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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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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子慕窘迫难当,用力将常敬霆推开,拿袖子擦嘴,常敬霆装样子动了一下,睁眼一看,臊得面热耳赤。

白川忍不住“噗嗤”一笑,尚若云满面鲜红,笑着拿帕子掩面。

玄昱泰然自若,双眸中有什么在熠熠跳动,表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转眸眺望水天一色的景致。

常敬霆见棠儿生气地沉着唇角,灵机一动,厚着脸皮对尚子慕喊道:“尚大人,是你先亲我,记得对我负责。”

此言一出,尚子慕的步伐愈发快了,样子着实有趣。棠儿绷不住脸,破颜一乐,笑容若阳光般明媚。

春时日短,不刻已落日西沉,夕阳的余晖洒在湖面,水鸟掠水觅食嬉戏追逐,一片美好宁静。

娘姨的衣包内自然没有鞋袜,棠儿乱着发,一头如瀑青丝散在肩侧,气得将脚搁到常敬霆双膝上。常敬霆看着她白皙如玉的小脚,那颗热乎乎的心仿若要从口中跳出来,方想伸手,只听她道:“不许动。”

棠儿最好得罪他,涂着丹蔻的手指朝他脸上捏两把,还嫌不解气,握着拳头在他臂膀一阵捶打。

对于貌美之人,脾气差不是缺点反呈个性。常敬霆见她蛮横的模样十分精灵可爱,心中哪有半分脾气,好言相劝道:“我不疼,怕你的手要痛了,别生气,都是我的错。”

丫鬟端来热气腾腾的红糖老姜茶,棠儿递给常敬霆,“罚你喝。”

常敬霆像是吃了蜜,心中别提有多甜了,接了茶碗放到矮几上,松开腰带拉起上衣,将她的冰冷的脚捂在肚皮上。棠儿使坏,用脚趾去掐他,看他听话赔着笑脸才停,端起姜茶慢慢喝着,“算你有良心。”

湿透的鞋在炭火烘烤下冒出白烟,棠儿穿上半干的袜子,抬头见他一直朝自己看,扬眉道:“不许看我。”

常敬霆脸一红,起身走到桌前,研墨,凝神提笔。棠儿去看他的字,心怦然一动,字迹洒脱流畅,生宣纸,墨晕收得极好,淡墨处层次分明,积墨处浑厚深沉。

她眼神中透出欣喜,微笑道:“寒玉出自吴融《即席十韵》,清歌出自郑谷《席上贻歌者》,冶叶出自李义山《燕台春》,净如出自杜牧《赠别》。虽有拼凑之嫌,但巧妙结合,是首好诗。”

四目触在一起,常敬霆感受到摄神迷心的情愫,内心深处冲腾激荡,片刻才回过神,“这首诗题《集句。话佳人》你读书不少,若是男儿也可参加春试。”

压抑过后的灵气在棠儿脸上流露,唇角微弯,浅笑宛若春风,“我甚厌八股,诗赋论策倒能一试。”

常敬霆望向窗外粼粼跃金的湖面,感慨道:“八股取士至明盛行,题目多来自四书,虽束缚思想无用于世,但于天子却有不同,废之不可。”

和风微醺,窗外的梨花开了,淡淡芬芳渗入室内。

棠儿受凉头疼得紧,浑身发软,喝了老姜茶歪在榻上休息。阿秋匆匆跑来,一打帘子道:“姑娘,快找地方躲躲。”

隔着墙,楼梯被一阵杂沓的脚步声震得巨响,像是有一群人拥了上来,长廊那头立时传出女人高亢的嗓门:“谁是棠儿?”

这声音充斥着满满的敌意,棠儿起身穿好鞋,整理情绪移步出门。

一行人气焰汹汹,足有十数人之多。领头的贵妇穿檀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襟袄,头戴金丝八宝攒珠钗,颧骨略高显得有些刻薄,一双眼睛将棠儿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

金凤姐不在,娘姨丫鬟们见这帮人摩拳擦掌,专候动手的架势,慌神杵着。妈妈忙跑上楼,笑脸上前献殷勤,招呼道:“这位客人请到茶厅坐,有什么话好好说。”

棠儿并不认识,清一清嗓子问:“您是哪位?”

