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大结局)
饭店厨房的门开了一条缝,展示了服务员忙碌的身影。用过的餐具都被泡进消毒水里——水面泛着浅色的泡沫,在偌大的瓷缸中,激荡出透明的光晕。
地上残留着水迹,服务员拿起一根拖把,弯腰打扫卫生。两位厨师就蹲在地上,默默洗起了盘子,没人注意他们的老板娘在说什么。
简云一再逼问道:“别瞒我,是刑事犯罪吗?你想挣钱,凭自己的本事,没人管你。但你是简真的爸爸,最差也要在表面上,给她做个好榜样。”
她扬眉看着他,目色盈盈有光。
大概□□年前吧,那时候的简云稚气未脱,唯唯诺诺。她和魏文泽在一起,从没这般色厉内荏。
岁月将她打磨成了新的样子。
这也难怪,她是做生意的人,一味地退让,会被欺负的很惨。她不得不习惯坚强——作为母亲和女儿的依靠。
魏文泽觉得自己看人很准。但他分不清简云的态度。
他笑着问她:“这么急干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还是说,你在担心我?”
魏文泽气定神闲,还能揶揄她两句。
他穿着一套正式西装,袖口和衣领做工精致,腕表与戒指都价值不菲。他和简云的饭店格格不入,更应该出现在豪华酒楼里。
简云绷紧唇角,双手撑上了桌子。
她道:“你就是违法了吧,挣了很多昧心钱么?你打给我的八万块,我还到了你的卡上……”
“我今天来,不是想吵架,”魏文泽忽然说了实话,“你跟我说这些,徒劳无功。”
他知道简云最看重女儿。因此转移了话题:“真真怎么样了,学习跟得上吗?”
“她很好,”简云捏着抹布,刨根问底道,“你究竟做了什么?”
脑中飘过一个词——不胜其扰。
魏文泽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
自从离婚以来,他并非不念旧情。
尤其是这个饭店,他一边倍感讨厌,一边备受吸引。厨房里的饭菜气息,像极了刚来北京时的家——那时候,他和简云住在一起。
一日三餐,热茶热饭。
在外奔波劳累一整天,切身体会“狗眼看人低”,回到家的那一刻,唯有简云在等他。吃饱了饭,洗个热水澡,他一边看报纸,一边和简云说话。
他一度对这个世界爱恨交加。
以至于后来,他逢迎宋佳琪,心中总有疙瘩。
那不是花街柳巷中的风流游戏,他不能自主地选择抽身而退。必须长久地、专一地表达,不存在的喜爱和欣赏。
凭什么呢?他聊以自嘲地想。
许是酒劲上头,回忆如虫蚁,噬咬他的身躯。
他起初把左手搭在桌面。后来,修长的手指往前伸,挪动了几寸距离,碰到了简云的指尖。
“我做了什么,我说了你也听不懂。”魏文泽抬起另一只手,端过旁边的啤酒罐,单手拆开易拉罐,气泡便“滋滋”地冒了出来。
白沫一涌而出,沾湿他的手背。
他喝了一口酒,没有付钱的意思。
简云提醒道:“雪花牌啤酒,四块钱一罐。”
不知是发了什么酒疯。魏文泽拆下手表,放在桌面上:“劳力士黑水鬼,我拿这个抵债。”
简云把手表推给他:“表我不要,你拿走吧。这一罐酒,我送你了。”她惜字如金,态度刚硬,与印象中大不相同。
魏文泽后退一步,面朝灯光,与她对视。
他一言不发。左手拿着机械表,右手端着一罐酒,喝了两口,含糊不清道:“行了,我回家了,你也早点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他独自进入夜幕。不多时,身影便彻底消失。
魏文泽无法概述自己的性格。但是有一天,他恍然发现,自己最真实的一面,只在简云的面前出现。
——听起来像一种讽刺。
他自认为这一晚只是一个小插曲。回家之后,生活还要照旧。
然而他怎么也想不到,秦越派人跟踪他,将他的行程记录上交,报告到了秦越那里。
秦越疑心深重,当晚又听信了谢平川的话——谢平川是毋庸置疑的敌人,但是他说出口的话好像一颗种子,破土而出,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秦越看不穿魏文泽。
收到的消息也令他失望。
魏文泽又跑去探望前妻,而且特意挑了一个点,挑在没有顾客的时候。宋佳琪的下落不明,魏文泽还有这等闲心——联系几段前因后果,秦越不得不怀疑,魏文泽故意切断了宋佳琪这一条线。
当初他们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卫董事长亲自搭桥,替魏文泽拓展人脉。如今靠山轰然倒塌,魏文泽倒是乐得轻松,回头还能和前妻叙旧,逍遥快活。
这就是秦越的新助理。
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叫人防不胜防。
秦越把烟头掐灭在玻璃缸中。他无论如何,也忍不下这一口气。
几天之后,秦越指使了一伙人,在夜里九点左右,去简云的饭店闹事。秦氏集团的经营范围很广,认识一批拉帮结派的无业游民,想要收拾一个开饭店的小老板,简直易如反掌。
他们在店内挑刺,扔了筷子和饭碗,吓跑了寻常顾客。
碰巧那天是周日,简真也坐在店里。她没见过这种阵仗——立刻就嚎啕大哭。
“真真……”简云将她搂在怀中,让服务员去厨房报警。
可惜警察来迟了一步。
那帮无业游民已经跑了。他们砸坏了桌椅板凳,造成了一笔损失,又在饭店招牌上喷漆,画了一些奇怪的形状,引得路人指指点点。
简云被气得手抖,胸腔也很疼。明明一天没吃饭,却丝毫不觉得饿——为什么会有人不按规矩行事?尺度一再突破下限,逍遥法外,心安理得。
她去警.察局做了笔录。
这并非一桩小事。服务员偷偷打电话,打给了简云的前夫。
彼时的魏文泽还坐在家里,研究谢平川近期的行程安排,电话刚一接通,服务员便说:“简真爸爸,今天有好几个人来店里,又砸又骂,警察都来了,混.混们都跑了……”
她刚从农村出来,满意目前的工作,老板包吃包住,还让他们加餐。之前的经历一帆风顺,于是突然的挫折,就让她蒙头转向了。
这名服务员哭泣道:“我都吓破胆了,真真也哭哑了……可是咱们饭菜不好,惹上什么大人物了?”
