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节
兄弟二人一时陷入沉默,良久,杨彦才犹豫着开口:“你当父皇为何提起储君之事,还不是为了崔大人。”
“我又不傻。”杨宣面上毫无惊色,看来也早就窥得端倪。
崔容与杨进之间情深义厚自不必说,对杨彦杨宣二人,他也亦师亦友,不是能以普通臣子视之。
一边是人伦大义,一边是骨肉情深,对年仅十四岁的双胞胎,这选择委实有些困难。
终于,杨宣下定了决心:“不管了!反正无论父皇作何打算,我都支持的!”
见状杨彦也轻舒一口气,揉揉弟弟的头顶,很愉快地勾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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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杨进宣布册立皇长子杨彦为太子。
册立大典后,太子于朝堂上请封崔容为太傅。此举遭众臣反对,杨进沉吟片刻,驳回了太子的请求。
“树大招风,”杨进对太子道,“如今他已在风口浪尖,你此举虽出于支持他的好意,但却不妥。”
太子年纪尚轻,行事思虑不够周全,但一点就透。他想到因为自己将给崔容招致什么样的后果,额上不由冒出细汗,有些焦急地想分辨:“父皇……”
杨进拍了拍太子的背,安慰道:“父皇知道。只是往后万事需三思而行,记着,你将要掌管的是整个大周。”
他这句话语气微妙,太子似乎隐隐意识到什么,双目含泪,不敢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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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之臣大约可分为三派,一是以崔容为首的嫡系,一是中立的勋贵,还有就是二皇子、三皇子以及四皇子党的残部。
其中后一种人数量不多,但却最为棘手。
这些人从前多把持要职,现下虽群龙无首,但杨进从未敢轻视,心中始终提防,是以一旦出现异动,他总能先一步将其拔除,朝堂上从未翻起什么大风浪。
这几年他擢升方渐离等新贵,为的正是慢慢整治朝堂。岂料有人竟先他一步,将手伸到这些人身上了。
杨进看到黑衣骑的密报时,面上惊容难掩。
若非此次令黑衣骑深入调查,杨进竟不知道暗中已有一股力量,将朝中对他不满的朝臣勋贵集结在一处——如此大的动作,想来那人所图非小。
而所有线索的志向并非皇后,而是那位在深宫念佛吃斋、不问俗事的太后。
其实并不意外,太后只育有两子,二皇子已前往西北封地,而六皇子因年纪尚小,还留在京城。
亲生儿子在侧,娘家势力雄厚,而新帝的皇位却不那么稳当,她如何肯放弃这大好的机会,坐视杨进一步步站稳脚跟?
太后在宫中经营数年,自有不少心腹;宫外又有母族撑腰,暗中操纵时局也并非不可能。
这场针对皇帝后宫的群臣上书,正少不了一些蠢蠢欲动之辈的煽风点火。
“小看那个老太婆了……”杨进将密报拍在案上,眼底一片冷峻。
——皇帝失德,禅位于嫡出的六弟,打得一手好算盘。
识破奸计后,杨进以雷霆之势发起了反击。
他以结党营私的罪名,当朝革去薛显之中书令一职,将其抄家并流放三千里。
至于方渐离,据说皇帝召其御书房畅谈后,方大人偶感风寒,大病了一场,足足半月没能上朝。
杨进此举,意在杀鸡儆猴。有些人变得安分,有些人却更加坐不住了。
第九十九章、 避无可避
入夏,大周周边小国的使臣们打着给太后庆贺生辰的旗号,开始陆陆续续到达长安城。
与数年前太子册立大典时不同,这次使臣队伍中多了不少出色的美人儿,新罗、高丽、吐蕃、回鹘等国甚至派公主亲自出使,其用心昭然若揭。
