。
秦素北踏进客房的门时,老板娘还捏着一角手帕不停的啜泣。
“秦姑娘,”老板娘听见她进来,委委屈屈地将挡在脸上的手帕挪了下来,“你看那个杀千刀的干的好事!”
老板娘双颊上横七竖八的趟了许多条指印,额角还有一块瘀青。
“身上还有更多呐。”她垂泪道。
之前给席和颂疗伤的时候还剩了一点金创药,秦素北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喊小月拿出来,只在老板娘身旁坐下,口头安慰道:“没关系,难过的话哭出来就好了。”
“秦姑娘,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老板娘擤了擤鼻涕,问道,“我再也不想过这种日子了。”
秦素北轻轻叹了口气,也跟着她一起红了眼眶:“罗老板好歹会做活,又有力气,里里外外都是一把手,家里条件又殷实,你也该知知足了,哪像是我,一个人拉扯着这么一大帮孩子……”
“我早就劝你把最小的几个孩子趁着还不记事赶紧送人,非不听,现在后悔了吧。”老板娘跟着她一起叹气。
“罗老板不喝酒的时候,也是个极好的人,老板娘也该体恤些。”陪着她又坐了一会儿,秦素北劝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祖宗留下的话都是有道理的。”
老板娘轻轻点了点头:“我在你这里暂住一晚,等明天我家那口子来接,我才跟他回去。”
“这就对了,我让小八去给罗老板报个平安,你早点休息。”
像是为了呼应“早点休息”的嘱托,秦素北离开的时候,顺手拿走了油灯。
一出门,她就看见席和颂拄着木头的新拐杖站在廊下,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
“你不怕被罗家娘子看见?”秦素北有些惊讶。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挨了打骂忍忍就算,秦姑娘为何会这么想?”席和颂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觉得听到她刚才的话,心里既心疼又失望。
“怎么能忍忍就算,当然是把那臭男人打得满地找牙才行。”秦素北笑着摇摇头。
“可是你刚才劝那位老板娘……”
秦素北双手搭上席和颂的肩膀,因为他个子太高,她微微踮起了脚尖:“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
席和颂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接着话茬:“只是忍他、让他……”
话音未落,秦素北就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世人都这么对你了,你还要问我该怎么做,我不劝你忍,难道帮你上吗?”
“……”好有道理,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反驳了呢,席和颂噎了半响,才开口道,“这位罗家娘子一瞧就是念着三从四德长大的,也没秦阁主这么大的本事,出了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正常的。朝庭的和离法推了小两年,始终在民间没有什么进展,就是因为没人去教这些妇人平等的道理,以致她们听听就算,连想都不敢想。”
“等你应承的二十万两黄金到手,我就有心情去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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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萧皇后早年的时候被御医诊断为体寒无法生育,于是设计抢了毓妃的儿子养在自己名下以固权。
也许是因为不再思虑子嗣的问题,她心情日渐轻松,又调理得当,竟在五年后顺利怀孕诞下了当朝太子席和瑛。
只是席和瑛天生便体弱多病,尚在襁褓中就两次险些夭折,故而他的身体康健一直是萧皇后心里的头等大事。
然而自从襁褓里那次大病之后,萧皇后还是第一次对席和瑛的情况如此担惊受怕。
“七绝蚀心”是江湖上早已失传已久的独门毒/药,此毒服用后两个时辰可致人双目失明,四个时辰后四肢瘫软,十二个时辰后便命丧黄泉。
席和瑛身上的毒虽然被花独倾暂时压制住了,但是仍残留于筋脉肺腑之中,必须每日服药且辅以小鬼医的独门针法方能活命。
“花神医鬼的很,为了不让人窥见药方,太子殿下的药一直都是他亲自煎的。”太子卧房中,萧皇后身边的心腹太监刘忠向她禀告道,“花神医每次都要求奴才们将各类常见罕见的药材通通送一份过去,自己挑有用的来煎,剩下的就一把火烧个干净。”
他说话时,萧皇后的眼睛一直望着床榻上孱弱的少年,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俯身替儿子拭去额头上的冷汗。
“七绝蚀心”毒/性霸道,能压制它的药物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席和瑛每晚服用完以后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四肢冰冷,经络抽痛,十分难捱。
“母后,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虽然浑身剧痛,席和瑛却也没完全失了理智,咬着牙向萧皇后说道,“我们须得想办法让花独倾给本宫彻底解毒。”
“我儿可是有什么好办法?”萧皇后眼睛一亮,连忙追问道。
花独倾也不是傻子,不管是高官厚禄还是严刑逼供,通通只有一句“解药本神医也尚在研究之中,只能暂时想到压制之法。”
而太子的性命在他手上,他们也不可能真的对他动刑。
“花独倾所以对我们心声龃龉,也是因为我们之前派人对他下过杀手,以免他为豫王医治残疾。”抽痛突然加剧,席和瑛抓着被单忍过那一阵,才艰难地继续道,“如果豫王死了,花神医就会明白,我们已经没有杀他的必要了。他想必也不愿一辈子被软禁在宫里。”
“豫王如今身败名裂,就算留得残命也只能隐居荒野,对我儿已没了威胁,他终究是你的皇兄,这种话,以后可以不必再说了。”萧皇后为他拭汗的手一顿,眸色微沉,冷着声音说道。
席和瑛心里不忿,正要回嘴时,恰好对上萧皇后的眼神,只好将脸埋进了被子里。
明明他才是母后的亲儿,席和颂不过是养子,可母后究竟要偏心到什么时候?
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有的,席和颂一样都没有缺过,后来席和颂去了边关,母后更是恨不得将半个皇宫的奇珍异宝都送过去。
就连这次席和颂对他下/毒,母后也只在盛怒之下动过取他性命的念头,等过几日气消了,就把派出去的杀手也撤了回来。
还真是……不甘心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