她没有等来任何指示。
因为电话被挂断了。
这样的大人物,魏文泽只认识一个。
他致电给了秦越。
对方恭候多时,开口第一句就是:“魏文泽,咱们是应该好好谈谈了。你跟我耍把戏,暗地里私会前妻,把宋佳琪放在什么位置?我说她怎么失踪了……”
秦越不厌其烦地敲打他:“宋佳琪是卫氏公司的下一任接班人,你也知道,她那个性格,管理不了公司的,只能靠你。煮熟的鸭子飞了,你说我气不气?”
发泄完毕,他也不忘安抚。
话里话外,都是软硬兼施,威胁与利诱共存。
魏文泽像往常一样,哪有什么硬骨头,喜笑颜开地答应了。可是电话刚挂上,他便狠狠砸了手机。
手机屏幕磕在桌角,须臾就裂开——苹果真是不经用。
他刚来北京那会儿,也想要一个手机。可是手机多贵啊,他怎么买得起。简云便和他一起攒钱,不知攒了多久,买了一个诺基亚,两人竟然合伙用。
还一起打过诺基亚上的贪吃蛇游戏。
彻底通关的那一天,他们去南锣鼓巷转圈。穿梭于交错的老胡同,像是两条寻宝的游蛇。
魏文泽觉得,他最近回忆从前的次数,莫名其妙变多了不少。过分沉浸于往日,就是今天失败的证明——当然,他不会承认。
得知简云遭遇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徐白第二天上班,便听说了这件事。
在新一轮的升迁变动中,徐白被提拔为副经理,负责的事务比从前更多。她在办公室整理文件时,听到几位女同事闲聊:“公司对面的街上,不是有一家小饭店吗?昨儿个晚上,好像有一帮人闹事,据说搞得特别严重,老板都报警了。”
另一位女同事惊讶道:“谁的胆子这么大?”
徐白手指一顿,问了一句:“是那个家常饭店吗?”
“对呀,”女同事点头回答,“你也去过吗?”
何止去过。徐白还和老板娘是旧相识。
当天中午,趁着午休时间,为了探望简云,徐白离开了公司。等她走到目的地,就瞧见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店内整顿,暂不营业。”
四月正值仲春,满城杨絮飞舞,纷纷落落,恍然如大雪将至。
几团杨絮被风一吹,溜进了门缝之内,徐白站定了一会儿,忽而发现有人出来。
那人正是简云。
简云披着一件外套,头发盘得很高。她关上饭店的门,抬头看向了徐白,脱口而出道:“小白?”
“你还好吗?”徐白凝视着她,斟酌措辞道,“如果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得上忙,你可以告诉我。”
今日天气晴朗,碧空如洗,微风如水波荡漾,吹得树叶沙沙作响。
简云面朝阳光,展颜笑道:“没事的,你不用担心。我们正在等结果。”
她说出了自己的打算:“我想重新装修一次,原来的环境不够好。菜谱改了一遍,又加了几道菜,你有空过来,我请你吃饭。”
徐白点头,继续和简云聊天。
她没看手机,不知道谢平川发了消息,约她一起吃午饭。
徐白和谢平川的喜帖已经印好,而且设计别出心裁,封面十分精美,写明了婚期定在六月份。喜帖发出去以后,全公司都知道他们好事将近。
谢平川越发光明正大。
今天中午,他谢绝了季衡的邀约,选择和徐白一起吃饭。可是徐白没有回复,他就准备打电话了。
季衡还在一旁念叨:“哎,你有了老婆,就忘了兄弟。等我去了上海研究所,你是不是要把我忘干净啊?”
谢平川按键的手指一停。
他的拇指差一点,就要按上通讯录里置顶的“小公主”。
“你想去上海?”谢平川问道,“前段时间,你不是告诉我,死也不离开北京么?”
没错。前一个月的季衡,扑在谢平川的办公室,扒着他的办公桌倾诉,声称自己离不开北京,离开北京之后,他就像生长在淮北的橘子,会变成一颗苦涩的枳。形单影只,逐渐枯萎,最后香消玉殒。
彼时的谢平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今天的谢平川也提醒道:“你不怕香消玉殒吗?”