大周皇帝正值壮年,后宫空虚,也难免周边小国会借着贺寿的机会另作打算。只是这些人来的实在不是时候,令杨进颇觉头疼——想也知道,后宫那老太婆一定会抓住这事大做文章。
但贺寿的理由实在很完美,杨进既不能阻拦,也不能避而不见。甚至他还要考虑到邦交,不得不拿出几分心思应付这些别有目的的使者。
被这些人冒出来搅了局,杨进心中不爽快,索性刻意无视使者们单独觐见的请求,推说国事繁忙,请其先在使馆内休息。
待十二国使臣齐聚,杨进才下旨在宫中设宴一并款待。
宴会当日,宫门大开,鼓乐齐鸣。
杨进带领几位陪宴的官员在大殿前等候使者们觐见,他身边一侧站着皇后,另一侧是久不露面的皇太后。
“太后年事已高,不宜劳累,朕看不如先回后殿歇息?”杨进面上满是关心的神色,语气也恰到好处。
钟秀秀不由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却又忍不住偷眼去看太后。
太后对着杨进笑得一派慈祥:“予身为太后,替皇帝分忧也是应当的。听闻这次来了许多绝世美人儿,真叫人好奇得很。”
杨进顿了顿,别有深意地说:“太后好兴致。”
太后亦是一语双关:“人逢喜事,精神难免爽利些。”
杨进对这样的唇枪舌战很快失去兴趣,不再开口,沉默地等待使者。殿前气氛顿时有些压抑,好在使者队伍很快就到了。
大周为天朝上邦,长安城也时常有胡人往来,但这样多的异族面孔齐聚一堂却也很是难得。
礼乐声中,车马驼队依次而入,颇有万邦来朝之象,声势相当浩大。而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一顶顶充满异域风采的软轿。
纱幔轻飘者有之、鲜花簇拥者有之、羽绒斑斓者亦有之……虽然风格迥异,各显神通,但共通的一点是——这些软轿中都坐着一名衣袂飘飘、身姿曼妙的美人儿。
见状,太后笑容愈发意味深长,与之相对,杨进却一脸淡然,双眼沉得看不出情绪来。
周身随从们个个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多说一句,生怕成了这场无形交锋的炮灰。
使臣们对这暗潮汹涌浑然不觉,个个脸上挂笑,待跪拜行礼后,有意无意将下轿的美人儿们簇拥到显眼的位置。
娇憨天真的,含羞带怯的,眉目含情的……一时间,殿前是花团锦簇,脂粉飘香。有些年轻臣子几乎不敢抬眼,生怕不小心殿前失仪,耽误了自己的前程。
皇后娘娘嘴角抽搐,这些属国进献美女的方式未免太不含蓄了!她忐忑地又偷偷瞧了瞧杨进,却见后者嘴角微微含着笑意,身形不动如山,看都没多看那些娇娇怯怯的美人儿们。
果然对那人情真意切啊……
钟秀秀在心中赞叹,却忍不住泛起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希望杨进妥协,还是希望他坚持到底了。
杨进本人对众人心思只做不知,按部就班说了几句,便令开宴。
按照大周的礼仪,男女七岁不同席。所以陪伴皇帝的是周臣与使者,而那些公主郡主之类,便由皇后招待着往屏风后面就坐。至于剩下的莺莺燕燕,皇帝没发话,她们只能委屈地打道回府了。
如此一来,那些千挑万选的美人儿们几乎没有再见天颜的机会了。
使臣们心中焦急万分,生怕自己完不成任务,更怕叫别人捷足先登。众人各怀心思地吃了一会儿,回鹘使臣按捺不住了:“陛下,我国公主愿为陛下献上一舞,祝天朝百世昌隆,陛下福运绵长。”
听闻公主竟要亲自上阵,大部分勋贵暗道果然是蛮邦,如此不知礼数,顺带着也对那公主有些轻视。
杨进轻笑一声,道:“也好。”
那公主闻言,欢欢喜喜准备上场,令一干和她相同命运的女子又妒又嫉,殊不知在大周皇帝与朝臣眼中,她们已与教坊伶人一般无二了。
钟秀秀暗自感慨,太后却不肯消停。
她在观看过回鹘公主的献舞后,十分欢喜般说道:“予观公主们各个才貌出众,令人心悦至极,恨不得留在身边才好。皇上,你觉得呢?”