贵妇满脸愤怒,眼中的光芒宛如火焰,干笑一声道:“不要脸的野鸡,我儿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定拆了你这鸡窝,让你们全部陪葬!”

贵妇身后的老妈子怒目过来,叽叽喳喳:“睁大你的狗眼,这是通政使常夫人。”

棠儿笑着退开半步,也朝常夫人上下打量,不紧不慢道:“我朝贵妇共分五等,夫人、宜人、恭人、孺人、安人,二品以上大员的正配才能称之为夫人,我记得通政使是三品。”

常夫人顿时一窘,羞得脸红,万没想到她这般伶牙俐齿。老妈子们一听,揎拳掳袖上前想打,青鸢挑衅一笑,毫不留情地抬脚踹过去。

“哎呦!”两个老妈子跌坐在地,七张八嘴叫骂不断,嘈嘈聒耳。

常夫人爱子心切,火性一炽,举手指定棠儿,“才几天,就敢哄我儿子纳你为妾,别说是你,大户千金我们常家还得挑着。我儿子何等矜贵,凭你一个娼妇也想高攀,做什么春秋大梦!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往后出门要当心,别有什么飞来之祸,横尸街头!”

棠儿并不在乎她的恶意羞辱和威胁,不卑不亢道:“本想得几个银子就打发了,这般威胁倒让我来了兴致,我若死,定是和您的儿子双双化蝶,做一对生死鸳鸯。”

常夫人余火未平,瞪着眼睛,恶狠狠嘲讽:“你这种人我儿子又不是没玩过,新鲜劲一过,谁认你是个什么东西。”

“您算心明,也知道得新鲜劲一过。”棠儿对她露出一个甜美的笑,优雅转身回去屋内。

第8章 意不尽 (8)

常夫人简直气疯了,带着人冲进屋内一阵打砸,“咣啷啷”,香炉、花瓶、桌椅、书架无一放过。棠儿抱起小猫护在怀中,青鸢站前将棠儿保护在身后,娘姨和丫鬟不敢出言阻拦。

看着这些人歇斯底里的丑态,棠儿无奈一笑,收裙角坐到鸾筝前,将猫儿放在腿上,指尖一挑,“铮”一声,弦音若激流瀑布,余音回荡。尔后,她尽力凝神,缓缓拨弄琴弦,一曲“凤求凰”悠扬悦耳。

屋内乱哄哄一片,嘈杂声和着琴声,常夫人扬手将衣柜内的衣裳全数扔出来,指挥老妈子们砸痛快了才停。

棠儿纤手按着琴弦,抬目望过去,唇角缓缓勾起,对常夫人道:“继续,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到时候还不是花您家的钱。”

常夫人气得直扑上前,青鸢冷眼将她拦下,下颔扬起,面上一派傲然。常夫人知道这丫头功夫了得,不敢轻举妄动,手指恨不能戳进棠儿的眼睛里,嘴唇一阵发颤,“你,你……”

棠儿压根不理会她的词穷,看一眼杵在门口的妈妈,轻笑道:“常夫人累了半天,茶都没一口说不过去。”

妈妈一愣,不刻就明白过来,忙命丫鬟们端来糕点果品,双手奉茶,“气坏了可是自个的身子,常夫人先吃茶。”

常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的确口渴,接茶碗喝一口重重放回桌上,拔脚带着老妈子出门。妈妈忙追上去,尖声怪气道:“常夫人,茶好吃吧?棠儿姑娘的茶围是三百两,您是付现银还是记账由令公子结算?”

常夫人攒眉扼腕,想到自己竟被一群娼妇欺辱,又羞又恼,只能灰溜溜快步下楼。

来如炸雷滚滚,声势浩大,去如泄气之鼓,偃旗息声。眼看一行人狼狈而去,姑娘和娘姨丫鬟们终于解气,忍不住掩嘴发笑,大家准备帮忙收拾,却听棠儿道:“别动。”

妈妈一脸得志,满心快意地笑道:“姑娘真厉害,常夫人气得肺都要炸了。”

刚萌生出一点情意,骤然遭受当头喝棒。棠儿头里剧痛,仿若被什么灼烧着神经,“你们先回去,我想静一静。”