季衡转了性子,错开他的目光,铁骨铮铮道:“不怕。公司需要我,我在所不辞。思乡之情,我会尽力克服。”
他拍了谢平川的肩膀,道:“我会想你的,我给你发微信,你别装作看不见。以后的每个双休日,我不能和你去打网球了,虽然我很早就发现,你更喜欢和蒋正寒打网球。”
谢平川闻言失笑。
他道:“假如你做好了准备,我也支持人事调动。上海研究所刚开始发展,你去助阵,我很放心。”
季衡就站在窗前,眺望对面的长街。他明白人生在世,难以圆满,知足常乐,切莫贪心。
思维一霎飘得很远,飘到了十八岁的夏天。那个在公园里被人欺负,豆浆洒了满地的女孩子,如今也成为了负责任的母亲,经营有方的饭店老板。
他最好的朋友即将结婚,他应邀出任伴郎。公司再一次度过难关,计划在明年上市,未来的发展欣欣向荣,前程恰如繁花似锦。
于是他忽然笑了,像平常一样豁达,出声和谢平川告别。
季衡去上海研究所,其实是接受升职。年薪比现在更高,还有股份加持,恒夏一向待他不薄,他心里很清楚,就是舍不得北京。
也舍不得这里的朋友。
谢平川目送他走出办公室。片刻之后,他查了徐白的定位,亲自下楼去找她。
徐白坐在简云的饭店里——今日他们不开张,清理了桌椅板凳,厨师和服务员都不在,简云亲自下厨,做了两碗番茄牛肉面。
一碗给徐白,一碗给她自己。
两人分坐对面。高汤的热气蒸腾,浮起光亮的油点,牛肉融入番茄汁,口感变得更鲜嫩,衍化出绝妙的风味。
简云给徐白拿了一瓶辣椒。徐白欢快地接到手中,舀了一勺,放进自己的面碗里。
汤汁越发醇厚,香气也更浓郁。
谢平川进门时,徐白正在吃面。
她叼着一根面条,扭头看向了谢平川……她其实有些奇怪,为什么每一次,无论跑到哪里,谢平川都能找到她。
徐白想当然地认为,这是谢平川和她的心灵感应。
她觉得甜蜜又开心,分外热情道:“好巧啊,你也来啦。”
谢平川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和简云打了一声招呼。他没怎么客套,直接走到旁边,坐在了徐白的身侧。
简云多下了一碗面,刚好能分给谢平川。与此同时,徐白还不忘挑明:“这是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好吃。”
谢平川尝了一口,客气地称赞道:“确实很不错。胜过了公司的食堂。”
徐白点头,表示赞同。
她用筷子搅拌面条,顺便问了一句:“你有扩张店面的打算吗?”
简云抿唇而笑,道:“分店快要开张了。要是有机会,这家店我也想扩张,再搞大一些,换一块牌子……”
她的门店处于好地段,周围有不少上班族,会来这里解决三餐。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店内人手和座位都不够。
谢平川则有另外的考量:“我们公司的食堂不负责晚饭。技术部经常加班,习惯了零食和外卖。”
这只是理由之一。
谢平川没有提魏文泽。他道:“假如你有合作的想法……”
简云闻言诧异。
谢平川却笑了。他和魏文泽气质不同,举手投足之间,都有一种精英感。再加上外表出色,谈吐得体,就事论事的时候,很容易惹人关注,完全认同他的话。
简云却是个罕见的例外。
她用围裙擦了擦手,委婉拒绝道:“合作这一块儿,要讲分工,要谈合同,我最近太忙了。”
徐白是唯一专心吃面的人。她只觉得真好吃呀,辣椒配牛肉,快活似神仙。
当然她没有只顾着吃。旁听了谢平川和简云的对话,徐白忍不住劝说了一句:“这个你不用担心,可以交给谢平川的秘书,不是恒夏的投资,算我们的合作。”
徐白有理有据道:“等你们发展得更大了,也能提供更多的选择……虽然街上还有别的饭店,但是我相信你的选材、口感、备料,都是这一块儿最好的。”
她还和初中时一样,双眼清澈而明亮,莫名给人以信任感。
简云在当天同意了接受投资。她并不清楚谢平川有多少钱——秘书发给她的邮件里,合同条款被清晰罗列,兼顾了双方的利益。
这样一份完美的合同,不像是一个草率定论,更像是筹备了很久。
由于得到了充足资金,简云的饭店发展很快——她对恒夏员工打九折,而且免费送餐上门,凭借一张工作卡,就能享受特殊优待。
这种微妙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传给了秦越。
那几日,秦越心烦意乱。
他们公司的业务谈判,不幸被人泄露了底价,这是商场大忌中的大忌,瞬间让集团损失了几千万。
然而知道秦氏集团底牌的人,算来算去,十个手指也掰得过来。
魏文泽算是其中之一。
他具有最大的嫌疑。
秦越坐在总裁办公室里,旁观魏文泽的一举一动,觉得自己养了一只白眼狼。他当初让魏文泽成为助理,承受了来自长辈的压力。
他们秦家这一代,不止秦越一个男人。只是他一贯优秀,备受期许和青睐。
他绝不容许自己犯错。
更不容许自己从云端跌落。
魏文泽在专心归纳档案时,秦越便坐在总裁椅子上,含沙射影道:“马经理啊马经理,说好了马到成功,结果他落马了。七千万的大单子,因为透露了底价,全部打了水漂。”
表面上听起来,似乎是在责怪……业务部的马经理。
然而魏文泽心知肚明,老板正在怀疑他。他无法自证清白,只能委曲求全。
秦越的桌上放了一尊地球仪。那是欧洲订做的纯手工款式,倾斜的横木被打磨光滑,经纬线的脉络十分清晰,他用指尖划过球体,忽而冷笑道:“抢我们业务的那伙人,来自苏氏集团。不得不夸一句,苏乔好手笔,现在八成在庆祝吧?”
他抬高了音调,重复一句道:“八成在庆祝吧,你说呢,魏文泽?”
言罢,秦越面无表情,推倒了地球仪。
球体由玻璃制成,掉落的那一瞬,砸到了桌子边角,碎出一道裂痕。
魏文泽默不吭声。
他试图圆场:“苏乔上任不久,人脉广泛,手段高明……”
秦越发出一阵笑声,反讽道:“什么人脉和手段,能伸进咱们公司里?”
整个圈子里的人都知道,恒夏与苏氏集团沆瀣一气,交往甚密。再分析魏文泽近来的表现,简云饭店对恒夏员工的优待,秦越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他无法理智地思考。
但他仍旧保留一丝清醒,不断地催促秘书,尽快调查出真相。
没过几日,秦越就收到了匿名举报的邮件。
邮件的内容和魏文泽有关。
这些邮件并非捏造,全部发生在前两年,魏文泽窃取秦氏集团的消息,上报给了xv公司。
如今的xv处于穷途末流,再过一段时间,就要被inflection公司收购。秦越以为,这都是他们xv活该。
他看完了邮件,怒火中烧,简直想杀人。
魏文泽擅长交际,精通于察言观色,他和秦越相处时,能让秦越悠然自得。或许是出于这个原因,秦越对魏文泽的戒心,也没有对旁人那么高。
秦越思绪复杂,因此尚未想到——这些邮件证据和底价泄露,全是恒夏从中作梗的结果。
他把魏文泽叫到了办公室。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道理,已经不适用于秦越。他面对着魏文泽,直呼其名,奔向主题:“关于这一次商业泄密,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你能不能解释两句?