这话问得语气亲切,又很符合场面,是以使臣们并未发现没有问题,反而一个个站起来表示国王愿意将公主献于大周陛下。
杨进的脸色不易察觉地沉了下来,半晌道:“此事稍后再议,不可怠慢了公主们。”
众臣连忙点头称是,太后又一次十分慈祥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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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如何处置这些公主们,朝臣又分作两派。一方认为这些小国的所谓“公主”,言语无状,举止粗鄙,实在难等大雅之堂;另一方又道,皇上后宫如此空虚,不如择优纳上两三名,给个低阶分位就是。
涉及国事,杨进也不能再一意孤行。
几个属国也就罢了,但西域诸国却有些棘手。杨进的后宫只得皇后一位,别家公主千娇百媚,千里迢迢赶来自荐枕席,他若还是拒绝实在太伤人脸面。
万一某些人借机从中作梗,由此引发大周与诸国之间的战争,杨进便不得不分散兵力对抗。
待杨进应对不暇之际,太后再顺势发难,以“皇帝失德,致使黎民涂炭”的理由迫他禅位,形势便十分难料了。
思来想去,进退两难。杨进辗转数夜,终于决定妥协——忍一时之痛,留待日后强盛时再算总账吧。
这决定对他来说并非易事,而最困难的部分,便是向崔容道明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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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数月,杨进再一次宣崔容入宫。
得到消息的众臣都明白,这表示皇帝终于做出了决定。
听完杨进的话,崔容半晌不语,末了低低叹了一声:“没想到最终……还是要如此收场。”
他的情绪堪称平静,只是声音中蕴含着极其深的无奈。这反应让杨进大为担忧,低下身子握住崔容的手,令他看向自己。
“小容,令她们入宫不过是为解困局的权宜之计,朕断不会碰她们一根手指。”杨进说着,手上用力,仿佛想令崔容明白他的为难之处。
崔容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低声道:“如此于我不公,对那些女子来说,又何尝不是一件残忍的事?”
说罢,他似是无法再直视杨进,侧过头去不再言语。
杨进看着崔容紧绷的下颚,想他定是咬牙忍着,才能维持面上的平静。这种倔强的神情刺痛了杨进,他想起两人一路前行的种种艰辛之处,想到崔容所受的苦楚,心中大恸,忽然一把将崔容揽住怀中,紧紧扣在胸前。
“也罢,此事朕不会再提。”杨进在崔容耳边一字一句道:“别怕。无论何事,朕定要护你周全。”
崔容闻言周身一震,缓缓闭上双眼。
得此一人,夫复何求?
这一世,崔容自重生之日便发誓决不再让自己委曲求全。
他并不愿成为杨进的软肋,由着太后一党次次拿捏;但要他看着旁人对杨进投怀送抱,以崔容爱意之深,也是决计没法做到的。
原本,崔容打算急流勇退,辞官归乡。杨进再无可顾忌之处,自然不用再受制于人。但杨进这般真心,他又如何能轻易逃避?
崔容反手回抱住杨进,声音间满是笑意:“怕?我爱一人,便是天地也无惧!”
杨进放开崔容,与他对视片刻,忽然大笑:“不过是些弹丸之国,如何与天地相较。你我二人合力,量那老太婆也翻不出风浪来。”
他说完,低头狠狠吻住崔容,似要将后者牢牢嵌入自己体内一般。
小太监悄悄关上了殿门,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只留那二人在殿内。
血腥味从口中弥漫而出,但谁也没有停止。他们知道前路将会愈发艰难,此时片刻的欢愉,便更显弥足珍贵。
连杨进自己也不曾设想,他们有一天竟会这样大胆,在这象征这权利的大殿、在这丝毫不隐秘的地方相拥相吻。