天穹清朗,澄月流辉,瑟瑟树影在夜风中变幻姿态有种神秘的错觉。

玄昱练剑出了一身汗,侍卫上前接剑,替他宽去外衣。他心绪颇乱,明显带着烦躁,索性将上衣一并解掉,胸膛肌肉块状分明,似锻造炉中锋芒毕露的好兵器。

玄昱沐浴换好衣裳,思绪万千,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三年,漫长的时间带给她的是这世间最大的阴暗丑恶,无法想象那样柔弱的她,受到了怎样的利用盘剥。

他非常清楚,棠儿对自己并无半分好印象,应该多少存有恨意,心头缓慢生出一阵绞痛,起身大步去了园子。

花香浓馥,月色清辉下的景物一片朦胧。这么近,置身在同一片暗夜中,或深或浅的思念不断冒出来,他想她。

温馨的绣房,陌生的嘴脸,熟悉的贪婪,庆幸的是现在的她不会被谁强迫,如同一只无助的小羊,残酷暴露在财狼饥饿的目光下。

玄昱承认自己沦陷了,无法挣脱感情的沙海。他不确定,如果自己也用那样的方式对她,一切是否会变得简单,她也许会因为钱而露出娇美的笑,或者充分发挥出虚情假意,安静乖顺地伴在身侧。

这念头一闪而过,玄昱的思维逐渐清晰,他想要的远不只这些,希望她同自己一样,体会到这种心动和强烈的悸动之感。他担心别人会得到她的感情,想在拥有她的神圣时刻,不仅仅只是双唇和肢体的缠绵,而是爱与灵魂的相融。

玄昱已经避无可避,内心深处完成了一件重大的决定,平生第一次,爱欲冲破了理智与警戒。他要她,但并不急切,这是一道需要斩断万重荆棘的高墙,只要精心而算,一切将迎刃而解。

这一夜,玄昱辗转反侧终不成眠,不停想起棠儿俏皮的表情,还有那个踩上铁钉的笑话。

整宿反侧的还有棠儿,她做着无法脱离的噩梦,梦见自己躺在漆黑的棺材内,指甲一点一点剥落折断。好不容易逃脱升天,拿着铁镐的人追过来,她不想继续陷入绝望,拼命在雾霭茫茫的荒原中狂奔,如同一只矫捷的野兔,跑得飞快。

醒来已是日头老高,一切明朗,她全身乏痛,仿若真实经历过一次绝境逃生。

猫儿竖起耳朵蹲在架上,圆圆的眼球随着碗莲盆里的小鲤鱼转动,爪子不时探入水中,抓到鱼噌地跳下,跑得无影无踪。

棠儿懒懒地揭开香盒盖,取一枚香饵投入景泰蓝三足小香炉中,随着丝丝香烟升起,身乏之感消减了许多。

常敬霆终于出现,看见房间内狼藉不堪,满脸内疚地说:“棠儿,父亲将我关在书房限制自由,我是撬窗翻墙出来见你。”

棠儿垂下眼帘,感觉姜汁帕子可以省了,“你母亲为什么不让我们来往?”

闻言,常敬霆眼中光芒暴涨,一下热血沸腾,一下心疼不已,“都是我不好,我没有保护好你。”

棠儿抬脸痴望着他,亮晶晶的眼中含着泪水,苦笑道:“今生不能同连理,待到来生续情缘,你愿意与我黄泉共赴对么?”

常敬霆的眼睛也潮了,内心混乱,知道这话可能不是在说笑,整个人有些愣怔,脑中快速思考。

他的表现令棠儿苍凉一笑,后退几步,神色明显失望,“你根本不愿意。”

常敬霆心急如焚,微微躬身,尽量让她的目光能与自己保持平行,“事情远没有发展到涉及生死的地步,我们当然有机会,为什么要共赴黄泉?”

棠儿发起脾气,握拳在他胸膛捶打,“滚,我不想看见你!”