解释什么呢。
没有做过的事情,实在想不出措辞。
魏文泽开诚布公道:“秦总,我在这个位置上,只想给公司效力……”
“得了,你这些话,吴永福会相信,我不信,”秦越从老板椅上站起来,双手插.进裤子口袋,嗤嗤笑道,“所以吴永福在监狱里,而我处于秦氏大厦的顶层。”
他拉开窗帘,观赏远景。
秦越的背影笔挺,措辞却很曲折:“你还记得上一次,我派人去砸简云的饭店吗?警.察找不到那帮混.混,这件事情呢,就不了了之了。”
他站在五月的阳光里,周身明媚,话语晦涩:“你要是一个念旧的人,就别轻举妄动。七千万的单子,足够你坐牢了。谢平川不动手,我会亲自送你。”
最后一句话,算是撕破了脸。
按理来说,魏文泽应该忍耐。
他要镇定,诉苦,伏低做小,等待水落石出。
可他连日受到冷嘲热讽,早已积压了一股怨气——他虽然擅长阿谀奉承,却最憎恨捧高踩低——尤其被踩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魏文泽解释道:“秦总,我绝对没有向任何一个人,提过这次竞价的底线。”
秦越讪笑,忽然道:“你还有一个女儿吧?七岁还是八岁,小学二年级了?”
话音落后,室内一度沉寂。
偌大的落地窗外面,有不知名的鸟类飞过,半空落下一朵棉絮,便被那只鸟啄住,衔在嘴中,像是要带回去筑巢。
五月暮春,白云染尽了蓝天,晚霞又浸润了云朵。
魏文泽望向对面的高楼,还有更远处的天空,不以为然地笑了:“秦总,我的女儿呢,全名简真,是个天生的结巴,智力还有些障碍。我一直想把她送人。”
“送给谁,我这样的富人么?”秦越按下打火机,点起了一根烟,“那不是正中你的下怀?你不是很想过好日子么,你过不上,让简真过上了,你多开心啊。”
魏文泽笑得无奈:“秦总很了解我。”
秦越不予置评,下达最后通牒。
他道:“你在秦氏集团里,有没有别的同伙?你要是交代出来,我再宽容一次,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
秦越说得诚恳,还拍了他的肩膀,提及一些陈年往事。
可惜魏文泽清楚地知道,无论他交代不交代,最终的下场都只有一个。稍有不慎,还会牵连简云和简真。
伴君如伴虎,其怒不可测。
他忽然怀念起很久以前,在一家小公司工作的日子——领导们都是技术出身,总体性格单纯,也对他信赖有加。
遇上谈不成的单子,魏文泽回来垂着头,还会被领导安慰。
那时候,他的上级和蔼道:“别难过啊,魏文泽,还有下一次嘛。我们平常写程序,也很少直接成功的。”
如今的魏文泽有点想笑——他没有下一次了。
当日入夜,他去找了简云。
依旧是晚上十一点,依旧是月明星稀,简云的饭店即将关门。今时不同于往日,她的饭店装潢精致,灯具华美,各式餐点一应俱全。
服务员统一着装,训练有素,显然不是新上岗,而是从别的地方硬生生挖过来的。
其中一位服务员就面带微笑道:“请问先生一个人吗?我们快要打烊了,您要是想……”
“我找你们老板,”魏文泽打断道,“她叫简云吧。”
服务员面露难色:“对不起,这位先生,不知道您有什么事?”
没事就不可以找了吗。魏文泽想了想,如实告诉一句:“我是她孩子的爸爸。”
借着这个理由,魏文泽见到了简云——他才发现,简云也有独立办公室了。
墙面被改成巨大的幕布,其上贴满了各类货单。简云拿着自己的手机,翻查顾客留下的意见,听到魏文泽进门,她只问了一声:“这么晚了,你又来了?”
“没事,”魏文泽道,“就想和你谈谈。”
他自觉坐在沙发上,既有着难言的熟稔,又有着做客的疏离。
简云头也不抬,一句一顿道:“这些年里,你打给我的钱,我全部还给了你。以后没什么事,咱俩别再见面。”
魏文泽不怒反笑:“简老板,一个月不见,这么绝情了?”
“你上次说过,你犯法了,”简云毫无征兆道,“你不去投案自首吗?”
她的办公桌上只放了一个相框,里面是年幼的简真的照片。看得出来,这是近期拍摄的照片——简真换了新书包,穿着一条新裙子,在公园里腼腆地笑着。
注意到魏文泽的目光,简云拿起了相框,如实道:“我忘记告诉你了,真真不结巴了。带她看了这么多医生,终于矫正了口吃。”
魏文泽翘起二郎腿,斜倚着沙发扶手,道:“你在和我说笑?”
简云不反驳。她放出了一段录音。
来自于简真的录音。
手机扬声器中,女儿咬字清晰道:“我有一个家,家里有外婆,还有妈妈。饭店里的哥哥姐姐对我很好,有几天,能见到小白姐姐……哥哥说,小白姐姐是妈妈的朋友,应该叫阿姨,可是小白姐姐很漂亮,很温柔……”
简云道:“她在朗读自己的作文,写一位哥哥或者姐姐。”
魏文泽笑道:“小白姐姐是谁,徐白吗?”
他状似不经意道:“你真有靠山了。”
办公室内部灯光柔和,他脸部的线条反而绷紧:“口口声声让我自首,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我一无是处,是个废物?”
