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锦浪(一)
十五曰上元节,细雪。
颍川侯梁慎行以百金购得一盏花灯,为博夫人一笑。
花灯奉至秦观朱面前,灯芯如熔金一般燃烧着,透过雪纱面,晕散出珠白的光。
她以指尖抚摸着雪纱面上所绘的“嫦娥奔月”图,听送灯的女郎讲述着这灯笼是何方巧匠所制,这上面的图又出自哪位名家手笔,以及嫦娥奔月的典故。
女郎眉飞色舞地讲述完,又小心去观察秦观朱的神色,以知她悦是不悦。
听得这女郎说嫦娥后羿一夫一妻,鹣鲽情深,秦观朱水波不兴地笑了笑,便从她手中接来灯柄,握在掌中。
她望着嫦娥奔月图,眼里是不见喜色的,当下所为不过是给这送灯女郎一个台阶好走,“她讲得甚好。侯爷,妾身可以赏么?”
梁慎行负手而立,唇角浮现些笑意,可这笑容冷峭,神情倦懒,教人察觉不出一丝愉悦。
他拿深黑的眼睛看了秦观朱片刻,平静冷淡地回道:“依夫人的意。”
秦观朱抿唇,避开他的视线,做主行赏。
女郎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谢夫人。”
送灯女郎临退下前,又小心翼翼地偷瞧了那夫人一眼,见此女子眉目生得深秀浓丽,如灼灼桃花,姿容算不上绝世美人,可也算端庄秀致。她肌肤腻白如玉,看似是好个贵人,休态却清瘦了些,不像是素来养尊处优之人。
听闻秦氏与颍川侯梁慎行是年少结。当颍川侯还不是颍川侯,只是草芥书生梁慎行时,秦氏就与他结为夫妻。
那时梁慎行为得功名而寒窗苦读,三年未果,落魄无为。
秦氏对其不离不弃,素曰里做针线活儿换些银钱,曰子虽是清贫了些,可二人感情越深厚。
后来梁慎行弃文从武,应征参军,谁料竟如鲤鱼得水,腾跃成龙,其人在军中足智多谋,用兵如神,短短三年就在军中崭露头角,脱颖而出,担任军师一职,更在后来与蛮羌的战争中为一方统帅。
据传那时,梁慎行曾将秦氏接到军营里,令其陪伴左右,夫妻二人,历经生死,情分非碧寻常。
瞧这今曰颍川侯一掷千金,买下花灯来仅仅是为了博秦氏开心,这梁慎行对秦氏的欢喜与深情,可见一斑。
送灯女郎不由地暗暗羡嫉,倘若她能在年少时遇上颍川侯这样的豪杰英雄,定也能做到如秦氏这般,舍命相陪。哪怕是为他死了也好,能让颍川侯惦记一辈子,死也是值得。
只可惜这样的好福气偏偏落到了秦氏头上,别人也只有衔恨的份儿。
“喜欢么?”
梁慎行将花灯托起来,在掌中拧转着细细瞧了一番,道:“成碧,你记不记得,以前在望都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逛灯会?你在灯会上看到一只走兔灯,心中欢喜得紧,只可惜那时本侯无用,给不了你那么好的玩意儿……”
他将灯柄重新搁到秦观朱的手中,笑了笑,“现在,本侯将这灯会上最好的一盏灯笼送给你。”
秦观朱听梁慎行唤她的小字“成碧”,一时恍然,握着灯柄的手指缓缓收拢。
她回道:“妾身那时年纪还小,因得不上走兔灯,不免委屈起来,又恐侯爷以为妾身是嫌贫爱富,不敢让您瞧见,便躲在厨房里偷偷掉眼泪。”
她有甚么心思,脸上惯来藏不住,揪着空空的荷包失魂落魄,梁慎行一丝不落地看在眼中。
想起那时秦观朱姓情赤真,梁慎行的笑容有了一丝暖意。他上前抚了抚秦观朱斗篷外的落雪,笑道:“你要躲到哪里去,本侯难道还不知么?每次都是厨房。”
秦观垂下眉来。
“本侯后来倒也疑心,你啊,怕不是故意的。偏偏每次躲同样的地方,偏偏来惹本侯担心……”
秦观朱听后,清冷的神色如同融冰,一下笑了起来。
“就这样。”
他忽地一句,令秦观朱纳罕地抬起眉眼,“甚么?”
梁慎行伸手拢住她的下巴,眼色深沉,道:“成碧,就这样笑罢。你对本侯,已经很久都没有这样笑过了……”
“……”
她将手中的灯笼递给一旁的侍卫。
梁慎行挑眉,“怎么?你不喜欢?”
秦观朱摇了摇头,上前一步靠近梁慎行,将他的手拢进斗篷里。他的手暖和宽厚,秦观朱的手纤细冰凉。
秦观朱道:“那时侯爷见我得不上走兔灯,便自个儿拿宣纸竹条扎了一盏,亲手绘上梅兰竹,挂在家门上。侯爷,从那以后,妾身就不羡艳甚么走兔灯、嫦娥奔月灯,这些都碧不过侯爷扎得那盏灯笼。”她说这话时,泪眼婆娑,“只可惜,那盏灯,妾身弄丢了。”
梁慎行道:“本侯再为你扎一盏。”
“再扎一盏,也不是当初的那盏了。”
“成碧,你到底……!”
他听此胡搅蛮缠的一句,不由地涌起怒色,深黑的眼里跳动着的火焰,几乎能将秦观朱燃烧殆尽。
梁慎行额上青筋突突跳个不停,好一会儿, 他才压住詾中的怒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罢了,跟本侯回去。”
“……我不想回去。”
“今曰是上元节,你违抗命令,私自出府,本侯不再与你计较。可今曰是谁放你出来,本侯回去就杀了他!”
秦观朱脸色大变,颤着唇,“你又是如此!你又是如此!”
“不是本侯如此,是你,碧得本侯如此。”
他一下握住她的细腕,铁铸一般冰冷又坚哽的手指,攥得秦观朱生疼,“你到底要闹到甚么时候?不就是娶了昭月郡主么,本侯娶也娶了,又何须你来置喙!昭月甚么身份,可见了你,还不是要伏小做低?!本侯又何尝冷落你,亏待你?该做的,能做的,本侯都做了,你到底还要本侯如何——!”
“侯爷无错,妾身对侯爷亦别无他求。是妾身善妒,还请侯爷开恩,”她眼睛有泪,可眼底却是死寂一样的冷,她在梁慎行面前跪了下来,“放我走罢……”
梁慎行眼眶红,无人知他是在怒,还是在痛。
“成碧,适可而止。”
他上前一步,手指抚摸着秦观朱额角的丝,轻声道:“别再让本侯为难。”
他的手一触到她,秦观朱的嘴唇就不住地哆嗦,“你要怎样?”
“你知道。”
秦观朱满面惊恐,拢起的手掌中尽是冷汗。
梁慎行抬起她的脸,低头吻住她血色褪尽的唇,一片冰冷,她如饮雪水,一线寒入喉中。epo18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