常敬霆的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仿若随时快要炸开一般,抱紧情绪失控的她,尽力宽譬劝慰:“棠儿,我会补偿你,求你冷静下来。”

她突然安静,目光凝滞,柔柔顺顺任他抱在怀中。

常敬霆怜惜地抚上她柔软细密的长发,安慰道:“我替你赎身,给你买最漂亮的衣裳首饰,我家在西湖边有三套别墅,那里宽敞奢华风景极好,你一定会喜欢。”

棠儿冷冷将他推开,径直坐到梳妆台前,木然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许久后,睫毛微微一颤,拿起玉梳整理发髻。

常敬霆看着她上妆,描眉,涂抹唇脂,心中莫名担忧,从袖口拿出大叠银票,勉强笑道:“我们去买东西,吃大菜听戏,我为你燃放烟花,再放九百九十九盏河灯或者更多,这样你会开心对不对?”

棠儿的眼睛还红着,站到照身大镜前发呆,须臾转身,拿起镶宝妆奁旁的小瓷瓶,仰头喝下几口,平躺在榻上。

常敬霆脸孔发白,拿起瓷瓶凑近一闻,气味刺鼻,忙上前问:“你喝了什么?”

棠儿深深看着他的眼睛,柔软的指尖触上他紧锁的眉,笑含凄楚道:“我心如灰,再无依恋。若有来生,愿与君一盏清茶,半盅浊酒,诗画田园。”

常敬霆猛觉胸中剧痛,眼中泛起焦急之色,慌对小翠喊道,“快去请大夫!”

小翠吓得一个寒噤,忙打帘子趔趄着跑出去。

棠儿一笑,清澈的目中波光流转,“一直以为你是那个救我脱离苦海的人,原来我错了,所有美貌都逃不过岁月的无情,没人会在意我这身皮囊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灵魂。”

“棠儿……”

棠儿顿了顿,小哭一会儿,伤感又说:“你和他们一样,喜欢我的画,我的诗,会给我买金银首饰。你这样慷慨,唯独不肯以心相付,走吧,你不会想看一具尸体从冰冷僵硬到扭曲变形的过程。”

言至于此,常敬霆心如刀割,突然冲动,仰头将瓷瓶中剩下的药一饮而尽,“此生固短,无你何欢,及尔同死,甘之如饴。”

棠儿十分感动,抱他负重在上,微笑道:“你是第一个肯为我死的人。”

她身量纤纤不胜娇弱,常敬霆害怕自己的重量让她难受,撑起双臂,微颤着唇道:“棠儿,你是个疯子,这下你嘲笑我屡试不第要成真了。”

棠儿的肤色白到极致,越衬唇色鲜艳,将脸偏至一侧,“你又后悔了。”

想起父母,常敬霆愧疚不已,侧躺到她身边,尽量控制紧张:“我只是想不通,我们为什么要死,这样算是殉情吗?”

棠儿气得去捏他的脸,蛮不讲理道:“你就是后悔了,明明是。”

常敬霆的额头青筋直跳,感觉呼吸变得困难,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我们都要死了,你乖一点好不好?”

棠儿抿着唇,双手合拢隔于身前,疑惑地望着他。常敬霆的脸色越来越白,感觉手脚冰冷,情绪紧绷着,颤音说道:“我缓不过气了,你给我讲个故事吧,笑话也行。”

棠儿蹙眉,尔后又眯眼一笑,食指将他的唇按出笑容,“笑一个我给你讲。”

常敬霆自小养尊处优,只吃过读书的苦,哪里笑得出来,“好吧,你是来讨债的,我上辈子一定亏欠过你。”

珠帘摇晃,青鸢进到屋内,抬脚踢开地上的杂物,“姑娘,吃燕窝了。”

棠儿整一整衣裙,抓来小猫玩一会儿,见常敬霆还躺着,“过来吃东西。”

常敬霆的额上尽数冷汗,困惑地走到她面前,棠儿将小猫放到他怀中,洗手后吃着燕窝,打趣道:“你这般英俊诚挚,姑奶奶我心再狠也舍不得真叫你死。”

此言一出,常敬霆如被赦免死罪,顿时激动起来,“那药是?”

棠儿盈盈凝着他,忽地调皮一笑,“上回着凉,一直咳嗽。”

常敬霆转忧为喜,眼中满是感动溺爱,大手抚上猫儿的背,“你这个磨人的小姑奶奶,脑瓜里不知道都装着什么坏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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