“你会嫁给一个你看不起的人吗?”简云和他对视,又道,“我不会的。”
魏文泽站起身,无所适从。
他握着手机,摸到了手机发烫。
机身正在震动,来电的人,很可能是秦越。
想到简云那一句“简真治好了口吃”,以及秦越那一句“你还有一个女儿吧”,甚至于前段时间砸店的流.氓,他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所以呢,你恨过我吗?”
“恰恰相反,”简云竟然回答道,“我爱过你。”
她垂首不再看他。秀丽的脸映在阴影处,像是覆盖了一层面纱,她在此时追溯往事:“你才刚来北京,就喜欢稻香村的糕点,我买不起的……在街上收废品,偷偷换钱,要好多个空瓶子,才能换一箱糕点……”
原来忘不掉的人,不止魏文泽一个。
简云又说:“我妈告诉我,女孩子太主动,要吃大亏,但我想着,我对你好,你都记得的,你怎么会让我吃亏呢?”
她也笑了一声。
明明是在发笑,眼泪却夺眶而出。
她讨厌在人前示弱。很久以前就讨厌了。卖惨是最卑微的事,谁活着容易呢?非要把伤口暴露,让路过的人观赏,那样只会再疼一次。
简云很快稳定了情绪。
很奇怪的,魏文泽想起了宋佳琪说过的故事——亚瑟传奇里的兰斯洛骑士,对桂妮薇王后宣誓效忠。即便如此,他依然会与伊莱恩——另一位美丽的少女风流快活,据说是受了魔法的迷障。
魏文泽没再和简云说话。
他不打招呼,一个人走了。
没过几天,谢平川收到了警方的消息。魏文泽前往警局,实名举报秦氏集团的总裁涉嫌严重的偷税漏税,地下洗钱,行贿受贿,以及数起不正当商业竞争。
作为秦越的助理,合作几年的伙伴,他有海量的证据备份,加上广泛的人脉圈——这一次,为了让秦越坐牢,他倾尽了全力,不惜赔上了自己。
恒夏作为被害公司之一,也接受了调查和审讯。
由于案件涉及面广泛,秦越很快被批准逮捕。这一则消息轰动一时,直到当年六月,方才尘埃落定。
秦越锒铛入狱,缓不过来劲。父母对他失望至极,甚至谢绝了探视,判决书下达后,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竟然是谢平川。
谢平川还给他带了水果。
“苹果,橘子,和香蕉,”谢平川道,“都是在路边摊买的。”
谢平川仍然和从前一样,英俊潇洒,气质过人。显而易见,他的日子很顺心,整张脸依旧年轻,再换一身t恤牛仔裤,就可以去大学城里骗人了。
秦越的岁数比谢平川小。但他如今看来,远比谢平川沧桑。
他问:“耀武扬威来了?”
落井下石的是谢平川,雪中送炭的也是谢平川。
秦越做惯了天之骄子,猛然跌下了神坛,再看对面的谢平川,心中更有暗流汹涌。
却不料谢平川回答:“我只是刚好路过监狱。”他留下了那一袋水果,意有所指道:“或许你觉得,坐牢的人,应该是我,或者蒋正寒……但是你做的偷税漏税,行贿受贿,我们都没胆子沾手。”
秦越沉默不语。
良久后,他道:“你有什么资格放马后炮呢,谢平川?”
谢平川并未回应。
他站起身,走出了正门。
门外是自由的天地,鸟雀高飞,草木繁盛。
秦越目送谢平川,多想跟着一起出去。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都受到众人的追捧,从没有现在这般,凝视别人背影的时刻。
高中时代,他还是一张白纸,对年级最优秀的女生有好感,为了班级活动而忙前忙后,吃力又不讨好,竟然乐得自在。
后来他进入大学,同学们各有所长,家族放权给他,逐渐尝到了甜头。他好大喜功又孤高自傲,忽略了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轻视了白手起家的恒夏集团。
——竟然有些后悔。
那些回不去的少年时光,好像冥冥之中黄粱梦一场。
他不知道谢平川所说的“路过”,其实是一句假话。谢平川单纯地想看一看,秦越在监狱里的景象。
探视完毕,他还给蒋正寒打了电话。
秦越的话题没持续多久,蒋正寒就提到了一个喜讯:“我刚才确定了,恒夏明年九月份上市。”
如此一来,谢平川就成了亿万富豪。
谢平川的反应倒是冷静:“嗯,还有一年多的时间。”
他算起了自己的公务:“语音软件的3.7版本即将上线……”
“下个礼拜,你要去加州,”蒋正寒忽然打断,接着说了一句,“从加州回来,应该是六月底,你举行完婚礼……”
谢平川不假思索道:“举行完婚礼,仍然需要假期。”
因为他想度蜜月。
但是这样一来,相当于整整一个半月,技术部要脱离谢平川。
谢平川再三斟酌,决定在假期,也抽空工作。
自从他担任恒夏的技术总监,没有请过一次公休假,一年到头任劳任怨,直叫董事会啧啧称奇。时至今日,风水轮流转,他也要去享受生活了。
三天之后,谢平川带着徐白飞往加州。
他的父母住在洛杉矶富人区,派遣了一帮亲戚前来接机——宛如一条豪车的队伍,在机场外的街道上开天辟地。
街边的树木郁郁葱葱,建筑风格大同小异——徐白专注地打量四周,恍然想起了她更熟悉的英国。
他们这一辆车是最新款的s级奔驰,开车的人,则是谢平川的一位堂弟。堂弟比谢平川小三岁,是个土生土长的华裔,不怎么会说中文,费力地和徐白交流。
“嫂子好,”堂弟热情开口,发音磕磕绊绊,“我中文名叫杰润……”
徐白体谅他的语言水平,干脆和他说起了英语。她一口标准的伦敦腔,引得堂弟回头,瞥了徐白一眼,又和谢平川说:“姨妈一定会喜欢她。”
谢平川笑了笑,没做评价。
再然后,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车辆停稳,徐白第一个开门。她瞧见一栋靠海的豪华别墅,附带着露天的游泳池,类似于悉尼歌剧院的蛋形遮阳棚,以及那精巧的棚子下面,分坐对面的谢平川的父母。
谢平川的母亲带着墨镜,面朝徐白挥了一下手。
空荡的海风吹来,吹得徐白有些发蒙。
谢平川当着众人的面,搂住了徐白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晕车?”
不,她不是晕车。
她晕钱。
从没有想过,谢平川家在洛杉矶,是这样一种境况。
谢平川握紧她的手,丝毫不避讳亲戚,向所有人介绍的时候,措辞都是:这是我的妻子。
于是当徐白面见婆婆时,她的婆婆也只能说:“好久不见了,我好想你,小白,终于成了我的儿媳妇了。”
周围众人谈笑风生,中英文偶尔交杂,像是热闹的会场。
谢平川的母亲摘下墨镜,露出一张保养得当的脸,她略微眯起了双眼,眼角皱纹浅不可见——徐白终于想通,为什么谢平川换一身衣服,就可以装成大学生,因为他们家的基因,存在某种优越性。
“你们坐了那么久的飞机,一定很累了吧,到家就是放松的,我和你爸爸准备了晚餐,”谢平川的母亲站起身,挽住了徐白的胳膊,笑道,“我听小川说,你还是喜欢吃海鲜……你真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穿过高高支起的凉棚,路过湛蓝色的游泳池,在欧式风格的走廊上,徐白停下脚步,观赏彩虹色的花篮。
“喜欢吗?”谢平川的母亲问她,“都是我挑选的款式。”
徐白由衷评价道:“很好看。颜色是渐变的。”
谢平川的母亲便笑道:“每天住在这儿,你就总能看见了。”
海风吹过徐白的裙子,撩起纱织的浅绿裙摆,她还戴了一顶帽子——不过是寻常的草帽,偏偏她戴了就很好看。
她一手扶住了帽子,察觉到了婆婆的用意。
婆婆的意思是让她“每天住在这儿”。
这当然是不行的,她和谢平川的家在北京。为了这一趟来加州,虾饺和烧麦那两只猫,都被谢平川托付给了蒋正寒。
临走之前,虾饺还好,情绪比较稳定。
烧麦可能是流浪过,又被人几次转手,展现了巨大不安,“喵喵”地连声叫唤,一度让徐白想起了汤圆。
她就蹲在地上,和烧麦讲道理:“我要去见公公婆婆,最多一个礼拜,就回家了。你乖一点,等我回来。”
烧麦歪头将她望着,最终舔了舔她的手指,乖巧地趴在了别人家。
徐白不能把心里话告诉婆婆。她含糊其辞道:“好啊,我都听哥哥的。”
诚然谢平川态度坚决,没有丝毫动摇的意思。
当天晚上,他们在餐厅共进晚饭。徐白好久没吃辣椒,又见到了一桌子的海鲜,鲍鱼比她家的猫还大,她整个人都很欢快,话也比白天更多了。
谢平川坐在徐白身边,拿着一个特制的锤子,帮她敲碎螃蟹的外壳。
他一点也没掩饰自己有多喜欢徐白。
“婚礼是在月底吧?”谢平川的父亲端起酒杯,笑道,“正好我有事,要飞回北京谈生意,顺路参加你们的婚礼。”
谢平川放下锤子,用湿巾擦了擦手,道:“我给你们订机票。”
父亲喝了一口葡萄酒,腕上挂着一块新手表——那是谢平川送他的东西。这一趟加州探亲,谢平川带了两箱见面礼,对外却一再宣称,全都是徐白准备的。
他当然知道,母亲不喜欢徐白。如何化解矛盾,是他的职责所在。
饭后将近九点,亲戚们纷纷散去,徐白在门口送客——她很讨小孩子喜欢,有个年纪最小的堂妹,拉住了徐白的裙摆。
徐白弯腰,和小女孩说话,小孩子仰起脸,“叭”地亲了她一下。
谢平川在远处望见,不经意地笑了。他觉得将来有了孩子,也会是差不多的情景。
晚上十点多钟,夜幕黑透,星盏明亮,月下浪潮声拍岸。在沙滩上用灯光一照,能瞧见各种形状的贝壳。
徐白牵着谢平川,光脚在海边散步。
“哥哥,你看这个,”她忽然蹲了下来,捡起一块贝壳,捧给了谢平川,“颜色很漂亮,像是渐变的。”
她又走了几米远,倏然停住了脚步,捡了更多的贝壳,双手已经捧不住了。
谢平川身着一件短袖,里面还有一件背心。他干脆脱掉了短袖,当做一个布兜,专门用来给徐白装贝壳。
但他表面上还要说一句:“只有小孩子,才喜欢玩贝壳。”
海水漫过沙滩,温柔地潮起潮落,风中夹杂着水汽,皎月就映在海底。
徐白站在他身边,任凭水泽不断起伏,冲刷着她的脚踝。她忽然轻笑出声,认真道:“你有没有思考过,也许我会捡到一块贝壳,在这里待了很多年……我们分开的时候,它比我离你更近……”
“只要想到这里,”徐白斩钉截铁道,“我就想要好多贝壳。”
谢平川会意道:“原来你捡贝壳,是为了我。”
他掂了掂自己的衣服,估算了贝壳的重量,道:“捡光这一片海滩也没关系,我多跑几趟。”
徐白只当他说笑,抱住他的手臂:“也不全是为了你,我想给猫带点玩具。你看这个形状,虾饺一定会喜欢。”
谢平川低头审视,笑道:“太丑了,会吓到它。”
“哪里丑了,这叫特立独行,你不要太苛刻,用一双眼睛发现美……”徐白指正了一句,又撒腿狂奔起来,“我要去那边捡新的。”
海风吹乱她的头发,浅茶色的裙摆飘荡,空中留存了半丝香气,谢平川看着她的背影,仍是苛刻的眼光,却喃喃自语道:“确实很美。”
徐白听不见他的话。她回头望他一眼,道:“你要是能捉住我,今天晚上,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
于是谢平川弯腰了。
他将包着贝壳的衣服放在了沙滩上。
再然后,他很快追到了徐白,两人在海边说话,沐浴在月光中,仿佛一对璧人。站在阳台上观望的谢平川的母亲,也在这个时候返回了卧室里。
她拉上了房间的窗帘。
随后静坐了良久。
丈夫劝慰道:“哎,你见过儿子那么高兴吗?我是没见过。很久没见过了。”
木地板明亮而整洁,窗帘镶嵌着蕾丝,墙边挂着一幅油画——画的是一张全家福。
全家福里,谢平川年仅九岁,站在父母的身边……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谢平川的父亲继续说:“小白也算有心了。她送你的这条项链,不是蛮好看的么?我们对她知根知底,儿子又那么喜欢她,你有什么不满意呢?”
“我没有对她不满意,”谢平川的母亲回答,“她是个好孩子,但是她要留在国内。”
她的丈夫咳嗽一声,提起另一个问题:“你当年的事情,还没告诉他们吧。孩子们都结婚了,心存芥蒂怎么办?”
卧室的软椅铺着绒垫,谢平川的母亲坐在上面,半晌之后,才回答了一句:“按你这么说,徐白接了那一通电话,当真了,几年没和小川联系。我现在告诉她真相,当年的前女友是我找来的人,你让徐白怎么想?让小川怎么想?”
她面朝着梳妆镜,根本没注意到,丈夫的视线,游离在卧室的门外。
她只听见丈夫说:“我们儿子也不容易。十几年了,就等一个姑娘,好日子才过了一年,你不心疼儿子吗?我很心疼。”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那是贝壳掉地的声音。
谢平川的母亲去开门,只见到一块螺旋贝壳,很漂亮的渐变彩虹色。
她回头望向卧室,丈夫却拿起一本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我看到小白在门口,她可能是想送你贝壳吧……哎,年纪不小了,还是小孩子心性。”
谢平川的母亲握紧贝壳,没再说什么。
徐白却情绪激动,猛然跑回了卧室。
谢平川刚洗完澡。他裸着上身走出浴室,回想徐白所说的“今晚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他便觉得没必要穿衣服了,反正待会儿就要脱下来。
恰在此时,徐白进门了。
呼吸不定,满脸泪痕。
谢平川第一次见她这样。
旖旎心思烟消云散。他伸手把徐白抱进怀里,指尖搭在她的后背上:“发生了什么?别怕。”
窗帘被风吹动,远望夜色中的大海,像是黑沉的广宇,无边孤寂。
徐白忍不住心想,或许在无数个夜晚,谢平川也和她一样,沉浸在共有的回忆中,找不到排解的方法。
她忽然很难过,为这一直的误会,提都不敢提,错失了几年光阴。
“我听到了,”徐白复述道,“原来你真的没有前女友……我以为你在美国有一段过去……”
联系徐白的酒后失言,谢平川的眼神有些复杂。他关紧了房门,顺手反锁,想通了前因后果:“你听见了我父母的聊天内容么?”
他和徐白都知道的事,却没有人直接说出来。
谢平川走到窗边,关紧了窗户,拉上了帘子。徐白便跟了过来,开口道:“我现在还有点懵……你等我睡一觉,明天醒来,我再和你好好聊。”
话虽这么说,等他们躺在床上,绮念无法克制,情不自禁地接吻,发展也水到渠成。只是这张床的垫子偏软,和他们北京的家不同,徐白总觉得整张床都在震动,她只能攀紧了谢平川,任凭他握着她的腰肢,一边希望他更加宣泄,一边又担心自己坏掉。
她还听见谢平川说:“我在这张床上,做过关于你的梦……”他详细地解释:“梦里的情景,和现在差不多。”
徐白“嗯”了一声,仰头去亲他的脸。
他道:“美梦成真。”
这便是徐白拜访谢家的第一晚。
此后一连七天的休闲时光,徐白和谢平川逛遍了景区。抽空去了一趟迪士尼,买回来一堆东西——徐白为关系亲近的朋友们,分别准备了不同的礼物。
尤其是夏林希。
虾饺和烧麦寄养在蒋正寒家里,多亏了他的妻子夏林希照顾。据夏林希反馈,虾饺最乖,精神也很好,烧麦比较消沉,一定要有人陪,才愿意吃猫粮。
于是,夏林希百忙中抽空,每天盯着烧麦吃饭。
徐白道:“等我回家了,一定好好教育它。”
但她不知道如何与婆婆告别。
谢平川的母亲找来一个女孩子,谎称是谢平川的女朋友,打了一通挑衅的电话,把当年的徐白骗到崩溃——她那时候才十八岁,涉世未深,又心高气傲,只想一刀两断,再不联系才好。
后来再遇到谢平川,他又恢复了单身。徐白明面上不说,心中是介意的,却没想到这一趟探亲,解决了她深藏十年的怨气。
临行之前,出乎意料的是,谢平川的母亲没来劝阻。
不仅没有劝阻,还送了徐白礼物。
那是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打开一看,装着一条铂金手链,镶嵌了细碎的钻石。石头的颜色不一样,呈现了渐变的彩色。
显然价格不菲。
徐白捧着盒子,略感茫然。
“对了,还没和你说,谢谢你的贝壳和项链,”谢平川的母亲道,“你和小川工作都忙,往后有空,别忘了回家看看。”
谢平川的父亲也和他们笑道:“最好下一次来啊,带着你们的孩子一起。我不是催你们,别有压力,你们还年轻……”
谢平川闻言,笑着应了一声好。
他也没有质问母亲,有关于当年的事情。不是不想问,而是他已经猜到了。
直到谢平川和徐白离开,谢平川的母亲都没主动开口,解释当年的来龙去脉。她站立在大理石台阶上,目送儿子和儿媳妇远去,又听到丈夫提醒:“你不是说了,要和小白道歉吗?”
“我那时候也冲动,不想让小川去英国,更不想让他回国,”谢平川的母亲道,“我不知道他和徐白在一起,性格都变得不一样。他十几岁的时候,也没这么严重吧。”
“严重”一词,常用来称呼病患。
可不是么,相思成疾。
谢平川的父亲却道:“咱们儿子十几岁的时候,小白才多大岁数?有些事情,就差一个时机。行了,你不道歉就算了,随他们去吧。再过几天,我们也要飞北京。”
谢平川的父母来北京,一是为了国内的一笔生意单,二是为了参加儿子的婚礼。
婚礼在月底举行,排场并不是很大,因为徐白不喜欢麻烦,只宴请了熟悉的亲友。即便如此,酒店门口依然停满了豪车,乍一眼望上去,仿佛一场百万车展。
徐白坐在床边眺望,她今日实在是漂亮极了,婚纱长裙拖地,裙摆钩织着纹理,让人挪不开眼睛。
“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新娘子,”苏乔作为伴娘,总和徐白在一起,“待会儿他们要是给你敬酒,我一定帮你挡。”
徐白坐相端正,膝盖和苏乔相抵,她们对视了一会儿,徐白便忽然说:“我有点紧张……”
“有什么好紧张的呢?”苏乔拉住徐白的手,宽慰道,“婚礼流程一切从简,你不要担心,客人都是亲戚朋友,你们只是走个过场……你和谢平川已经是夫妻了。”
苏乔话音落后,房门被人敲响。
她走去开门,见到了季衡。
“婚礼快开始了,他们让我过来问,新娘子准备好了么?”季衡道。
徐白的声音从室内传来:“快要举行了吗,谢平川在哪里?”
季衡侧身让开一条道,指了指走廊外的大厅:“我们的新郎官在大厅里,我刚刚上来的时候,他在和爸妈聊天。”
酒店铺满了红色软毯,走廊一片精致的壁画。季衡系好了袖口,见到徐白出门,捧花也拿在手里,他不由得笑道:“走吧,新郎在等你呢。”
十几分钟之后,婚礼正式开始。来宾多半是亲朋好友,没有什么商业伙伴,等到挨桌敬酒的时候,宴席也才开始不久。
徐白挽着谢平川的手臂,走向了不远处的第一桌。
桌边坐着谢平川的父母,以及徐白的母亲——母亲从意大利赶来,瞧见女儿的模样,她禁不住热泪盈眶。
她对谢平川说:“把小白交给你了……”
谢平川道:“请您放心。”
徐白的母亲抿唇而笑,眼泪倒是滚了下来,她想说的那些话,反而说不出来了。她如今婚姻美满,更希望女儿比她幸福一百倍。
谢平川的母亲为亲家递上纸巾。
她只嘱咐自己的儿子:“成家有成家的责任,我不和你详说。过去我有不对的地方……”讲到这里,艰难地停顿。
在如此正式的场合,同桌还有亲朋好友,她心浮气盛半辈子,在这一刻选择低头:“妈妈和你们道歉。你们往后好好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谢平川的父亲搂住了妻子的肩膀,笑道:“还有啊,放假就回家,你们俩的房间,我和你妈妈一直都留着。”
言罢,他给了徐白一个红包。
从外观看来,只有薄薄的一张纸。
下午休息的时候,徐白再拆开红包,却发现那里面……是一张签名支票。
当天夜里酒席结束,差不多是十一点,司机送他们回家了。
徐白和谢平川刚进门,虾饺就扑过来迎接,酒气呛了它一下,它打了一个喷嚏。烧麦紧随其后,撞在了谢平川的腿上。
谢平川被灌了不少酒。他的酒量还是不行,喝多了以后,说话变得更直白:“你再过来一点,让我好好抱一抱。”手还在徐白身上摩挲,无名指的婚戒有点凉,磨得她愈发清醒。
徐白道:“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这一次婚礼,算是广而告之。”
谢平川伏在她肩上发笑。
徐白把他带进卧室,推倒在了床上。室内灯光明亮,她长舒一口气,觉得结婚很累,她其实只想休息。不过除了充斥全身的疲惫感,她还有一些压制不住的放松。
“我好高兴。”谢平川给她盖上被子,换了一个姿势躺着,这样躺着离她远了,他又挨近了一点。双手无处安放,他只想抱住她。
光是拥抱并不满足,他带着酒气询问道:“我能亲你么?”
徐白没有回答,谢平川自接自话:“当然可以,你嫁给我了。大家都知道了。”
徐白点了一下头,有心哄他睡觉:“对呀,老公。”
谢平川被她叫得心花怒放。
他抱着她在床上滚了一圈,幸好他们的床尺寸很大,他这样闹着玩也没有滚下去。他的脑子并不清醒,说话只剩潜意识:“你再叫一声,我还想听。”
徐白没有顺从:“你先睡觉,明天醒来以后,你想听多少遍,我都叫给你听。”说完还贴近他的怀里:“我知道你喝多了,我现在和你说的话,你明天不一定会记得。”
“其实我很开心,”她轻声道,“能和你在一起。”
谢平川抚摸她的头发,下巴抵着她的额头,回应道:“我也是。从过去到现在,每一刻都是。”
他从始至终一直觉得,不一定要得到所有的好东西,人生短暂,只有数十载光阴,明白孰轻孰重,对他而言必不可少。他最珍视的宝贝,不仅藏在了回忆里,也被他抱进了怀里。
从今往后,每一日都有她,余生的每一天,都是风月无边,两情相悦。
谢平川或许不会想到,自从十年前分开的那一秒,徐白就盼着将来有一天,能和他共筑一个家,然后相互扶持,携手到老。
她耐心等待,也曾经受挫;一度茫然,又拨云见日——再后来,终于见证了一场花好月圆。
青梅竹马,终成眷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